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井杀人“生意链”

《财经》记者 尹岳/文  

2016年06月27日 10:50  

本文6623字,约9分钟

矿方支付巨额赔偿金的目的是隐瞒矿难,所以一直要等到遇难者火化完成并注销户口后才全额支付赔偿金,这也使得杀人骗赔案中开具死亡证明的环节至关重要

离开家门前,范厚友对14岁的儿子范帅(化名)说,等打工赚钱盖好房子,他就去跟干妈一起过了,新房留给范帅结婚。此后,他一去不回。

那是2013年10月。范厚友是云南省昭通市盐津县庙坝镇红碧村人,与妻子离异。已辍学的儿子要求跟他一起出门打工,被拒绝了,同去的是儿子干妈宋述群。

宋述群是相邻的石笋村人,丈夫因病去世。按照村民们的说法,范宋两人匆匆领了结婚证,赶赴陕西。

几个月后,范帅和长辈们找到正在装修新房的宋述群询问范厚友下落时,宋述群回答说不知道。

“我们觉得不好了,都知道他们是干坏事的人。”范帅的表哥胡关银说。他口中的“干坏事”,是指故意杀人伪造矿难骗取赔偿款,这种行为在当地已成为一门半公开的“生意”。

报案后经过警方调查,范厚友果然被宋述群等人骗到陕西省白水县南桥煤矿杀死,并以亲属名义骗取赔偿款75万元。涉及此案的有石笋村的宋述群、刘孝奇等人。

然而,石笋村“盲井”式杀人犯罪黑幕被全面揭开,要一直到2016年6月6日内蒙古自治区检察院官方微博发布消息——内蒙古自治区巴彦淖尔市检察院对艾汪全、王付祥等在山西、陕西等六个省区,故意杀害17人伪造矿难、骗取赔偿款系列案的74名被告人,向巴彦淖尔市中级法院提起公诉。

这74人中,约有一半是石笋村人。被害者,可能超过内蒙古检方通报的17人。

贫困村的新楼房

国家级贫困县盐津县位于云南省东北部,崇山峻岭,河流纵横。白水江畔的庙坝镇在乌蒙山朝天马主峰下,辖民政、石笋等10个村和聚龙、黄草两个社区。

其中,石笋村共有1211户5308人,分成32个村民小组,散落在大山深处。据村支书毛富伟介绍,该村人均年收入约2500元,贫困户434户1139人,扶贫是最重要的工作。按照政府的规划,石笋村将于2017年脱贫。

村里随处可见的新修楼房,显得并不那么贫穷。在钟包木林社,马路边有三栋联体的三层楼房,那是杨尚康、杨尚贵、杨尚英兄妹家。旁边则是宋述群家,王付祥家在不远处,同样都是新修的楼房。不过,这些房子目前大部分时间都大门紧锁。

石笋村委会门前张贴的一张公开信称:庙坝镇已经发生多次“盲井”式故意杀人伪造矿难骗取赔偿款的案件,13人因此类犯罪落网,石笋、流场、红碧、民政等地此类犯罪尤为突出。公开信落款日期为2014年7月19日。

当地村民们说,当时这样的公开信在村里多处张贴,庙坝警方还召集村民开会宣传警示,这时候他们才知道《盲井》这部电影以及“盲井”式犯罪这个词。

《财经》记者调查到,公开信发布之前案发并抓获嫌疑人涉及本地的三起案例。

其一为刘天忠、赵祖洪、兰发金等7人杀害一名贵州口音的男青年、伪装矿难骗取赔偿金68万元,参与者大多为庙坝镇人,公安部发布B级通缉令悬赏1万元追逃的兰发金,于2013年12月17日被抓获。

其二为宋述群等6人杀害范厚友案,宋述群于2014年1月3日被抓获,刘孝奇当时在逃。

其三为石笋村民艾汪全、艾泽萍等8人在山东一铁矿杀害“杨朝彬”案,涉案的艾泽萍、艾汪全、杨朝婷等人在2014年7月间被抓获。这一案例也是庙坝警方发布公开信并宣传警示的直接诱因。

公开信和警示并未能阻止此类犯罪的继续发生。2014年底,内蒙古巴彦淖尔市乌拉特中旗的大安鑫海铁矿发生死亡一人的“矿难”,矿主赔偿68万元。其后,因为支付大量赔款,公司资金出现问题,引发集体讨薪事件。警方介入后意外发现,死者“艾某千”在云南仍有住宿、乘车记录,由此揭开了系列故意杀人伪造矿难骗取赔偿款的特大案件。警方立案的日期为2015年1月2日,因此被称为“1·02”特大系列杀人骗赔案。

内蒙古警方先抓获了4人,4人供出了34人,34人又带出了74人。《财经》记者了解到,相关人员供出的涉案线索达35条,由于被害者信息查证困难,目前只认定了17名被害者。

综合多位村民的回忆,2015年3月9日是第一次大规模的抓捕行动,警方封锁了石笋村的道路,只准进不准出。该次行动抓获王付祥、杨尚康、杨尚贵等7人。内蒙古乌拉特中旗公安局2015年5月27日签发的逮捕通知书显示,杨尚康等人当时是以涉嫌诈骗罪被批准逮捕。

按照当地风俗,堂屋正面一整面墙都要供“家神”。王付祥新楼房底层的龛上是红纸写就的“天地君亲师”牌位,龛下是“堆金积玉”等祝福。王付祥的儿子说,他和父亲关系不好,不知道父亲都做了些什么。

杨尚康家“天地君亲师”牌位下同样是“堆金积玉”等祝福,横批则是“清白传家”。他的儿媳说,她刚刚和杨尚康的儿子杨禄龙结婚,还没有见过公公,现在连丈夫也被带走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杨尚贵的家里没供“家神”,墙上挂的是朋友恭贺乔迁新居的画框。杨尚贵和妻子龚兴明都被抓,留下四个未成年的子女,最大的女儿14岁,最小的儿子才8岁。二女儿说,母亲被抓前没有留下钱,米也快吃完了,姐弟几个主要的食物是收获的几袋土豆。

死于矿难的人命“很值钱”

早在首犯艾汪全被抓之前,其“妻子”杨玲(化名)因为家庭纠纷而离家出走,于2014年4月独自去浙江打工。2016年6月17日,杨玲从浙江赶回家,收拾些衣物,准备将4岁的女儿带到浙江。

回忆起自己和艾汪全在一起的时光,杨玲说,他们曾有几年和睦时光。2009年,17岁的杨玲宁肯跟家人闹翻也要和比她大12岁的艾汪全处朋友,两人到江苏、浙江打工,到山西下煤窑工作,“早上6点到晚上6点,每天上班12个小时,每天工资四五百元”。杨玲说,她确定,2011年以前,艾汪全挣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净的。

2011年左右,连续发生的几件事令艾汪全和杨玲的生活改变。首先是艾汪全工作的煤矿垮塌,艾汪全脚被砸伤造成残疾。然后是在河北煤矿打工的艾汪全哥哥因矿难死亡。同在那一年,杨玲怀孕,艾汪全借了外债、用多年积蓄在老家盖起新楼房。

杨玲认为,艾汪全哥哥遭遇的矿难不是人为的。但那年起,艾汪全性格大变,彻夜打麻将不回家,两人矛盾逐渐积累,直到动手打架,后来发展到艾汪全长时间不回家。即使如此,杨玲仍然说,艾汪全很节俭,“抽烟抽十元的,出去打牌吃面条四五元就行”。

但在其他一些村民口中,绰号“艾三妹”的艾汪全则是另一个形象。他在邻镇另有老婆和一个10多岁的儿子,两人未离婚,所以一直未和杨玲领结婚证。他痴迷于赌博,最初是麻将小打小闹,后来赌一种名为“马车”的扑克牌游戏。“艾三妹输的钱有上百万元”,多名村民认为,艾汪全是输了巨额赌债还不起,才走上“盲井”式犯罪的道路。

同样被认为因赌博陷入犯罪泥潭的还有内蒙古“1·02”专案二号主犯王付祥。

村民们说,生于1977年的王付祥跑过摩的,开过卡车,没赚到什么钱,后又染上赌博的恶习,欠了一屁股债。出去“打死人”回来后,王付祥不但还清债务,而且盖起新房,买了轿车,当起包工头,花钱大手大脚。

但一份民事诉状说明“还清债务”一说可能并不准确。盐津县农村信用合作联社2015年10月13日的民事诉状称,王付祥于2013年11月8日借款10万元,期限三年,因为其担保人罗应富下落不明,所以诉请提前还款。据了解,罗应富为庙坝乡政府财政所的公职人员,亦涉案。

一位不愿具名的当地干部认为,贫穷和赌博并不一定是走上犯罪道路的主要原因。他说,该村村民文化程度不高,出去打工“只能卖苦力”,大部分进了煤矿下井,先是有村民“被骗去”参与“盲井”式犯罪,发现来钱比较容易,继续带动其他人“一连串”加入,犯罪群体越滚越大。

也有村民透露,该村村民打工进煤窑,与村里的石笋煤矿有关。

年产5万吨的石笋煤矿是庙坝镇最大的煤矿之一,约于2003年开始开采,初期雇佣的都是本地村民,后该矿由来自四川的老板承包,井下工种基本换成了四川人。多名当地村民称,石笋煤矿开采至今,曾发生多次伤亡事故,但多被瞒报。村民由此知道煤矿怕出事故,出事后老板愿意掏大价钱隐瞒。这一说法未获石笋煤矿员工证实,石笋煤矿现已停产,员工否认曾发生死亡事故。

就在离艾汪全家新房不到100米的地方立着一座坟墓。这位名叫杨仕强的村民,2006年9月17日在山西煤窑遇难,年仅23岁,墓碑两边的对联为“一去千里终成别,魂归故乡杳无音”。当年和杨仕强一起去山西煤窑打工的郭京友说,下井挖煤每天工资约110元,不算低,但小煤窑几乎没有任何安全措施,他干了不到十天就走了。一周之后,该煤窑发生爆炸事故,共死亡7人,其中石笋村民4人,最终煤矿赔偿每名死者的家属30多万元。

由此,村民们知道死于矿难的人命“很值钱”,4名死者都修有气派的坟墓。

作案对象从陌生人到亲朋

多位石笋村民回忆,大约从2010年起,“打死人”赚大钱的说法开始在村里偷偷流传。

石笋村村民赵伟(化名)告诉《财经》记者,虽然他没有参与,但渐渐也大致知道参与“打死人”的都是哪些人。其中,绰号“小王三”的汪强文起到枢纽的作用。

汪强文于1982年4月12日在石笋村出生,12岁那年其母亲离家出走,他也开始流浪生涯,后在山西当了上门女婿。不久后,“到山西,找小王三”,成为一些石笋村民的暗语,意指“打死人”骗取赔偿金。

汪强文涉嫌参与多起“盲井”式犯罪,公安部2015年8月发布的A级通缉令称其为“犯罪团伙头目”,悬赏5万元缉拿。

他们的作案方法是:到劳务市场或火车站找“老实人”或流浪汉,哄骗其用准备好的身份证一起到煤矿打工,在矿井下将其打死,并伪装成事故,然后以死者亲属的名义向矿方索要高额赔偿金。

前述刘天忠、赵祖洪、兰发金案的一份判决书揭示了作案整个过程。

2012年8月至9月间,上述三人预谋诱骗他人冒名去煤矿干活,在井下以矿难手段将人杀死后骗取赔偿金。

随后,赵祖洪到四川成都火车站,以介绍工作为名将一贵州口音男青年骗至盐津县。三人以事成后分成7万元的价格,从吴道辉处将其子吴长彬的身份证借来。

刘天忠、赵祖洪等人又电话联系刘友勤、刘友涛、安强云。11月初,刘友勤带刘友涛、安强云及被害人到新疆拜城县顺发煤矿当炮工。

11月18日,刘友勤、刘友涛、安强云和被害人在顺发煤矿井下干活时,刘友涛、安强云在巷道口望风,刘友勤趁被害人放置炸药还未撤离时故意按下起爆器,将被害人炸死,然后对煤矿谎报事故,并通知刘天忠等人速来。

随后,刘天忠、兰发金、赵祖洪、吴道辉等人假冒被害人亲属到拜城县顺发煤矿骗取赔偿金68万元。

钱款到手后,刘天忠、刘友勤将被害人的骨灰及骨灰盒抛弃,与其他人返回云南。

除陌生人,作案人甚至连熟人也不放过。

前述宋述群和范厚友是结婚对象,按照范帅等亲属的说法,两人是办了结婚证后一起去陕西打工的,下煤窑的第二天,同去的刘孝奇用锤子将范厚友杀死,宋述群以妻子名义索取了75万元的赔偿金。

但《财经》记者了解到,由于范厚友户口材料不全,两人去办结婚证没有成功,范厚友是冒用别人名字进入煤矿的。

陕西省渭南市中级法院“(2014)渭中刑一初字第00051号”刑事判决书显示,范厚友进入白水县南桥煤矿打工,用的是彝良县海子乡宋某某的身份证。2013年10月26日,范厚友与刘孝奇等三人在井下同一工作面工作时,“在井下致范厚友死亡”,从矿方骗取赔偿金75万元。其中宋述群和刘孝奇各分得12万元。

判决书中没有“刘孝奇用锤子将范厚友杀死”的情节,而是采信了被告人所称“范厚友掏哑炮被炸死”的说法,最终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对被告人判罚,其中宋述群以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以诈骗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决定执行有期徒刑十年。

与宋述群类似,多名石笋村民告诉《财经》记者,石笋村沙坝社村民罗连云(已被抓)涉嫌杀死自己亲侄子。石笋村副支书范厚本称此案尚在审理中,不知案件具体情况。

村民李连翠涉嫌杀害的则是自己的亲哥哥。李连翠的女儿陈靓(化名)说,应该是2013年初,母亲和舅舅李连均到新疆煤矿打工,大概一个月后,母亲自己回来了。后来,母亲因为“打死人”被抓。再后来,陈靓偶然获悉,“妈妈‘打’的是舅舅”。

火化遇阻千里抛尸

2015年至今,石笋村一共经历了三次大规模的公安抓捕行动,小范围的抓捕则时常出现。

2015年8月至9月,郭伟鸿、艾汪银、汪强文等4名主犯在云南陇川县和缅甸落网。赵伟称,曾经有内蒙古警察化装成流浪汉进村侦查。

2016年5月13日凌晨,警方进行了最近的一次大规模抓捕行动,超过10名村民被抓获。至此,嫌疑人总数上升到74人。

赵伟说,石笋村前后被抓的人超过50人,涉及最多的两家是木林社的杨家和酢房社的艾家。其中杨家为杨尚康、杨尚贵、杨尚英三兄妹,以及杨尚康的儿子杨禄龙、杨尚贵的妻子龚兴明、杨尚英的前夫代吉忠和妹妹代吉容等。艾家被抓的为艾泽萍、艾泽伟、艾汪银、艾泽发、艾泽春、艾泽万、艾汪全、艾汪红等8人。另有陶家陶富财、陶富文、陶富宽三兄弟。

也有人被抓后放了出来。如艾汪全、艾泽萍等杀害“杨朝彬”案中,真正的杨朝彬是艾泽萍的丈夫。警方后来查明,艾泽萍偷拿了杨朝彬的身份证顶替受害人的身份,他本人并不知情,所以未涉案,后被放出。

汪强文的父亲也曾被带走。2016年6月17日,汪强文的父亲见到记者时,佝偻着身子,哮喘不断。他说,汪强文结婚后就没来看过他,即使回盐津也不回家。

2013年左右,一位叫何玉雄(音)的人打电话说汪强文摔断了腿,让他去山西看看儿子。当他赶到山西大同,没有见到汪强文,何玉雄却逼他冒充一个矿难死者的父亲。

汪强文的父亲说,事后,何玉雄获赔60多万元,没给他钱,只是给他买了回家的车票。汪强文父亲是癌症晚期,警方问过话后就让他走了。

矿方支付巨额赔偿金的目的是隐瞒矿难,所以一直要等到遇难者火化完成并注销户口、完全没有后患才全额支付赔偿金,这也使得杀人骗赔案中开具死亡证明的环节至关重要。

由于要伪造成正常死亡,尸体火化前除需要死者的身份证件和直系亲属的身份证件外,还需要辖区派出所、村(居)委会或死者所在单位出具的火化证明,加盖单位行政公章。

多名村民反映,村委会对“盲井”式犯罪开具火化证明大开绿灯,应该有人涉案。赵伟透露,庙坝派出所一名户籍警曾收钱违规注销户口。

石笋村支书毛富伟表示,到目前为止,尚未发现村干部涉案。庙坝派出所社区中队副中队长黄时昆称,村民所指那位民警已经调离,但未发现他涉及“盲井”式犯罪。

不过,《财经》记者发现,石笋村有多人的户口被莫名注销。

没有村委会和派出所的证明,火化尸体就可能遇到麻烦。

艾汪银制造的一起矿难中,由于拿不到证明而无法火化尸体,他只好对矿方说要将亲人尸体带老家土葬,把尸体千里迢迢雇车运回石笋村,丢弃到深山的一个山洞里。

艾汪银被抓后,曾带领警方来此指认。这具尸体被警方带走,尚未查出死者身份。

警方破案后,范帅等范厚友的亲属聘请律师赶到涉事煤矿交涉,矿方又支付了他们20万元赔偿金。他们不知道宋述群已被判决,尚在等待刑事审判时提起附带民事诉讼。《财经》杂志 尹岳/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