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前驻朝鲜大使乔宗淮:朝核问题本质是朝美矛盾

《财经》记者 袁雪/文  

2016年01月06日 15:09  

本文2638字,约4分钟

显然,朝方发展核武器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同美国开展核军备竞赛,而在于增强同美国谈判的地位。

当朝鲜领导人金正恩刚开始执掌这个神秘国家时,外界一度对其抱有相当的乐观:在国外接受西方教育的年轻领导人,或许会执行更为开放的经济政策,实现与外界的缓合,带领朝鲜逐步融入国际社会。

然而自他上台以来,在2013年进行了第三次核试验,又于1月6日宣布进行了氢弹试验,人们对朝鲜改变的期望再次破灭。

但在前中国外交部副部长、中国前驻朝鲜大使乔宗淮看来,朝鲜的政策和目标一直都保持着相当的连贯性。

乔宗淮于1993年至1997年担任中华人民共和国驻朝鲜大使。彼时正值冷战结束,原本处于两大阵营交锋前沿的朝鲜战略地位尽失,迫使朝鲜重新思考其对外目标和政策。

“在朝鲜的对外关系中,把在维护其主权和根本利益前提下改善朝美关系置于首位”,乔宗淮大使在接受《财经》杂志的专访时曾做出这样的判断。

在看似不可预测的表面下,朝鲜有着一套连贯的行为模式:以制造危机、将双方带到“悬崖”边来弥补在朝美互动中的实力缺陷。

正因如此,这个在2013年朝鲜第三次核试验之后所进行的访谈,在2016年1月6日朝鲜宣称进行氢弹试验,仍然有助于理解其行为背后的逻辑。

《财经》:您曾经在1993-1997年担任中国驻朝鲜大使,您如何看待当前朝鲜半岛的紧张局势?

乔宗淮:冷战已经结束了20年之久,冷战期间形成的朝美敌对状态和半岛双方严重的军事对峙依然存在。从这个意义上说,目前朝鲜半岛问题是冷战遗留下来的,或者说是冷战时的问题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发展。

冷战结束,世界格局发生了根本变化,朝鲜半岛的局势也曾出现过一些缓和的迹象。1991年,朝鲜和韩国同时加入联合国,南北双方举行总理会晤,取得了一些进展。但是随后不久,在1993年出现了第一次朝鲜核危机。1994年6月美国前总统卡特访问平壤,与金日成进行了长时间的会谈,双方达成了初步协议。之后朝美双方于1994年10月的第三轮会谈后达成了《朝美核框架协议》。

当前朝鲜半岛发生的核危机始于2002年,至今也已十余年,情况比以往要复杂得多。危机发生以来,朝方已进行了三次核试,安理会也为此三次做出决议予以谴责。通过和平谈判的方式解决问题,符合各方的利益。各方依然有通过六方会谈解决问题的意愿,因此,和平解决朝核问题的空间是存在的。虽然不能排除擦枪走火的情况发生,但是概率比较低。

《财经》:您认为目前朝鲜半岛问题是冷战时的问题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发展,但冷战结束后国际格局发生了巨大变化,为什么朝鲜半岛的问题长期得不到解决?您对朝美关系发展怎么看?

乔宗淮:冷战虽然结束了,长期以来形成的朝美、南北之间的对立和互不信任,短时间难以消除。各种矛盾交织在一起,使得半岛形势缓和进程举步维艰。据我观察,朝鲜在对外关系上,把在维护其主权和根本利益前提下改善朝美关系置于首位。由于朝美综合实力悬殊,双方要价存在巨大差异,加上没有现实的共同利益能促使彼此捐弃前嫌,改善关系注定是一个复杂的过程。

但美苏争霸格局不复存在,朝鲜的地位发生了重大变化,朝鲜战争也已结束60年了,从整个国际大环境上讲,朝美关系的改善是具备条件的。上世纪90年代第一次朝核危机的化解,说明朝美之间的问题还是可以找到办法来解决的。显然,朝方发展核武器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同美国开展核军备竞赛,而在于增强同美国谈判的地位。

《财经》:既然朝鲜希望与美国改善关系,1994年通过签订《朝美核框架协议》也开启了与美国的关系,美国在核问题上也得到了保证。为何这种趋势没能持续下去,并在2002年再次出现了恶化?

乔宗淮:美国是两党制国家,不同的美国政府在同一问题上所奉行的对外政策会有所不同,有时甚至很不相同。从一开始,美国就有人主张对朝鲜采取强硬政策,这反映了近60年敌对状态下产生的积怨。克林顿政府对朝政策在国内曾受到一部分人的批评和反对。到了布什政府,对朝政策发生了明显变化,朝鲜对此也做出了强烈反应。双方关系出现反复,在此背景下爆发了第二次朝核危机。一般说,原有的国家关系要调整到新的状态,经历反复也是常见的事情。关键是这种反复应该越来越小,也就是说矛盾不是越来越激化,而是越来越缓和。至于从1992年南北总理会议宣布《关于朝鲜半岛无核化共同宣言》到《朝美核框架协议》,再到朝鲜公开拥核,并进行了核试,朝美双方之间发生过什么,目前难以完全说清楚。

我认为,当前的六方会谈,仍是推动半岛无核化和维护半岛和平稳定行之有效的办法。通过六方会谈,也有助于朝美之间相互了解,增加信任。

《财经》:朝鲜处境困难,为什么还时常态度强硬,言辞激烈,甚至采取一些极端的做法?

乔宗淮:在博弈中,双方力量对比悬殊,态度强硬常可激发斗志,震慑对手。我常用一个比喻解释“边缘政策”:当两个力量比较悬殊的人在平地博斗的时候,强者优势非常明显;但是如果弱者把强者引到悬崖边上,双方就都要担心掉到悬崖下面,增加了双方的风险,实际上强者的相对优势就被削弱了。在悬崖边上搏斗当然危险,需要有高超的能力,才能避免失控。

此外,在我看来,绝大多数国家的领导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采用什么样的策略和手段,在关系到国家命运的节骨眼儿上,都是十分慎重的,不会轻易铤而走险。

《财经》:朝鲜经济在90年代经历了苦难行军的困难时期,为改善民生,朝鲜后来采取了一些改变经济状况的措施。您对朝鲜近年来在经济上采取的新举措有什么看法?

乔宗淮:朝鲜经历经济上最困难的那几年,我正好在朝鲜。朝鲜产生经济困难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我认为,冷战时期朝鲜把相当多的人力、物力、财力放在军事方面,经济在相当程度上依靠苏联等社会主义国家的支援和帮助。苏东剧变,这些援助和支持突然消失,朝鲜的经济结构严重失衡,使得它经历了一个特别困难的时期。

近年来,朝鲜采取了一系列改善经济的措施,应该肯定。根据我们的经验看,发展经济是一个摸着石头过河的过程。我相信朝鲜也能探索出一条符合自己国情的发展道路。改革开放初期,小平同志曾经说过,世界大战短时间内打不起来,我们可以争取到一个较长的相对稳定的和平时期,可以集中精力发展经济。目前,朝鲜还不具备这样的外部条件。从这个角度看,解决朝鲜半岛的核问题对朝鲜发展经济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

概括起来,朝鲜面临朝美问题、南北问题和经济问题。经济问题是根本,但是不改善外部环境,经济问题便无法得到彻底解决。三者之间相互关联,是一个互动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