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维拉娜•阿列克谢耶维奇——记录“红人”们的心灵史

财经杂志 云也退/文  

2015年10月10日 10:44  

本文2508字,约4分钟

诺贝尔文学奖发给了一个记者,于是坊间开始哄哄说,非虚构的春天到了。春天,无非是指会有更多人买书而已,可是像斯维拉娜•阿列克谢耶维奇这样的作家,她干上这一行时,首先想到的肯定不是“我要畅销”。

诺贝尔文学奖发给了一个记者,于是坊间开始哄哄说,非虚构的春天到了。春天,无非是指会有更多人买书而已,可是像斯维拉娜•阿列克谢耶维奇这样的作家,她干上这一行时,首先想到的肯定不是“我要畅销”。

她是苏联人,即使苏联解体,庞大帝国土崩瓦解,也仍是“红色人”。她写的书专事记录苏联人的遭遇和心情,书写他们的“心灵史”。

“苏联的心灵”,在以赛亚•伯林的同名著作中是被帕斯捷尔纳克、安娜•阿赫马托娃等伟大的文学家所代表的,在斯维拉娜的书里却属于普罗大众。他们缺少系统思考问题的能力,心智偏瘫,是一群“不能为自己负责”的人;他们曾被剥夺一切:人身自由、择业自由、;财产、政治身份、生命,却依然一代代忍耐强人政治的蹂躏。

《锌皮娃娃兵》写阿富汗战争,《切尔诺贝利之声》写切尔诺贝利核泄漏事故——这两件发生在勃列日涅夫—戈尔巴乔夫执政期间的大灾难,预先敲响了苏联的丧钟,而执政者只能靠又捂又堵,不让民众知道事情真相,设法蒙混过关。知识分子的责任浮显于焉:要写,写下来,发表出来,相信文字的力量。现实中的歧途和不公,只要留下文字,留下当事人的记忆,便会成为有价值的。像切尔诺贝利这样的事情,它的前因后果,被披露的和被隐瞒的,务必要周知天下。

对苏联的批判都是连皮带肉地“吊打”。她认为,必须用这样不带喘息的连续动作来刺激到读者,否则,那些生活在安全环境里的人是不要听的。至于目的,法国有名的哲学家,比她大16岁的(斯维拉娜生于1948年)保罗•维利里奥,曾与她有一次对谈,她道出了一点个人的执念:切尔诺贝利的灾难应该像奥斯维辛一样,成为苏联贡献给世界的一笔黑色的文化财富,因为它再度刷新了人类关于痛苦的想象的下限——切尔诺贝利是个历史事件,只要它释放出一批真实的个人故事,就可能“催生一批哲学家”。

这是一个具有公共知识分子情怀的记者和作家。对不公平敏感非常,对他人的痛苦视若己出,与强权势不两立,以及,将知识精英视为改善当下唯一的希望所在。对于阿富汗战争也是一样:首先要让当事人自己出来说话,然后,读者透过叙述人冷峻的、知性的笔触,触摸到真实发生过的事并被它所灼痛。

一个从战场归来的人自述:“回到家,我们看到什么?我问一个朋友要五块钱,他不肯,因为他老婆不让。这叫什么朋友?我很快就知道我们要得太多了……在这儿,生活就是一个大泥潭,所有人都只关心他自己的豪宅、汽车,在哪儿能买到一点熏香肠……要不是我们的人多,我们有十万人呐,他们就把我们挡门外啦……在那边我们都恨死了敌人。但是这里我得找个人来恨,非得这样我才能重新交到朋友。但是,恨谁呢?”

至于前线的情况,他们回忆则充满了人们都熟悉的细节:新兵被逼着给老兵服务,任其驱驰,供其取乐,新兵被欺负到了一定时候,就转向比自己更小的人撒气。每个人都逃不掉这样的宿命,先被人欺,然后欺人。

采访这些人,记录这些事,斯维拉娜想过要畅销吗?设法探入世上最狠毒的恶行,挖出它的所有细节,这需要强韧的神经。我觉得,斯维拉娜之所以坚持到现在,同她憋了一口气,要与那些制造人祸的人不共戴天的心理大有关系。她是一定要坚持到最后一刻的。

这份工作究竟况味几何,在《锌皮娃娃兵》中记述的一件事里可见一斑。

有一个晚上她接到一通电话,听筒里,一个男人也不做自我介绍,上来就大声咆哮:“听好了,你写的垃圾我都看了,你要是还敢发表一个字……”

她忙问:“你是谁?”

“我是你写到的人里的一个。上帝啊,我恨和平分子!你有没有穿着全套行军服爬上过一座山?你有没有在70度的气温下坐进运兵车里过?你没有。滚你妈的!这是我们的事,跟你有屁关系!”

她又问了一遍对方是谁。

“住嘴!我最好的朋友,他就像我的兄弟一样,我是在一次遇袭之后把他装在塞璐玢袋子里带回来的。他的皮给剥了,脑袋被砍了,胳膊,腿,鸡巴,全断下来了……他能写,但是你不能。真相都在那个塞璐玢袋子里。你给我滚!”

这样的反馈足以毁掉一个普通作者的信心。这样写成的书,即使一天销出千百万本,又哪里谈得上“春天”。斯维拉娜用烙铁一样的作品灼伤有勇气翻开它们的读者,也让他们看到自己的伤痕。假如我告诉你,这位作家两岁时差点饿死,靠着父亲行乞所得,加上母亲做修女换取的羊奶勉强度日,你或许还怀疑它们有虚构和夸大之处;但在读过她的书后你会改变印象:她对个体痛苦的卓越的敏感度,恐怕来自于人生早期的训练;在别人的事和自己的事上,这个是非观爆表的女人,都是见不得虚构的。

拿走别人的故事,写出自己的书,非虚构的这一根本特性,就能把一个有良知的作者折磨到抑郁发疯。在我看来,即使没有接到那些指责她“你有什么资格写我们的故事”的问罪电话,斯维拉娜也必须是一个善于同自己妥协的人。她用以宽慰自己的,绝不会是书的销量,也不应该是新世纪以来,她名下渐渐多起来的奖项;也许,是内心始终藏有的一点希望。

别人获奖,我们或见到文学的力量,斯维拉娜•阿列克谢耶维奇获奖,我们却可见文学的弱。相比她所书写的那些大灾难,一本书算什么!与灾难无关的人,会问“为什么我要知道别人的苦楚”,亲历过灾难的人也能轻蔑它,好像是他们舍给了作家一口饭吃。读《锌皮娃娃兵》,你能领会到作者的无助感,她在采访了一个个对象的同时,也不懈地叩问自身:我访了,我知了,我写了,人们读了,然后呢?要抵达一个谁都没见过的彼岸还遥遥无期……而且,万一根本就不存在那个“彼岸”呢?

作者为书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