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现代货币的“大妄想”

沈联涛/文 袁满/编辑  

2019年02月03日 11:14  

本文2230字,约3分钟

如果不仔细研究世界在人类、金融、政治、社会和生态方面的总体状况,我们就无法谈论新的全球秩序。经济学不再能够独立于政治学、社会学、人口学、技术,更不要说独立于国家安全和生态问题了。各个部分根本无法汇聚为一体

沈联涛/文

全世界正受困于英国脱欧和中美贸易关系带来的多歧与纷争,难免引发严重的焦虑——我们是否正进入一个纷乱的年代。这个月,世人将会见证上述关系均可修补,但已经很清楚:英国退欧必会发生,无论有无协议;另一方面即使中美关税谈判可能会取得缓和,两国关系所受损伤也将需要很长时间才可修复如初。

本月的《外交杂志》上提出了一个问题:“谁将掌控世界,是美国,是中国,还是全球秩序?”此文“喟叹”称:“无论世界秩序还是其缔造者,目下都身处危机,未来就要看谁能争得先机了。”冰冷的现实是,时至今日稳定已不再是靠单一霸权就能够维持,而是伴随不断恶化的社会不平等和不公正现象,在科技、移民、气候变化、竞争的宗教和意识形态构成的扰攘之中,通过各方问鼎者之间的博弈而形成的糟糕结果。如果你相信占星术,那么血色的月亮、地震和海啸,都是象征世界秩序混乱的信号。

预测了自我调节市场秩序消亡的人是匈牙利历史学家、社会学家和经济学家卡尔•波兰尼。他的著作《大转型:我们时代的政治和经济起源》,于1944年出版,与奥地利经济学家哈耶克的著作《通往奴役之路》同年付梓。哈耶克于1947年创建朝圣山学会,这一在推动全球新自由主义受采纳方面功绩卓著的学会,主张自由市场、自由贸易、资本自由流动、法治、个人自由至上和民主选举 。哈耶克(而不是波兰尼)是当前世界秩序的思想之父。

尽管经济学中的社会主义实验在1989年柏林墙倒塌后失利,但新自由主义秩序在2008到2009年全球金融危机之后也开始一蹶不振,失去了十年的增长机遇,更面对社会不平等加剧,以及反对全球化和自由贸易的民粹主义情绪重新抬头。

波兰尼有先见之明地指出,“自我调节市场的观念所暗示的完全是一种乌托邦。这样的制度只要运行一段时日,就会毁灭社会的人道和自然本质特征;它会毁灭人类的躯体并将周围环境化为荒野。”简而言之,“任由市场机制担任人类命运及其自然环境的唯一指针……将导致社会的湮灭“。

波兰尼的论文基于四个重要见解。

首先,市场经济“嵌入”社会,社会本身则嵌入自然。声称市场是自我调节的,完全使社会失去人性的一面,并将市场视为一种机械系统,其中人类和大自然将成为用来剥削的机器和齿轮。民粹主义反对残酷的市场,气候变暖则是“大自然的报复”,这都表明“自由市场观点”过于理想化,至多是一种理论,往坏处看则是应被丢入历史垃圾桶的有害无益的意识形态。

其次,在波兰尼看来,将土地、劳动力和资本作为待交换、交易和估价的商品是一种虚幻。土地是由自然产生,不应被视为个人权利的一部分——看看GDP计算吧,从不计入对不可再生的自然资源的破坏和污染的成本。劳动力也不该像没有人类尊严的奴隶一样买卖。货币“仅仅是通过银行或国家金融机制产生的购买力的象征。”当央行能够创造负利率条件时,货币的真正价值是什么?

第三,波兰尼认为“我们这个时代的社会历史是双重运动的结果:一是经济自由主义原则,旨在建立一个自我调节的市场;另一个是社会保护原则,守护人与自然作为生产组织的角色。”换句话说,一个运动促生出另一个反向运动——市场创造了国家调节市场的需要,反之亦然。这不是二选一的问题,而是国家和市场必然共存,以平衡彼此。

第四,金本位是关键发明,它固化了自我调节市场的理念。黄金强加了“硬预算约束”,迫使人民和国家生活在其能力允许范围内,但恰恰是巨大的通货紧缩、失业和社会危机(由于错误地回归金本位造成)带来的痛苦和由此产生的反抗,为20世纪30年代法西斯主义的兴起创造了条件。

另一方面,现代中央银行则是一种“软预算约束”,因为每当市场试图施加限制,而个人、公司和国家则想要超出其能力而消费,中央银行就被要求印发更多钞票。市场因美联储承诺放慢加息而上涨的事实表明,“格林斯潘对策”受到广泛信奉。今日的市场,每当要发生动荡,央行都会降低利率或增加流动性。

只要各国央行愿意自2009年以来向全球市场注入14万亿美元,并且今天仍以维护货币和金融稳定的名义持有远超过其公平份额的主权债务、股权,甚至不良资产,则自由市场就不可能在现实层面存在。如果各国央行的主政者还认为,他们的工作就是将股市指数维持在稳定水平,那么他们也不再具有独立地位。

因此,如果不仔细研究世界在人类、金融、政治、社会和生态方面的总体状况,我们就无法谈论新的全球秩序。经济学不再能够独立于政治学、社会学、人口学、技术,更不要说独立于国家安全和生态问题了。各个部分根本无法汇聚为一体。

波兰尼说的没错,21世纪确实正在发生一场大转型,但事实上这正在发生的事情是对已不存在的秩序的“大妄想”。

(作者为香港大学亚洲全球研究院高级研究员、香港证监会前主席;翻译:臧博,编辑:袁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