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隆:音乐不要谈普及,而要尊重每个人的想象力

2018年12月09日 2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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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就是音乐,只是这个音乐可能是在日本诞生的,可能是在印度诞生的,可能是在中国诞生的,可能是在美国诞生的,音乐本身就是一种语言。如果要把音乐这个东西探索明白的话,我一直认为音乐是激发人类想象力的东西,如果要用语言去描绘音乐,我觉得就是失败的。”北京国际音乐节艺术委员会主席、中国爱乐乐团艺术总监余隆在由《财经》杂志、财经网、《财经》智库主办的“2018三亚财经国际论坛”上表示。

北京国际音乐节艺术委员会主席、中国爱乐乐团艺术总监 余隆

谈及中国音乐发展的问题,余隆特别重要的一点是——怎么演好我们自己,怎么把中国的艺术提升到世界的高度。余隆认为,中国其实是缺作品的,很多好的作品还没有出来。真正写好一个作品不是简单的事,它是需要时间的,但是好的作品一定会留下来,所以还是要大力鼓励创作。

余隆还介绍了委内瑞拉推广音乐的经验。委内瑞拉因为治安不好,很多孩子吸毒、贩毒,于是想通过推广音乐的活动让贫民窟的孩子都去学乐器,而不是流浪在街头,以免被犯罪集团利用。后来,委内瑞拉的这段经历变成了一个传奇故事,很多委内瑞拉的青年人都会演奏音乐。

余隆认为,委内瑞拉的经验说明听交响乐千万不要说普及,普及最糟糕的问题就是把所有人都拉成了一条线。要真正引导、鼓励每个人在听音乐的时候有自己的想象力。“每个人听同一个音乐一定反映是不一样的,要尊重每个人的想象力,而不是去拉低他的形象力。”

以下为发言实录:

王波明:第一轮来点正经事,音乐艺术或者说音乐文化在你们脑子里到底是什么东西,给大家讲一讲你理解的音乐艺术、音乐文化到底是什么东西?

余隆:我认为我们现在很多东西,我一直不倾向于说中国的音乐或者是外国的音乐、西方的音乐、东方的音乐,我认为音乐就是音乐,只是这个音乐可能是在日本诞生的,可能是在印度诞生的,可能是在中国诞生的,可能是在美国诞生的,各种各样的情况,音乐本身就是一种语言。另外音乐如果要把这个探索说明白的话,我一直认为音乐是激发人的想象力的东西,而音乐不能变成你要用语言去描绘它,我觉得这其实是失败的。比如说某位作曲家,他每次开音乐会先得把自己的作品从头说一遍,我说你这样就把所有人的想象力阉割掉了,每个人在听音乐的时候都应该有他自己的想象力,中国的父母培养孩子在学音乐,大量的方式是用一种非常务实的方式,要么去考个级,要么去得个奖,其实学音乐的孩子不一定要当音乐家,而且音乐对孩子的培养是激发他们的想象力。而且我建议所有在座有孩子的朋友,我建议他们任何一个孩子听了音乐以后,他给你描绘他对音乐的理解时你都要鼓励他,你说的是对的,这样会不断激发他的形象力,这个形象力就会衍生到创造力里面去。有竞争力的人一定有创造力,有创造力的人一定有想象力。我们的评奖体系、推广体系、教育体系还是需要有一个国际标准的对接,因为我们中国的文化也是需要去传递的,而不是你自己自娱自乐关上门搞的。

我认为交响乐最重要的是它的音乐还是能够从心灵上震撼的,而不是感官刺激上的,流行音乐很多东西感官刺激比较多一点,波明你现在的年龄还是需要感官刺激的时候,如果真的进入到一个状态里边,我刚才说的想象力是很有道理的事情,因为铿叔刚才讲国外老年人多,的确是,我记得我在加州演出的时候,我一走上舞台我自己噗嗤先笑了,因为我看到所有的观众在把助听器往耳朵里面塞,的确是那边老年人比较多,而中国的确是年轻人比较多一点。

王波明:任何一种音乐任何一个交响乐团,每年的支出、演奏还真得去想想经费问题、赞助问题,每年得想钱的问题。

余隆:全世界每个地方的情况都不一样,体制都不一样,柏林爱乐乐团几乎90%的经费都是政府给的,而且每年在不断的递增,这是写到州政府法律里面去的。

王波明:联邦政府还是柏林市政府?

余隆:柏林市政府,除非遇到战争可以停掉,否则就作为它文化的一部分。美国不一样,美国的乐团基本都靠赞助的方式活着,它有一套研究的机制怎么来支持文化的东西,每个地方不一样。我们这边的情况像任总讲的在发展当中,改革开放二十年突飞猛进也是因为机制上的不断变化,包括我自己在海外学完以后,为音乐事业在工作。其实我觉得特别重要的就是任总讲的,怎么演好我们自己,我们是希望怎么把我们中国的艺术提升到世界的高度。上次我在中央音乐学院讲,我们中国其实是缺作品的,我们没有好的作品出来。

王波明:也有若干领导同志弄个交响乐让你们去演一演嘛。

余隆:那不是就抓起来了吗,真正写好一个作品不是这么简单的事,它是需要时间的,真正作曲家在建国以后大量的由于政治的原因,那个时代也有很多作品留下来,但是留下来的作品不是那么的多种多样,当时的一些政治歌曲反而留下来,留下来的不是很多,但是好的作品一定会留下来。所以还是鼓励创作。

王波明:我再问问铿叔和余隆,你们的机制和深圳交响乐团比起来是多了还是少了?

余隆:我都搞不清楚我们现在什么机制,基本上乐团都差不多,我们还是有编制的,尤其是这几年要求入编的人比较多,早年成立爱乐乐团的时候,大家对编制无所谓,随着物价上涨以后工资不涨,爱乐乐团将近二十年没涨过一分钱工资。我们现在的体制就是正常事业单位体制。

王波明:除了规定的动作以外比如又多演了五十场。

余隆:我不知道《财经》是什么体制,这个单位演出每场有补贴,补贴也不是很大,但是最重要的是主管我们的部门到今天为止忽略了一个问题:从2000年成立爱乐,那个时候每个月拿五千块钱工资是很高的,到今天还是五六千块钱的话,你就知道这个情况了。余厅为什么八十年代初能拿一个月一万,以前你们都听过盒带,盒带的祖师爷就是他,当年太平洋录音公司的盒带都是余厅带着大家录音。那个时候我见余厅,余厅骑着广州最好的摩托车大白鲨。后来余厅成了中国交响乐改革的先行者,他组织改革。大家都知道中央乐团改成国交,同时广州交响乐团进行改革,他的原始积累很多,所以当时很多人愿意跟着干活,所以说有钱还是有号召力的。广州交响乐团在中国历史上是做的时间最长的,因为国交做了一段时间就停掉了,广州交响乐团从1998年到现在21年了。

王波明:不管怎么说咱们还得培育,所以为什么各级政府从中央到地方,都是政府拿钱出来贴交响乐团,要说格莱美,张学友流行音乐哪需要贴钱。我最近才知道,格莱美有个小女孩,乡村音乐家,二十多岁不到三十岁,五万张门票,最便宜的几百块钱,最贵的一千五,交响乐团每个月政府还得贴钱,还不能秒杀。

余隆:我这么问你,《财经》杂志搁到外面秒杀还是八卦新闻杂志秒杀?有些东西不是这么来论的,我夹在手里上飞机拿个《财经》杂志我觉得特牛,但是拿个八卦杂志我都不好意思。所以不能用秒杀来决定这个东西,当我们的意识还没到的时候,当现在对中国爱乐乐团这么一个国际性大团、能给国家带来这么大荣誉的乐团,视而不见六千块钱一个月的月薪的时候,我们还是得有点耐性。

王波明:我为什么谈这个题目,就是希望通过改革进一步的市场化。

余隆:你讲的都有道理,但是你讲的就像刘欢的脖子,理论上有,但实际上看不见。有些东西需要改革的过程中不断的往前推进,我觉得就是时机还没到。

王波明:回到音乐,到底有没有“高尚艺术”?因为人都会问一个问题,这个音乐我听不懂,流行音乐用不着学习,上来就懂,所以人就愿意去听,那么怎么沟通这个懂不懂的问题呢?我自身的体会就是老听,但是好些人连音乐会都不听。

余隆:如果有大妈问你说《财经》杂志我看不懂,你怎么回答人家?

王波明:余隆能不能讲讲拉美的那个,委内瑞拉那个国家投了很多钱去培育交响乐。

余隆:委内瑞拉的治安不好,很多孩子吸毒贩毒,通过这个活动让孩子都去学乐器,不要让孩子流浪在街头,当时政府出资的目的就是把这些孩子集中起来,国家来投钱让这些孩子学一样乐器,他怕平民孩子流落街头被犯罪集团利用。后来它就变成了一个传奇故事,很多青年人在委内瑞拉演奏音乐,同说最近这个乐团也不灵了,可能政府的支持也没了。当年最火的时候,因为它的出发点是为了这些孩子们不要流落街头被犯罪集团利用,或者孩子吸毒贩毒,所以把孩子们吸引过去,然后一代代的往下传。我曾经问过他们,年轻孩子进来以后年龄大的孩子怎么办呢?年龄大的孩子去教他们,甚至有的人到其他地方找职业的地方教书,它就变成一门职业了。我其实不太喜欢普及教育这个词,我觉得你可以引导大家来聆听,普及这个字我不知道听不听得明白,很多学者老是低估了别人对音乐的感受力和想象力,把它说得神乎其神、听不懂,非常高深。到今天我都认为,无论哪种音乐它一定跟人产生共鸣,你可以说我喜欢或者不喜欢,或者你可以说我愿意听谁的,这个人是逐步走进去,逐步提高自己的想象力的。我就怕普及,因为有些讲普及的老师本身自己的想象力就很低端,本来来听的人并不明白,但是一启发人家就可以很高大上,结果一定要把人家降到那个位置。所以我觉得听交响乐千万不要说普及,普及有个最糟糕的问题就是把所有人拉成一条线。真正引导,应该鼓励每个人在听音乐的时候有自己的想象力。我曾经说过,我们在台上这六个人,每个人听同一个音乐一定每个人的反映是不一样的,你要尊重每个人的想象力,而不是去拉低他的想象力。我们很多所谓的音乐学家讲的东西都很没意思,他是以他的理解说的,他的理解不一定高级的。所以我个人不太喜欢普及这个词。但是回过头来,拿你做个案例,你第一次因为非典没事干看了场交响乐,从此爱上了。

王波明:杯酒交响乐是我的入门,我喜欢是因为余隆每次到高潮的地方小腿会跳起来一下,我每次看到那了脚一跳我觉得很爽。

余隆:所以你可以从LOW的地方入门,现在逐步变得高级起来,现在我觉得你可以听马勒了。

王波明:好,台下的各位有什么问题,或者自己有与台上不同的想法都可以提。

观众:请教一个问题,什么叫音乐艺术,生活的一部分,或者给人带来快乐,或者审美,好懂不好懂每个人不一样,我都很赞同,也很有启发,但是有一个问题我想讨论一下,音乐最早有没有宗教元素,人和上帝的沟通?比如中国的“舞”和“无”最早是一个字,跳舞最早就是祭天的,跳舞就得唱歌,肯定要和音乐联系在一起,为什么舞和无是一个字呢?因为上帝是大无的,大无就是大有,这和中国的宗教是有关系的。巴赫原来是教堂音乐,它和宗教什么关系,和上帝什么关系?现在中国人喜欢的程度没有像喜欢那么多,有没有宗教的因素在里头?

余隆:还有一句话,音乐最早开始的时候是古希腊的戏剧,戏剧演着演着就唱起来,之后发展成早期的歌剧,西方音乐史上最早的所谓歌剧院的诞生是威尼斯的歌剧院,但这是相辅相成的,歌剧的序曲是怎么来的?是因为看歌剧的人老迟到。所以除了宗教以外,还有来自于戏剧方面的,我觉得戏剧方面也很重要,一直从古代流传过来,所以这个是各个渠道都有的东西,没有绝对的。但是肯定在音乐史上,我们很多早年的教会调式是有的。中国的音乐都是单线音乐,这跟早期的绘画一样,以前的绘画都是线描的,有了解剖学以后有人开始研究肌肉阴影,后来油画才开始有阴暗面。音乐也是一样,发展到后面有了和声,和声之后有主和弦,它都是一个衍生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