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经》评论|爱尔兰笔记

《财经》 吴翎君/文  

2015年09月03日 14:50  

本文4551字,约7分钟

都柏林更以它傲人之姿,在人文艺术和多元文化上充满活力,小小的一座都柏林到处充满精致优雅的人文艺术。它不仅是诗人叶芝和剧作家萧伯纳的故乡、是文学之都,更是一座兼具古典文化与现代精神的城堡。

2012年夏,一个特殊的机缘,我来到爱尔兰共和国的首都都柏林。爱尔兰给人的印象总是充满了塞尔特民族的神秘、凄美;一页页和大英帝国对抗,为独立奋斗而战的建国史诗,既令人感伤,又令人肃然起敬。

这一印象,在我居住都柏林50天后变得更加深刻。但除此之外,都柏林更以它傲人之姿,在人文艺术和多元文化上充满活力,小小的一座都柏林到处充满精致优雅的人文艺术。它不仅是诗人叶芝和剧作家萧伯纳的故乡、是文学之都,更是一座兼具古典文化与现代精神的城堡。

都柏林的展馆

切斯特·比替(Alfred Chester Beatty,1875年至1968年)何许人也?在我未到都柏林之前未曾听闻此君大名。抵此之后始知此君在爱尔兰可是赫赫有名的一方人士,他和我关注的美国商人在亚洲的活动还有不少关联。

切斯特·比替原是美国人,1875年生于纽约,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采矿工程系。他和第31任美国总统胡佛一样,同属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靠着采矿和工程投资而快速成为百万富翁的“敛财大亨”(Robber Barons)。 切斯特·比替于1950年退休后移居爱尔兰,在此之前他在伦敦创立工程顾问公司,并购置了坐落在肯辛顿皇宫花园(Kesington Palace Gardens)的巴罗达宅(Baroda House)。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由于为盟军提供军火,对盟军的获胜做出极大的贡献,因此被册封为爵士。但最后他却归化为爱尔兰人,着实令人寻味!

比替爵士一生积累下丰富的收藏品,以至要建造一座大型建筑物才装得下,后来在都柏林市舍鲁斯堡路(Shrewsbury Road)打造了一座图书馆。1954年图书馆对外开放,1957年比替爵士成为爱尔兰第一位荣誉国民,1968年死后埋骨于爱尔兰的宗教圣地──圣帕特里克大教堂,这座大教堂是爱尔兰人的国魂圣殿,如同西敏寺之于英国人,可见其地位之尊荣。

遵照比替爵士的遗言,这座图书馆于次年(1969年)成为一个公共慈善信托机构。1999年图书馆搬到都柏林城堡现址。

切斯特·比替的喜好是收藏古文物。中国的鼻烟壶、古兰经手抄本、波斯宗教文物、新约手抄本、埃及纸莎草,甚至来自中国、日本、中国西藏地区、南亚和东南亚的精美卷轴图画,种类繁多,不一而足。

对于我这已亲炙过大英博物馆、巴黎卢浮宫博物馆、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等世界级著名博物馆的人而言,切斯特·比替图书馆规模虽小,但论其精致艺术则仍大有可观。他的精品收藏是有一批收藏专家帮他悉心规划而来的。

多数的参访者可能赞叹于他所收藏的世界各大宗教的作品,尤其是伊斯兰教的古文物。一些中世纪晚期以来的福音线装书(在15世纪古登堡印刷术发明之前),多是烫金的,有的还装置在镶金的盒子中。但对我而言,令人讶异的是此君所收藏的中国和日本文物的精品。不知哪位太监从大清宫廷盗出一件龙袍,如此近距离地观看展示厅中这样精致华丽的龙纹绣工还是第一次。200余年前马戛尔尼使团出使中国后,英国方面针对此事有不少相关书画集出版,也令我啧啧称奇。但最令我眼睛为之一亮的是“发现”日本《竹取物语》的精致绘本。

这份据说是日本平安时代(公元794年至1185年)的物语画册──《竹取物语》。引导小册的封面是一位伐竹老翁怀抱着竹筒,竹芯中出现了一个约莫三寸大小的可爱小女孩,连着几页的画册叙说一则动人心弦的故事。伐竹老翁捡到小女孩后,和太太一阵狂喜,他们将她视如己出,取名为辉夜姬。小女孩在他们的悉心照料下,长得和常人一样大小,而且美若天仙。老翁担心自己老去后,独留辉夜姬一人,希望她在五个前来求婚的贵公子中找出一位作为夫君,但都遭到拒绝,最后连皇帝也听闻到辉夜姬的美丽容貌而想亲近她,但依旧被拒绝。最后辉夜姬向收留她的父母坦言,她来自月宫,期限已到,必须返回月宫了。皇帝知道后还派人阻挡她返回月宫,辉夜姬终于穿了“天之羽衣”升天,一去不返,留下一对伤心的老父母。这个卷轴画册非常精美,色泽华丽而清晰,展读全轴故事,唤起儿时读童话故事的记忆,这样纯净的童心已是好遥远的事情了。

除了展厅之外,切斯特·比替图书馆还有阅览室,藏有大量古文书籍,提供学者研究服务。更重要的,它是不收门票的。切斯特·比替图书馆,虽名为Library ,但更像一间艺术精品博物馆,予人莫大的视觉和知识飨宴。

都柏林除了国家博物馆、考古馆和艺术馆等重要博物馆,还有一个作家博物馆(Dublin Writers Museum),收藏300年来爱尔兰作家的手稿、信札、照片和文物。叶芝、萧伯纳(两人曾获诺贝尔文学奖桂冠)和剧作家王尔德等人的肖像和作品金句,被制成各式纪念品发售。斯人已远,但他们成为这个城市不朽的精神标记。

在三一学院附近最大的书店Hodges Figgis,乔伊斯的《都柏林人》被制成,尽管这部短篇小说集的出版已近百年(1914年出版),却仍历久弥新。我挑了烫金的《都柏林人》小册和印了乔伊斯的金句磁片“Mistakes are the portals of discovery”,作为此行的纪念。

在爱尔兰,诗人和作家受到社会极高的尊荣,现任总统也是一名诗人。爱尔兰自1922年建国迄今,共和国的历史虽晚,但民主素养和文化积累则往上延伸至数百年之久。

我去都柏林时正值景气低迷,失业率高,路上游民不少。教堂前常看到不同年龄层的人在乞讨,但他们并不觉得可耻,有时会写上请人施舍的各种理由,衣着大多不像无家可归的人。当然街角时常可看到红着眼睛、喃喃自语的酒鬼,令人避之唯恐不及。但整体而言,整个都柏林予人亮丽的文明表征,如同这个国家酷爱以绿色作为象征,阳光草坪上总是浇灌着盼望。

珍视历史

爱尔兰独立运动是一部血与泪交织的史诗。导因于19世纪中叶的大饥荒,英国政府在能进口美洲粮食的情况下却未提供太多协助,造成许多爱尔兰人活活被饿死,许多爱尔兰人因而对英国产生不满。一波波的独立运动此起彼伏,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1922年,终于脱离大不列颠而独立成为爱尔兰共和国。

因而,爱尔兰共和国对于其国家的历史非常重视,博物馆、遗址、公园、街道和各式建筑,时时都在提醒这个国家的沧桑史。例如:到都柏林旧海关历史建筑的路上,便有一排栩栩如生的大饥荒时期爱尔兰难民的雕像,唤起人民感受被压迫者如何揭竿而起的历史记忆,并借此凝聚国族意识。

由此观之,便也不难理解爱尔兰人为何将“凯尔经”(Book of Kells)视为珍贵的宝藏了。

都柏林三一学院(Trinity College)成立于1592年,英国女王伊丽莎白在位期间,是爱尔兰最古老大学。它建立的时间,晚于剑桥三一学院(由英国国王亨利八世──伊丽莎白的父亲,于1546年所建)。剑桥三一学院因出了物理学家牛顿、诗人拜伦、哲学家罗素等人而名声响亮。对中国人而言,剑桥三一学院更因徐志摩写了《再别康桥》而为人所熟知。

相较之下,都柏林三一学院的功名显得逊色不少。但事实上,都柏林三一学院曾出了名声显赫的18世纪英国政治保守主义思想巨擘柏克和作家王尔德。图书馆保存的凯尔经,不仅是该校的镇校之宝,更被视为爱尔兰的国家宝藏。要一睹这份凯尔经,还得付上门票才能通行。尽管如此,它几乎每天吸引着许多游客前来朝圣,据说每年约超过50万名游客前来此朝圣,我去的那天还排了半小时队始能入馆。

凯尔经是一部烫金装饰的圣经福音手抄本,由新约圣经四福音书组成,语言为拉丁语。

约公元9世纪由苏格兰西部一个岛屿的僧侣凯尔特修士所绘制。这本华丽装饰的福音手抄本,每篇短文的开头都有一幅插图,总共有2000幅。仔细看插图中的人类、动物、神兽,糅合着色彩鲜艳交错的图案,使手稿看来富有活力。图书馆同一时间只会展示四册中的两册,一册展示主要的绘图,另一册则展示典型的文字页,因此展示厅不大。怀想1000余年前的修士手抄经书,工笔绘制圣经的故事,并将之泥金制册的虔敬心灵,令人不免仰望宗教信仰的庄严伟大!

看完凯尔经,走到楼上,即是藏有超过20万册古文书的“长厅”(Long Room),这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单室图书馆。这些古文书的诞生年龄从17世纪到19世纪初,一排排的古文书从地面排到墙顶,宏伟壮观,令人眼界大开。这座图书馆也见证了启蒙时代以后欧洲人的藏书癖好,读书是社会贵族的主要活动之一。社会以书为贵,仕女以读书为气质的表现,藏书也是高尚的道德表现。想想18世纪的吉本写《罗马帝国衰亡史》后,一时之间洛阳纸贵,名人雅士以争相阅读为荣。

现代人不读书,人文学者除了阅读一下同行的作品,有时甚至连同行作品也不看一眼。读书人大半只写冷僻的专业学术文章,和社会越来越远,读者也越来越少。“长厅”见证了欧洲人文主义世界中藏书爱书和读书的传统,这样美好时代似已一去不返。

三多

教堂、酒吧和咖啡馆,都是欧洲具有悠远历史的大城市标志,但比起伦敦、巴黎、维也纳、柏林等同属具有文化厚度的城市而言,都柏林市中心随处可见的教堂、酒吧和咖啡馆,其比率之高,可能居之首位,可以称之为“爱尔兰三多”。

都柏林教堂之多,令人称奇,最具代表的圣帕特里克大教堂的数步之距便是石墙砌建的基督大教堂。圣帕特里克大教堂虽不似巴黎圣母院或科隆大教堂般宏观,却是爱尔兰最早的教会旧址。据说圣帕特里克于5世纪时来到都柏林,就在目前教堂处的一口古井受洗。教堂的主体从12世纪开始修建,一直到19世纪陆续增建为现在的规模。爱尔兰王公贵族和重要政治人物长眠于此,例如爱尔兰共和国的第一任总统海德。我同时发现一处特别的纪念碑,上面题词为纪念1840年至1842年远渡重洋来到中国,在鸦片战争中战死的爱尔兰人。他们死于大英帝国的海外殖民和扩张运动,百余年前的历史在眼前流转,诉说着不同的故事!

爱尔兰传统咖啡据说是由热咖啡、爱尔兰威士忌、奶油和糖混合搅拌而成的,我因对威士忌敬而远之,没能去尝试这种咖啡。

都柏林街头林立的咖啡馆,令人感受这座都市的悠闲。

一日傍晚,我从三一学院走出时,发现咖啡馆和酒馆人满为患,大家挤在电视墙前,情绪沸腾不已。原来当天是爱尔兰唯一在伦敦奥运会夺冠的“最后希望”拳击手泰勒(Katie Taylor)出赛的日子,泰勒果然不负众望拿下女子轻量级60公斤级决赛冠军。当天下午,从酒馆到咖啡馆都在疯狂庆祝这件大事,体育和民族情感的融合,连爱尔兰也不例外。

爱尔兰人嗜酒,大家都可以理解。北欧天气寒冷,喝酒御寒似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不会饮酒,更不识酒名。但来到都柏林,吉尼斯(Guinness)公司的故乡,酒厂就在距利菲河(Liffey River)咫尺之远,沿着利菲河畔散步,空气中几乎都闻得到黑啤酒的味道,怎不令人想小尝一下酒香!

然而,爱尔兰酒吧的特色于我而言,最吸引人的不是酒,而是富有塞尔特风格的民歌。

途经酒吧,必可听到悦耳感性的人声演唱,不论男声或女声,多诉说爱尔兰人的悲伤往事,即使是深情款款的情歌亦掺杂几分别离的曲调,很难不被这多风霜的民族感动。

作者为台湾东华大学历史系教授、人文社会科学院副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