《财经》专稿|聂树斌家变迁

《财经》 张玉学/文  

2015年08月06日 12:06  

本文3323字,约5分钟

自1995年4月27日聂树斌被执行死刑后,以2005年王书金落网为分割线,聂家经历了两个10年,从始至终,聂家人坚信其儿子是无罪的

如果聂树斌还活着,聂家无疑是圆满的,今年已41岁的聂树斌或许有儿有女有家庭,已年逾七旬的聂树斌母亲张焕枝也不用每每舟车劳顿,为儿子申诉喊冤逾20载。

然而聂家所向往的幸福已在1995年的4月27日戛然而止,这一天是官方公布的聂树斌因故意杀人罪、强奸罪被判处死刑后执行的日子。次日,前去看守所为聂树斌送衣服的父亲聂学生,通过看守所内小卖部的工作人员得知这个消息。

再之后,聂学生因承受不住压力自杀未果得了偏瘫失去劳动能力,为儿子申诉的重担压在了农村妇女张焕枝的肩上。

20年了,聂树斌所在的村庄变换了几次容貌,地里的麦子也割了一茬又一茬,就连聂家所住的院子也变了几次格局,但依然没有改变的是张焕枝为儿子申诉的信心。张焕枝始终坚信,聂树斌是被冤枉的,并希望法院尽早审结此案,让其及家人回归平静。

张焕枝所渴望的内心平静一直没有到来。2015年6月11日,是山东省高级法院复查聂树斌案期限的最后一天,张焕枝和聂树斌案的两名申诉代理律师再次被叫去法院,合议庭告知“因案情重大、疑难、复杂,需要进一步开展调查核实工作,相关工作涉及面广,不能在法定期限内复查终结,经最高法院批准,决定延长聂树斌案复查期限至2015年9月15日。”

张焕枝说,她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活着,等到为儿子正名的那一天。

压抑的十年

2015年6月9日下午2时,聂家院子内,张焕枝洗刷着水壶,聂学生在睡午觉。整个院子内除了种的几株果树摇摆着枝桠,一切都是那么的安静。

说起聂树斌,时间仿佛又回到了20年前。

“按说我的家庭也很完美,有儿有女,两个孩子也都工作了,作为顶梁柱的树斌也起上一些作用,我从心里上还是觉得幸福的,不说富有不富有,起码让人觉得很温馨。”刷完水壶,又坐下洗衣服的张焕枝说,万万没有想到,平静的生活在1994年9月23日下午被打破。当天聂树斌因涉嫌强奸、故意杀人被石家庄市公安局原郊区分局民警抓获。

后经石家庄市中级法院和河北省高级法院一二审,聂树斌被判处死刑,并于1995年4月27日被执行。这之后,让聂家人觉得天都塌了下来,“整个一团黑”。

张焕枝说,就他们不知情聂树斌被执行死刑的事情,法院应该给他们一个清楚的交代,但至今河北方面依然没有做出任何解释。

从聂树斌被执行死刑后至2005年疑似“真凶“王书金出现之前,张焕枝始终没有放弃对聂案的申诉。“这段日子过的很压抑,连活的劲头都没有,甚至没有一点希望。”张焕枝描述说。

1995年,年届五十的张焕枝开始为儿子到处哭诉。石家庄市郊区公安分局、中级法院、河北省高院、省检察院,张焕枝轮番奔走,一年多的时间里,因为没有判决书,她的申诉无人理睬。

为什么会一直申诉呢?张焕枝转述,聂树斌的辩护律师张景和曾对她说,从卷宗中反应,聂树斌案定罪量刑的证据不充分,完全是凭口供定案。张景和还曾亲口告诉她,聂树斌开始时不承认犯罪,之后又承认,聂树斌说是被打的。这句话一直让张焕枝记忆深刻,“如果聂案不平反,到死都忘不了。”

张焕枝认为,这是被刑讯逼供逼的,不得不承认。这从后来申诉代理律师取证中也略见端倪,并且申诉代理律师也一直致力于寻找这方面的证据,并初步提交了部分证据。

从聂树斌被抓、审判到执行直至申诉,张焕枝说,她和聂学生每天都是苦苦挣扎,从精神上受到的打击太大了。由于经受不住如此大的压力,1996年下半年,寡言内向的聂学生吞下安眠药,因抢救及时侥幸保住性命。再之后的两个月,聂学生患了偏瘫,落下终身残疾,并且一遇到激动的事便时哭时笑。同年,52岁的聂学生办理了病退手续,领着每月380元的病退金。

不止的希望

1997年以后,迟迟拿不到判决书的张焕枝很少再去公检法部门申诉。在那段渐趋平静乃至之后的日子里,张焕枝夫妇最害怕的就是逢年过节。

“尤其是在除夕晚上播放春节晚会时,想着别人家都是团团圆圆的,我们家总觉得少了一个人,少了一种氛围,心里是压抑的。”张焕枝说,“要是树斌还活着,也是一大家子人,但现在就是老两口,从精神上打击太大了。”

虽然为儿子奔走申诉少了,但在思想上为儿子伸冤的弦一直没有松。那时,张焕枝所有能获取的信息均从家里的电视上得到。

2005年是聂案转折的一年,也让张焕枝重拾了为儿子申诉的信心。这年1月18日,河南警方在荥阳抓捕犯下多起奸杀命案的河北广平籍农民王书金。他主动供述曾强奸多名妇女并杀死4人,其中就包括一起“1994年石家庄西郊玉米地奸杀案”,与聂树斌案高度重合。

张焕枝说,这一年家里突然莫名其妙出现了很多记者,都说要采访她,但没有告诉她是为何采访。“我还真心地告诉记者,聂树斌案早就结束了。”张焕枝说,随着来的记者越来越多,她终于一点一点明白,“有一个罪犯落网,跟她儿子的案子有关”。

2005年3月,王书金案经媒体披露后,河北方面曾多次承诺组成调查组调查并给出结论。几经周折拿到聂树斌案一二审判决书的张焕枝,每个月又开始都到河北省公检法部门“报到”,盼着给个说法。但一直如石沉大海一般,得到的答复终究是“案件还在复查之中”。

张焕枝说,聂案没发生时她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妇女,无非就是种地、管家,在家里缝缝洗洗做些琐事。聂案发生后,她觉得自己肩上压力很重。“事情逼得我往前走,逼得我需要扛起来,逼得我不得不这么走。”张焕枝说。

张焕枝的申诉在2014年12月12日得到了最高法院的回应。当晚7时30分,最高法院在其官方微博发布公告称,“根据河北省高级人民法院申请和有关法律规定的精神,决定将河北省高级法院终审的聂树斌故意杀人、强奸妇女一案,指令山东省高级法院进行复查。”

这晚,张焕枝仅接听各方慰问电话就到次日凌晨一点多,但带给她最大的安慰还是看到聂案平反的希望。

从2005年至今,张焕枝跑过了又一个10年。她说,这与她在当初的断定是一样的,聂树斌是被冤枉的。

何时归平静

初中都没有上完的张焕枝现在说起法律来轻车熟路。张焕枝说,这是她这么多年接触律师和不停地就案件寻求帮助下学会的,虽然不是特别明白,但总比之前什么都不懂要好很多。

原先已干不了任何体力活的聂学生,也慢慢学会了做饭、烧水。2015年6月9日,在《财经》与张焕枝聊天过程中,午睡醒来的聂学生从屋内出来,蹒跚着走到两三米远拴着的绳子上,拿起自己的衣服送到聂母洗衣服的盆中,之后费力地提起半桶水浇灌植物。

“在农村里,像我这样年纪的妇女,一般都是在家做饭、看家、看孩子,我现在所做的还是青壮年的活,地里活、家里活,但最闹心的还是我儿子的事情一直没有个终结。”张焕枝一边搓洗着衣服,一边说。

张焕枝还有一个女儿,已44岁,在十公里外的小学当老师,有自己的工作和家庭,但几乎每个周末都要回娘家看看。张焕枝说,每次因为聂树斌案到济南,都是女儿和女婿作陪。“他们担心我年岁大了,一个人不放心,我认为我一个人可以,有时并不想过多地麻烦女儿和女婿。”

自最高法院指令山东省高级法院复查聂树斌案以来,至今已六个月有余,聂案从未离开过公众视线。张焕枝介绍,在得知聂树斌案复查消息的次日,她就去了聂树斌的坟头,“我就简单地跟他说了案件的进展,让他明白我是不会放弃的。”

张焕枝夫妇一直认为,为儿子翻案是老两口晚年生活中的念想。“假如我儿子平反,给了我儿子清白,我的心情会好一点。”张焕枝说,人没了就没了,最起码这件事要有个说法,生活也能回归到平静。

聂家院子内,聂树斌住过的东屋门上一直上有一把锁。按照张焕枝夫妇当初的设想,会将这间房重新装修,作为聂树斌的婚房,但老两口没能等到这个时候。

“就算是生活跟我们老两口开个玩笑吧。”张焕枝含着泪说,但愿复查延长期后能得到满意的结果,也算对得起去世20年的树斌,也算没有白白受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