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经》评论|刘慈欣:将科幻变成诗

《财经》杂志 刘慈欣/文  

2015年08月23日 14:54  

本文1891字,约3分钟

今年“雨果奖”最终揭晓,中国科幻作家刘慈欣的长篇科幻小说《三体》斩获最佳长篇小说奖。刘慈欣先生曾为《财经》赐稿,借怀念著名科幻作家布拉德伯里,展露其对科幻的挚爱与对自己科幻写作的至高期待。

伴随美国科幻作家布拉德伯里去世,继阿瑟.克拉克之后,世界科幻黄金时代的最后一位大师离去了。

但布拉德伯里与克拉克有很大的不同。美国科幻曾经有过一个影响深远的作家群,被称为坎贝尔系作家,他们的创作和成长都与一个叫《惊奇故事》的科幻杂志和它的主编约翰.坎贝尔有关,这些作家们遵循着相似的创作理念,塑造出今天科幻文学的面貌。当代科幻文学中最重要的作家相当一部分都出自这个群体。但布拉德伯里是一个例外,无论是写作历程还是创作理念,他都与坎贝尔系作家关系不大,他的作品在科幻文学中具有相当独特的风格。

有评论家认为,布拉德伯里把科幻小说从“充满了大眼怪和小绿人”的通俗故事带入了严肃文学。

与其他科幻大师相比,布拉德伯里的作品较少受到科学规律的束缚。《火星编年史》是布拉德伯里最著名的作品之一,通过一系列短中篇小说描述人类登陆火星的一个个历史横断面的场景。在这本书中,火星上有人类可呼吸的大气层,有纵横的运河,有已经消失的火星人和他们留下的古老的城市废墟。即使在本书发表的1950年,这些描述也与当时已知的科学事实不符。但《火星编年史》却展现了一种科幻小说中罕见的美:在火星夜中的原野上,地球人与火星人相遇,却发现对方都是相隔着漫长时间的幻影;两个家庭逃离了毁于核战争的地球,到火星去做没有归程的郊游,当地球方向的无线电信号永远沉寂时,大人们指着他们在运河中的倒影告诉孩子们,这就是火星人……这一幕幕场景充满了布拉德伯里所特有的诗意,如梦似幻,在空灵中飘荡着淡淡的忧伤,让人遐思不已。

与后来同样声称把科幻带入主流文学的新浪潮运动不同,布拉德伯里作品所表现出的诗意和美感是古典的,是整体性的,很容易被感受到,没有新浪潮作品中那种后现代的晦涩和破碎感。

笔者做为一名科幻迷和科幻小说作者,对布拉德伯里作品印象最深的是一篇几千字的短篇《浓雾号角》,描写一个从远古遗留下来的恐龙,隐伏在深海中,在一个浓雾之夜升上海面,被一座灯塔所吸引,把它误认为是自己早已消失的伴侣……这篇小说极度淡化了情节,更像一首诗,一首描述漫长时间中的孤独与爱的诗篇,那来自远古的无边的孤寂使人铭心刻骨。《霜与火》是一部给国内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小说,讲述一群人被困在一个遥远的行星上,由于行星上某种辐射的作用,人在那里的生理过程被加速了千万倍,以至于每个人的人生被压缩到7天,而能够带他们脱离苦海的飞船遥遥在望,但恶劣的环境和短暂的生命使人们无法到达那里。。。。。。小说在充满寓言色彩的设定下表现出壮丽的诗意,在对那个遥远的行星环境浓墨重彩的描述中,处处体现出一种惨烈的美感。在布拉德伯里最早译介到国内的小说《一声惊雷》中,他用这样诗意的语言描述时间旅行:“在从炭与灰中,从尘与煤中,古老的岁月、黛绿的年华将会像金色的火蜥蜴般跃起;玫瑰在风中再吐芬芳,白发变得乌黑,皱纹消踪敛迹;一切都飞回芽胚,逃离了死亡,冲回它们的起点……一切都像中国盒子一样层层相套,像兔子回到魔术帽子里一样……用手一触就能做到这些,只需用手一触。”

1920年8月22日,雷•布拉德伯里出生在伊利诺斯州的沃克甘,在他的自传体小说《Dandelion Wine》中,他这样描述自己的童年:“他在奶瓶发出清脆的叮铛声之前起床,对着窗外的小镇施每天例行的魔法:他呼出一口气,街灯灭了,就像一块黑蛋糕上的蜡烛;再长呼出几口气,天空中的星星一个接一个地消失;接着,鸟群飞出树丛,在他的魔法指挥下像乐队般合唱起来;他指着东方发出一句咒语,太阳升了起来;他微笑着施展了最后一个魔法,让小填上的人们走出家门……”布拉德伯里的一生就是这样,用他心中的幻想和诗意把世界重新描绘出来。

说几句不是题外的题外话:布拉德伯里去世后,美国各大媒体都在第一时间发出了讣告,《纽约时报》等媒体还发表了长篇报道,奥巴马总统发表谈话,称布拉德伯里“用他天才的作品重塑了我们的文化,拓展了我们的世界。”再看看国内,2003年,也是在这个月份,被称为中国科幻之父的郑文光悄然去世,媒体无人问津,倒是这种集体冷漠后来引发了几则新闻,感叹郑文光离世时的“孤寂冷清”。在更早些的时候,国内另一位科幻大师前辈,《珊瑚岛上的死光》的作者童恩正客死在美国康涅狄克州,国内更是无人知晓。

我们期望能出现中国的布拉德伯里,但他无疑将走过一条更加艰辛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