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川:货币政策不是万金油,宽松已到达周期的尾部

2017年03月26日 1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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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意经过多年量化宽松后,我们已经到达周期的尾部,货币政策不再是宽松政策了,但不通国家经济复苏速度不通,货币政策也并不完全协调一致。”3月26日,中国人民银行行长周小川在2017博鳌亚洲论坛“货币政策的‘度’”分会场作出上述表示。

周小川表示,货币政策不是万金油,量化宽松货币政策并不可以治好每个国家的不同疾病。

“我们会强调货币改革以及其他长期战略,发出信号告诉人们我们不要太依赖于货币政策。”周小川表示,就全球而言,正在从货币政策转向财政政策再转向结构改革,许多国家货币政策制定者认为财政政策已经穷尽,如果财政政策已没有空间,就很难继续进行结构改革,但未来大家会意识到,即使财政指标不是很好,还必须继续用财政工具。

周小川强调,并不完全认为货币政策无法促进结构性改革,货币政策虽然只是调整总量需求而不是调整结构,但可以塑造一些创新工具,鼓励支持某些行业,货币政策可以把钱导入一些战略行业,帮助进行结构性改革。

谈及金融市场开放问题,周小川表示,中国的自贸区试点就是通过开放政策来促进贸易和投资以及吸引外商投资,一方面通过改进了金融市场条件,未来中国会让负面清单更加精简,另一方面会确保外国投资者更加精确的国民待遇。但中国希望把金融业开放之后,也能在国外其他国家获得公平对待,这需要继续协商。

最后谈及负利率的无效性,周小川认为,当人们选择持有现金不选择存到银行,负利率就没有效果了,但随着货币电子化数字化,钱只要在账户中,负利率就有效。目前状况下,负利率可能依然是一个较好选择,比直升机撒钱更有用。

以下为周小川发言全文:

周小川:我同意在经过多年的量化宽松之后,我们已经到达到这次周期的尾部,货币政策不再是宽松的政策了,但是全球经济的复苏在不同国家是以不同的速度所进行的。我们看到不同国家表现截然不同,也就是说全球市场并不是说完全协调一致,货币政策也并不是完全协调一致。08年9月底我们就开始采取适应性的政策,所以我们这个货币政策叫做适度扩张的货币政策。在2010年年底的时候,国务院就已经决定并且在经济工作会议当中进行宣布。我们回到谨慎的货币政策,但是全球的复苏经过了很多的曲折。我们看到欧洲的主权债务危机仍然没有解决,还有一些其他问题的发生波及到其他国家,所以这是一个渐进的过程,货币政策也需要进行逐渐改变,变成比较审慎的货币政策。我们知道这是一个很大的挑战,日本央行面临着非常大的挑战,但是我认为这个方向,就是要看到货币政策的限度,要认真考虑什么时候如何离开货币宽松的周期。

第二点,关于再通胀,我们在一些国家已经看到一些再通胀,但是从全球来讲,去做任何判断其为时尚早。我们看到有些国家在全球商品市场价格上扬,我们要保持审慎的态度来对待再通胀的现象,我觉得这个和货币政策的制定是有直接关系的。

第三点,在这么多年的量化宽松货币政策执行之后,不管怎么说,我们已经在全球,在很多国家放弃了流动性。虽然货币政策制定当局已经开始紧缩他们的政策,但是这个紧缩的过程还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在某些时候我们会强调货币改革以及其他的长期的发展战略,发出信号告诉人们我们不要太依赖于货币政策,但是这个信号的发出是很重要的。

周小川:在改革这个话题上我觉得话题太大,没法说。改革和结构政策我可以谈论谈论。我们有着长期的一系列改革,我们也有中短期的关注重点。对于长期改革来说,我们很多年前已经开始了。我们特别强调内需。中国过去特别依赖于出口,我们改变了结构,现在开始强调消费者内需、家庭需求,这是第一点。第二点,中国对基础设施的投资加大了,尤其是在全球金融危机刚开始的阶段。第三点,全球其它国家认为中国是一个制造中心,也许我们太依赖于制造业了,服务业相对薄弱,中国政府强烈的号召服务行业一系列的增长。昨天张高丽副总理也说了,服务业在GDP当中占的比例,服务业在最近一些年增长了10%,从33%涨到现在的50%左右,这是一个很大的变化。

再来看看中短期的关注点,在中国自去年之后,我们在实行“三去一降一补”政策,减少库存、减少债务杠杆率,减少这些企业的运行成本来解决这些瓶颈问题,这些都是结构上的问题。就全球而言,为什么人们会从货币政策转向财政政策,再转向结构改革呢?原因之一就在于在金融危机期间的刚开始,许多先进国家体的债务在GDP中占的比例相当高,公共债务比较高,在欧洲就欧盟的标准是60%,很多国家都接近这个标准。在后面的阶段,主权债务又出现了问题,20国集团的峰会号召财政上的整合。在当时很多国家货币政策的制定者认为财政政策的手段已经穷尽,财政政策对结构改革来说是很有帮助的,如果财政政策已经没有空间的话,那就很难继续进行这些结构改革。在未来人们慢慢意识到一点,即使财政上的指标不是很好,我们还是必须继续用财政工具。我认为之后大家会再度看到某些国家开始强调财政政策和结构改革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说,我们鼓励使用财政政策,不同的国家有不同的财政政策空间,所以我们要自己作出判断,每个国家要单独作出判断。

我们知道对日本来说,它的债务占GDP的比率是比较高的。对中国来说,我们中央政府的债务占GDP的比例不是很高,但是中国是一个很大的国家,所以我们要思考一下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之间的关系。在中国有30多个省政府,但是省政府自己也可以借债,要进行结构性改革、基础设施投资、城市化以及发展服务行业,这些都需要投资,所以地方政府要促进这些事情的发展,但是我们需要去调整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之间的关系,调整地方财政政策的限度。最近中央政府对此有很多的研究,不同的省会有不同的财政指标,有些省已经债台高筑,有些省还有举债的空间,所以这也是另外一个值得探索的领域。但是我们并不完全认为货币政策是完全无用的,无法促进结构性的改革。我们的想法就是货币政策会调整总量的需求,而不是调整结构,并不是调整行业。但是我们也可以有一些创意,去塑造一些工具,能够鼓励或者是支持某些行业,货币政策可以把钱导入一些战略行业,可以帮助进行结构性的改革。我们看到英国央行也做了类似的事情,也就是说为贷款融资。在中国我们也希望能够制定一些政策来鼓励向农村地区进行贷款,以及向小企业进行贷款。但是最终的成效我们还要拭目以待。

周小川:你刚才的问题,就是货币政策会不会产生不预期的后果。我个人在央行的圈子里进行过很多次的讨论,大家都是这么讨论的。不应当把这个叫做宽松的货币政策制造了通货膨胀,这个应该说是不预期的后果。过去的经验已经向我们展示了,当我们的货币政策比较宽松的话,它很可能会导致更高的通货膨胀,或者说导致某些资产泡沫,可能是金融市场的或者是房地产的,或者是其他地方的资产泡沫。尽管如此,人们还是需要做取舍,我们需要全球金融危机结束,从危机中复苏走出来。货币政策也许会造成这种不良的后果,但是我们还是要关注于康复经济复苏这一面,在20国集团的三年前,在澳大利亚克里斯班举行的峰会上,20国的领导人就号召GDP再增加2%,作为复苏的目标。我想货币政策造成这种资产泡沫是一种不预期的后果,这是我们要去做的取舍。但它的确让政治家、政策制定者过度依赖于货币政策本身。现在央行知道了货币政策不是万金油,不要以为量化宽松的货币政策可以治好每个国家的不同疾病。

经济上的政策制定者也许会改变政策执行的先后,首先看到货币政策之后你会争论货币政策不是一个万金油,它会造成负面后果,而每个政策都有自己的功能,我们应当选择正确的工具。如果人们理性的话,可能会调整到财政政策、结构政策等等其他的政策,而不止使用货币政策,公众的观点也是如此。在最近的一些年,公众特别过度关注货币政策,公众是消费者也是投资者,他们对股市、房地产市场进行投资,他们去买一些金融产品,因此市场对货币政策的反应似乎有点过激,这也是最近的情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货币政策造成的后果是非预期的后果,但在这段时间之后,人们会更理性地认识这些情况,包括公众和政策制定者。

周小川:最近全球的热门话题就是边境调整税,有种分析是这么认为的,美国人说边境调整税可能会影响全球汇率,也许会使美元上升20%到25%,但这不是人民币的汇率,这是全球的汇率,这是一种观点,一种分析。它能够成为现实吗?我们还要等着瞧,我们同样等着瞧边境税是否会执行,是不是美国的纳税改革的一步,我们还不知道。假设美元增值很快,这是全球都要去应对的问题,可能是很头疼的,这也是美国政府一大头疼的事。

对中国来说,在最近一些年我们也在为货币政策做准备。但是这个对汇率并没有直接连接,开放中国的货币,对中国和其它国家来说都是积极的体验,AZIZ先生刚才也讲到过。大家都知道,央行对这种政策是没有责任的,商务部、发改委和其他的部门对这些政策负有责任,但是我们也参与了这个讨论,就是中国的金融市场是不是能够开放。三年前我们开始了上海的试点项目,也就是自贸区项目,后来这个自贸区的试点扩展到其它的省市,现在中国有11个试点项目,不光在东边,在中间也有试点项目。这些试点项目是通过开放政策来促进贸易和投资以及吸引外商投资。

我们觉得也两点特性,第一点特性是改进了金融市场的条件。在过去我们有着正面清单,也就是说哪些行业可以进来,现在变成了负面清单,也就是说哪些行业不能进来。我们以后会急剧减少负面清单上的行业,就会让这个负面清单变得比较精简短小。

另外一个是国民待遇。我们会有更加精确的国民待遇,赋予那些投资者,包括外国投资者。在中国,我们也需要确保公共部门和私企得到金融市场的公平待遇。这些政策不光确立了国民待遇,关于金融行业,我们和美国的讨论也做好了准备,在欧洲在亚洲,包括和东盟区域自由贸易的组织也进行了讨论,我们会把金融行业更大幅度地敞开,包括银行业、保险业、投行业、证券业以及支付行业,你看VISA代表就坐在台下,我们已经做好了准备来进行这样的讨论。

但是这个讨论是一个讨价还价的过程,中国希望看到的是当我们把金融行业敞开之后,我们也能获得其它的东西。中国希望看到中国的投资者尤其是中国的私营部门投资者,也在国外,在其它国家获得公平对待,中国有的时候想去买一些高新技术,不管这个事允不允许,但是非军事的高科技这应当是得以允许的。我觉得最重要的要看协商的结果,每一方都要做妥协,只有这样,全球化才能继续往前推进,大家都能从中受益。

但很不幸的是,这个协商过程已经终止了,我们在等待美国的新政府下决定,如何将协商继续往前推进?我们在和欧洲、日本、东盟的国家进行协商,我们希望这些磋商能够继续进行,达到积极的结果。

周小川:我觉得这个问题很有意思,我是期待我们不会依赖于直升机撒钱,因为在全球金融危机之后,很多国家都在复苏的道路上,我们应该有非常严肃的经济解决方案,比如说财政政策和结构性的改革,所以我们要修复资产负债表,修复财政状况,并且强调结构性改革,这些政策都产生效果的时候,你就不会遇到麻烦。对财政改革和结构性改革都会有很大的空间,所以不应该过多依赖货币政策,不需要用直升机撒钱,因为其它政策也会发挥作用。直升机撒钱的理论和严重的通缩是相关的,在通缩的情况下,还有另外一种方式可以考虑,就是负利率,但是在历史上为什么负利率并没有发挥它的作用呢?因为人们可以在口袋里留住这部分现金不存到银行。如果大家都持有现金的话,负利率就没有效果了,这就是零以下利率所带来的问题。但是随着数字化,如果现金数量大幅度下降,大家都使用电子货币或者是其它的数字货币,钱都在账户当中,你可以收这个负利率了,所以负利率在这种极端的通缩情况下,经济下行的情况下,也许负利率可能会成为一个比较好的选择,比直升机撒钱更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