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信刚:伊斯兰教与入侵者 | 波斯文明圈之三

张信刚/文 王延春/编辑  

2020年02月05日 14: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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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波斯文明的经历可以看到,这样一个富有想象力、创造力和感染力的古老文明,确实经过了几千年的上下起伏。而文明史的引人之处就在于它高潮迭起,永无休止

编者按:2020年1月3日,美国的无人机在伊拉克巴格达国际机场附近发动空袭,将伊朗革命卫队“圣城旅”将军苏莱曼尼刺杀。苏莱曼尼之死是1979年人质危机以来使美伊两国最接近战争的事件。近期很多读者关注中东地区、伊朗高原以及伊朗的历史,期待从历史的演进与纠缠中探寻该地域的发展。英国皇家工程院外籍院士,香港城市大学荣休校长张信刚先生从大历史与文化地理的角度深入研究中东地区,曾写过《大中东纪行》一书。近日,他为《财经》杂志撰写了系列文章,我们将陆续刊出,以飨读者。

在整个波斯民族几千年的历史中,最大的两件事莫过于公元前6世纪中叶波斯人建立阿契美尼德帝国并信奉琐罗亚斯德教,以及萨珊王朝于公元7世纪中叶被阿拉伯人征服,开始伊斯兰化。

7世纪中叶以后,在将近1000年的时间里,波斯文明圈的主要部分先后被阿拉伯人、突厥人、蒙古人所统治。

一.阿拉伯人的征服活动

公元7世纪,正当拜占庭帝国和萨珊帝国互相缠斗到精疲力竭之际,阿拉伯半岛原本异常分散,各有自己的偶像和崇拜仪式的许多部落,在先知穆罕默德的引导下,逐一皈依了伊斯兰教。阿拉伯民族从此得以团结,并转而向外扩张。他们扩张的速度之快与范围之广确实是史无前例;其外在表现当然是武力征服其他民族和扩大自己的统治范围,但是这种表现的内在动力则来自新近信奉伊斯兰的阿拉伯人的宗教热诚。

阿拉伯人向外扩张初期,领导层作出了一个似乎不合战争常规而又必须具有无比自信和非凡勇气的决定,那就是他们在征服了拜占庭帝国在阿拉伯半岛北部(今日伊拉克、约旦,以色列/巴勒斯坦、黎巴嫩、叙利亚)的领土之后,立即向西进攻拜占庭帝国辖有的埃及和突尼斯,又同时向东进攻波斯萨珊帝国。

这两个分别代表西方文明和东方文明,互相缠斗了几百年的大帝国,居然被一个从未有过光辉历史,文明落后且人数又不多的阿拉伯民族摧枯拉朽般地击溃。究其原因,这两个国家常年作战使得双方都精疲力竭,民穷财尽,所以赋税沉重,普通百姓不再愿意支持自己的皇帝或国王。

阿拉伯军队远征各地有三重目标:第一是作为入侵者,统治大多数的被征服者;第二是宣扬伊斯兰教;第三是使被统治者阿拉伯化。这三重目标无论在埃及、黎凡特,还是伊朗都是一样的。

历史证明,阿拉伯化和伊斯兰化在埃及和突尼斯几乎完全成功了。 阿拉伯人征服埃及之后不出两百年,阿拉伯语和阿拉伯文已经成为全体埃及居民的工作和生活语言,但因为伊斯兰教的教义尊重犹太教和基督教人的信仰,所以部分埃及的考普特基督教徒并没有伊斯兰化(今天仍然有大约10%的埃及人口是考普特基督教徒);犹太教徒也是如此。在原来拜占庭帝国的领土黎凡特地区,阿拉伯化和伊斯兰化也极为成功。这些地区的语言和文字完全阿拉伯化;绝大多数的人口都信奉了伊斯兰教。

当然,出于和埃及同样的理由,小部分基督教徒并没有改变信仰;而犹太人则早已被罗马人驱赶离开了巴勒斯坦。

二.伊朗的伊斯兰化与阿拉伯化

通过经济和行政手段,对琐罗亚斯德教徒征收人丁税(jizyah),再加上一些行政上对穆斯林有利的措施,使过去缺乏统治经验,并且文明程度和伊朗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阿拉伯人居然完成了三项目标中的两项:成功地统治了波斯人,并且使伊斯兰教变成波斯文化圈最主要的宗教。但是也有许多阿拉伯人认为,伊斯兰教是真主用阿拉伯语向先知穆罕默德做出的启示是恩赐给阿拉伯人的宗教,其他民族不需要甚至没有资格成为穆斯林。穆罕默德在世时,就曾对麦地那附近的犹太人有过不同的态度——先是尊重和共处,后来又对犹太部落加以申斥和限制。但无论如何,伊斯兰教承认同样属于一神宗教的犹太教徒和基督教徒是“有经之人”,可以继续保持自己的宗教信仰和社区自治,但需要对穆斯林统治者缴纳人丁税。

阿拉伯人统治伊朗之后所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琐罗亚斯德教到底是多神教还是一神教?琐罗亚斯德教的教徒算不算“有经之人”?与这个问题相关的有两重考虑:一是理论层面的,即应不应该逼使琐罗亚斯德教徒信奉伊斯兰教?二是现实层面的,即如果人人都成为穆斯林而不必缴纳人丁税,那又如何弥补政府收入的损失?最终阿拉伯人的结论是,琐罗亚斯德教大多独尊马兹达,算是一神教,《阿维斯塔》是一本正经。但是在心中和在行动上,阿拉伯穆斯林对琐罗亚斯德教徒是有歧视的。

也许出乎阿拉伯人的意料,在不到一百年之内,整个波斯文明圈里的绝大部分人都信奉了伊斯兰教,其中固然有不少人是为了免交人丁税和提高社会地位,但是伊斯兰教义中穆斯林互相平等的概念对属于低等种姓的波斯人确实具有吸引力。

改宗之后必然要学会阿拉伯文,并且使用阿拉伯文从事宗教活动,因此波斯语文里也大量出现了阿拉伯语词汇。不久波斯人废止了书写波斯语的巴列维文,而采用微调过的阿拉伯字母来书写波斯语言。实质上波斯的语言和文法并没有真正改变,改变的只是字母。另一方面,虽然波斯的语言里面增加了许多关于宗教和其他方面的阿拉伯词汇,波斯的语言里面本来很丰富的关于行政、财务以至哲学、物理学、医学方面的词汇,也因为改以阿拉伯字母书写而逐渐进入了阿拉伯的文字和语言里。这就形成了阿拉伯语和波斯语的互相交流和交融。

总而言之,第一,阿拉伯很轻易地征服了伊朗高原是事实;第二,阿拉伯人没有全力推动波斯人的伊斯兰化,绝大多数波斯人却改信了伊斯兰教;第三,阿拉伯的文字和语言被信仰伊斯兰教的波斯人所接受;反过来,波斯文里的词汇也渗入了阿拉伯人的语言。

三、伊斯兰的波斯化

波斯的人口众多,地域辽阔,文明悠久,一旦许多波斯人都信仰伊斯兰教之后,伊斯兰教就不可能没有改变。

8世纪时,新近改宗的波斯穆斯林(他们被阿拉伯人称为“麦瓦利(Mawali)”,带有轻蔑的意味)曾经对阿拉伯人颇为不满,还掀起过以波斯民族主义为基础的“舒比叶(Shuubiyya)”运动,进行抗议。有些地方的阿拉伯军政长官要求已经改奉伊斯兰教的波斯人依旧交纳人丁税,并且在生活和工作中也有诸多歧视麦瓦立的规定,所以波斯人是带着不满的心情进入阿拉伯人建立的宗教帝国和伊斯兰社会(Umma)的。

这种心情在呼罗珊(伊朗的东部)特别显著。因为呼罗珊与阿拉伯人集中的两河流域相距较远,距倭马亚王朝的首都大马士革就更远。一个叫做阿布•穆斯林的麦瓦立领袖与多年来一直反对倭马亚王朝的阿巴斯家族(穆罕默德叔父阿巴斯的后人)合作,于公元746年在他的家乡呼罗珊组建了一支以黑色旗帜为标志的军队, 749年击败了驻守当地的倭马亚军队。他继而带兵西进,与阿巴斯家族协同攻入大马士革。连续几任哈里发都嗜酒、好色,不知天下大事的倭马亚王朝迅速瓦解(只有一位母亲是摩洛哥人的年轻王子在一名义仆的护卫下西逃摩洛哥,后来在西班牙建立了后倭马亚政权)。倭马亚王朝败亡后,哈里发由阿巴斯家族接任,决定把阿巴斯王朝的首都东迁到波斯人口较多的地区,先是选在萨珊王朝的首都泰西封附近;由于王朝首都位于波斯人的地区,对建立阿巴斯朝有功的阿布.穆斯林地位十分显要。756年,生性多疑的哈里发麦蒙为防止阿布.穆斯林权势过大,设计将他杀害。然后,在距离波斯不远但主要是阿拉伯人居住的底格里斯河边建了一座新城——巴格达——作为首都。阿布.穆斯林的被杀有他与麦蒙之间的个人因素,并没有影响到后来大批波斯裔高官在阿巴斯朝廷里担任要职,并且得到荣耀的封号。

阿巴斯王朝建都巴格达把伊斯兰教的统治中心设在波斯文明圈的边缘。新王朝开始模仿波斯式的建筑修建清真寺。事实上,阿拉伯人原本并没有自己的建筑风格。穆罕默德在麦地那时所居住的是很简单的屋子(masjid),也做清真寺用。(今天在阿拉伯文里,清真寺称为masjid,其故在此。)但是倭马亚王朝在大马士革修建了很大的拜占庭式的清真寺,阿巴斯王朝在巴格达则盖了宏伟华丽的受波斯风格影响的清真寺。此时,阿巴斯王朝的哈里发除了是宗教领袖之外,渐渐地不再具体处理政务,因为后来的哈里发采用了在波斯已经沿用很久的首相制。9世纪以后,虽然哈里发是阿拉伯人而且是穆罕默德家族阿巴斯系的后裔,不少哈里发的母亲都是波斯人,而且首相也往往是波斯人。因为朝廷里和重要场合都使用阿拉伯文,这使大部分波斯知识分子都兼通波斯文与阿阿拉伯文;许多波斯人也都以阿拉伯文著作。

波斯人有长久的治国经验与优秀的文化传统。阿巴斯哈里发国正是借鉴了波斯人的长处才发展出中世纪全世界最辉煌的文明之一,创造了今天许多穆斯林仍然怀念的伊斯兰黄金时代。

四、波斯-阿拉伯—伊斯兰文明

讲到伊斯兰文明的黄金时代,一般是指公元9--12世纪时期的阿拉伯—伊斯兰文明。这个说法虽然很普遍,但是忽略了波斯人的贡献。

在阿巴斯哈里发王朝建都巴格达不久之后,就建立了一个智慧之宫(超大型的图书馆),并且开启了历时一百多年的翻译运动。这一运动的概念本身就源自波斯萨珊王朝霍斯洛中兴时期;而在巴格达的百年翻译运动之中又有许多波斯人参与,翻译的内容主要是希腊的古典哲学、文学和科学,以及波斯和印度的古籍。在广泛吸收不同知识的基础上,伊斯兰学者们发展了自己的教理学、教义学、教法学,也发展了哲学、数学、天文学和医学。

即使是通俗的文学,阿拉伯文的经典著作《天方夜谭》(或称《一千零一夜》)中的大部分故事都源自波斯,少数是印度的故事。

在严肃的课题里,逊尼派伊斯兰有四个主要的教法学派,其中两个学派是由波斯人创立的。在教义学上面,伊斯兰学者提出了两个至今也无法明确回答的问题:

第一:《古兰经》既然是真主对人的启示,每个字都是神圣的,那么《古兰经》是真主本身呢,还是受造之物?后来的主流教理学家认为《古兰经》并非受造之物。但事实上,《古兰经》是穆罕默德去世后,由前几位哈里发下令由信徒编纂和誊写完成的;从逻辑上讲,如果《古兰经》是真主的语言,那么语言的存在必然要迟于真主的存在,因此不可能不是受造之物。

第二:如果真主知晓一切,遍识过去、现在、未来,并且每个人都有前定,那么人为什么还会犯罪?真主怎么会预定让祂创造的人犯罪,并且因此而受罚呢?正统的伊斯兰教解释是:真主创造万物的同时也给了人自由意志,所以人可以用自己的自由意志选择跟从《古兰经》还是接近撒旦。这是出于真主所赐给人的自由意志;而自由意志的概念,出现于索洛亚斯德教的早期。

一部分伊斯兰学者认为,如果人确有自由意志,那么人是否应该用真主所赐的自由意志和推论能力来理解真主所造的世界?在这一点上,医学、化学、物理、天文学、地理学、数学都是很重要的对象,而且穆斯林学者当时对这些问题的研究给后世的欧洲学者提供了很重要的启示与线索。操波斯语的民族在这些方面的贡献非常之大。

现在大家都说高等代数是阿拉伯人的发明。没有错,这样的书最早确实是用阿拉伯文写的,但是其作者却是8世纪末出生于咸海附近的花剌子模地方的一位波斯人(一出生地为名,称为花剌子密)。

还有一位非常天才的哲学家和医学家,就是10世纪末出生在中亚布哈拉的波斯人,叫伊本•西纳(Ibn Sina; 欧洲人称他为阿维森纳, Avicenna)。他10岁就能背诵全部《古兰经》,16岁跟一位印度医学家学习医术,18岁开始行医,当时萨曼王朝(见本章下一段)的国王重病而御医束手无策,依本.西纳奉召入宫,治愈苏丹。伊本.西纳精研过亚里斯多德的哲学,后来还为此放弃宗教信仰,受到惩罚。他的著作极多,包括一部包罗病征、诊断、疗法和药物学等的百科全书式的《医典》。这部以阿拉伯文写成的医典后来被译成拉丁文,欧洲许多医学院从12-到17世纪,一直沿用这部《医典》作为教科书。元朝时,《医典》的主要内容也被介绍到中国的医学界,对今日的中医有相当大的影响。

从7世纪中叶阿拉伯人征服伊朗到11世纪左右伊斯兰文明达到黄金时代,这400年里虽然阿拉伯人在宗教上、政治上、军事上征服了波斯人,但是在文化上、思想上和生活习惯上,则是波斯人改变了阿拉伯人。所以我们今天说的阿拉伯—伊斯兰文明,准确地说应该称为波斯-阿拉伯—伊斯兰文明。

五、波斯人建立地方政权

因为阿巴斯王朝的首都巴格达就在波斯附近,而哈里发政权的内部时常有斗争,于是就给了文化力量和凝聚力都很强的波斯人一个可以自行建立地方政权的机会。从9世纪开始,在波斯文化圈里面先后有几个地方的统治者建立了几乎是独立的政权。之所以用“几乎”而不是完全独立,是因为他们仍然都奉巴格达的哈里发为元首,在周五的瞻礼(主麻)上多半也还是颂念哈里发的名字(虽然后来也有人提及地方政权统治者的名字);他们铸造的货币还是以哈里发的名义发行的。但是实质上这些都是波斯高层在波斯人聚居地区建立的政权,阿拉伯人已经无法对它们真正实施管辖。

最早成立的地方政权应该是公元822年位于今天土库曼斯坦的东南部,首都在丝绸之路的重镇马雷(中国古籍称为木鹿)的塔希尔政权。不久后,一个锡斯坦地区(今天巴基斯坦的西部和伊朗的东部一带)出身的铜匠建立了叫做萨法尔的王朝(公元867年到903年;萨法尔的意思是铜匠)。这些波斯人建立的地方政权往往并不称自己是沙(国王),而是用阿拉伯文的艾米尔一词(Amir,将军或者督军的意思),有时也自称马利克(Malik; 意为王公),表明他们并没有与哈里发“共比高”的意思。

波斯文明圈东部影响力最大的地方政权有两个。一个是打败了萨法尔王朝的萨曼王朝。萨曼王朝在公元874年到999年的一百余年里,以今天乌兹别克斯坦的布哈拉为首都建立了一个相当有力而稳定的政权。这段时间正是锡尔河之南阿姆河之北的河中地区有大量突厥裔的奴隶被贩卖到波斯各地区的时候,于是布哈拉就成了当时波斯文明圈的主要奴隶市场。公元9至10世纪,阿姆河地区是从北方草原南下的操突厥语的游牧人口、从事农业和贸易的操东伊朗语的粟特人,阿姆河南部的今日阿富汗地区说其他伊朗语的人口,以及西部的波斯人口相频繁交汇的地方。萨曼王朝既然定都于此,必然要和各种人口交流。于是,萨曼王朝在阿拉伯文盛行的时代,出于中亚地区人口彼此交流的需要,以及对古代波斯文明的珍惜,有意识地把当时不同的伊朗语族的语言统一到萨珊王朝时代的标准语,即法尔斯地区的方言(Farsi)为标准语(称为Dari Persian;dari 意为宫廷)。今天乌兹别克斯坦的波斯语人口、塔吉克斯坦的主要人口以及阿富汗的第二大族群塔吉克族都说今日伊朗的标准语(Farsi)。20世纪以来,出于政治原因,波斯语(Farsi)在阿富汗被称为达里语(Dari); 此外,阿富汗的最大族裔帕什图人(Pashto)语言与波斯语也很接近。

这个发生于10世纪的语言统一,使各个突厥语族裔在波斯化时,都改用“标准”波斯语。因此,波斯文明圈在12-18世纪其实包括了今日的伊朗、阿塞拜疆、土耳其东部的一部分、土库曼斯坦、阿富汗以及大部分巴基斯坦和印度的西北部。由于语言的相通,波斯人所创作的诗歌和建立的苏菲社团也都在这些地区相互流通无阻。

另外一个波斯的地方政权是伊朗西部由一个波斯血统的人所建立的白益(布韦希)王朝。他们信仰的是什叶派伊斯兰。但是他们因为自称是萨珊王朝的后裔,并且曾在萨曼王朝里担任高级军职,所以拥有军事力量。其后当巴格达的哈里发日渐式微,不得不聘用突厥族裔的军人担任近卫军时,白益王朝把军队开入巴格达,解救了受禁卫军摆布的哈里发。此后几任哈里发又成了百益王朝的傀儡。这确实是对伊斯兰历史的一大讽刺——逊尼派的哈里发要听命于什叶派的军阀。

萨曼王朝和白益王朝都自称是萨珊王朝重要人物的后代;萨曼王朝还自称祖上是琐罗亚斯德教的贵族。他们所处的时代,正逢突厥语各民族大量进入中亚波斯人的世界,并且逐渐波斯化。这就给这些波斯人建立的地方政权的历史增加了一个新的民族的维度。

六、突厥人与蒙古人的入侵

突厥语部落最早出现在今天蒙古高原西北部叶尼塞河的上游一带。中国隋朝的时候,他们曾经征服草原各个民族、部落,建立了突厥汗国,后来在隋朝和唐朝的打击下分成东突厥与西突厥两部分。西突厥汗国活动范围大概在今天新疆的西部、乌兹别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一带。其中一部分西突厥的部落再继续西迁,这就是史书上所称的乌古斯部。

乌古斯部到了咸海附近,向南越过锡尔河进入了波斯人的世界。由于他们在草原上就已遇到过许多波斯的苏菲,所以一部分操突厥语的部落已经转信了伊斯兰教,但多数人仍然信仰他们原先的萨满教或者保持佛教信仰。由于不是穆斯林,他们许多人卖身为奴隶兵或是波斯上层的家奴,因而进入了布哈拉、撒马尔罕等城市。这些出自突厥语各部落的军人中,后来有人掌控军权,又从掌控军权进而取得政权。因此在波斯人的土地上,已经波斯化了的突厥军人也开始建立他们的地方政权。比如在今天的阿富汗地区的伽色尼,本来存在波斯人建立的政权,但11世纪初被拥有军事力量的乌古斯突厥集团给篡夺了,建立了伽色尼汗国,屡次攻入印度。

乌古斯人持续向西去,于11-13世纪在伊朗和伊拉克建立起一个面积广大人口众多的塞尔柱汗国。他们还是按草原游牧者的习惯称自己的国家为汗国。统治塞尔柱汗国的两兄弟都非常有能力,一个率部打入了小亚细亚,进入今天的土耳其和亚美尼亚。另外一个兵临巴格达城下,被哈里发册封为苏丹,之后驱逐了什叶派的百益王朝,成为逊尼派伊斯兰的实际控制者。这个时候虽然来自不同部落的突厥人都已经学会了波斯文,但是他们在日常生活中还是使用各自的突厥方言。他们实行的是三语制度:以阿拉伯语进行宗教礼仪,以波斯文为行政语言,以突厥语方言为生活语言。

塞尔柱人掌控阿巴斯哈里发和统治波斯地区的时期,当地的经济和文化都相当发达。他们还起用出色的波斯学者尼扎姆(Nizam -ol- Molk)为首相,为塞尔柱王国建立起此时已经行之有效的波斯式的阿巴斯王朝的治理模式,他还写了一部《治国之道》,在伊斯兰世界颇具蜚声。

进入小亚细亚的塞尔柱人不久就以今天土耳其中南部的科尼亚为他们的基地,建立国家,而且用巴格达的哈里发赐给他们的封号“苏丹“ 作为名号。因此他们的国家叫做塞尔柱罗姆苏丹国——罗姆(Rum)是指罗马帝国——即是塞尔柱人在罗马的苏丹国。

突厥人在伊朗建立的政权中最早的当属伽色尼王朝。伽色尼王朝时期,有一位波斯裔诗人叫菲尔多西 (Ferdowsi)。他继承了萨珊王朝时代一位诗人开始但未完成的努力,用波斯文写出一部波斯历史上各个马上打天下的国王的故事《列王纪('Shahnameh)》。菲尔多西出生于今天伊朗呼罗珊省,他写作《列王纪》花了30年的时间,全书有五万个韵体文字,但尽量避免使用早已深入到波斯语文里面的阿拉伯词汇。就是说,这部书是以纯正的波斯文写成,全书几乎没有源自阿拉伯的文字。《列王纪》从公元1000年问世到今天一直是波斯人的文学瑰宝,每一个学童都要学习,几乎没有一个波斯人不知道《列王纪》里面的历史,它等于一部波斯文化史或是波斯民族史。菲尔多西完成这部巨著时,恰巧赶到萨曼王朝覆灭。于是菲尔多西就把书献给位于东南部的伽色尼王朝的国王。但因为伽色尼王朝的当政者是刚取得政权的突厥人,并不重视甚至不愿意见到这本着意颂扬波斯文化的书。所以菲尔多西的毕生努力并没有得到什么奖赏。万幸这本书没有被毁坏,得以流传至今,成为伊朗的国宝。

在塞尔柱人逐渐把重心迁移到小亚细亚(今天土耳其亚洲部分)的时候,波斯文明圈里面最强大的政权是花剌子模。花剌子模由于和新兴的蒙古人有冲突,引起了蒙古人的三次西征。

蒙古人三次进入伊朗,每次都很凶残地在许多地方屠城,也破坏了许多伊朗的清真寺等。第三次西征后,成吉思汗的孙子旭烈兀以伊朗为中心于1264年建立伊儿汗国,首都是伊朗西北部阿塞拜疆地区的大不里士。伊儿汗国的统治者起初对穆斯林非常不友善。他们自认为是萨满教信徒,而当时蒙古大汗和伊儿汗的皇后和家人还是基督教聂斯托利派(景教)教徒。所以他们常在伊斯兰文化的基地上进行破坏伊斯兰文化的活动。当然这些活动不能够长久维持下去,毕竟蒙古人的数目和波斯人、阿拉伯人的数目相比太少了。经过三十余年,几位汗王之后,合賛汗于公元1295年决定改宗伊斯兰,成为伊斯兰文化的捍卫者和重建者。从他以后,蒙古人的伊儿汗国就成为信奉伊斯兰教的汗国了。当然,伊儿汗国境内的蒙古人很少,数代之后就同化在当地人之中,不复存在蒙古政权甚或蒙古族了。

这里要稍微补述一下,伊儿汗国初期,即使他们不信伊斯兰教,坚持蒙古传统,也任用了一些本地人作为首相或者是重要顾问,包括志费尼兄弟,他们二人去过蒙古的大都卡拉和林,后来写过一部《世界征服者史》,被后世学者认为是对于成吉思汗家族征服各地的极为重要的记录。此外,还有一位原本是犹太裔,后来转奉伊斯兰教的学者拉施特。他受到重用,做过伊儿汗国的宰相,后来还奉命带领不同国家不同宗教的学者编写了一套著名的《史集》,可以说是人类第一部世界史。合赞汗自身也做了很多改革,但是他在改革中又做了另外一个极端的事——因为他改宗伊斯兰教,就又下令摧毁大量的基督教堂和祆教的庙宇。

可以这样总结:波斯人很早就有了文明,很早就通晓治国之道,被阿拉伯人征服之后,他们改变了宗教,并没有改变自己的语言和治国之道;突厥人曾经权重一时,但是逐渐波斯化;蒙古人曾经凶残屠杀,甚至把头颅堆成金字塔,也曾经破坏清真寺,禁止穆斯林杀牛羊时放血,但是后来蒙古统治者还是改宗了伊斯兰教,并且在语言上和生活习惯上都被波斯人同化。

七.帖木儿帝国与波斯—伊斯兰的文艺复兴

帖木儿(Timur; 1336-1405)出生在今天乌兹别克斯坦的历史名城撒马尔罕附近,属于一个突厥化的蒙古别部,父亲是蒙古派驻当地的都督。在他儿童时代,蒙古人所建的伊儿汗国已经消失。帖木儿后来娶了察合台汗国的一位公主,所以他以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驸马为荣;由于他毕竟不是真正的“黄金家族”,所以他终生没有称“汗”,只用“埃米尔”的称号。

帖木儿由撒马尔罕起兵,控制了西察合台汗国之后,以伊斯兰圣战和成吉思汗大法为旗帜,到处征伐,从来没有打过败仗。他曾经侵入印度,攻下今天整个伊朗,占领高加索地区,也打到今天的土耳其。他在伊儿汗国消失时才出生,但是他的战绩远超伊尔汗国的创始者旭烈兀,最终建立了帖木儿帝国。

在他和儿子沙哈鲁(Shah Rukh)以及孙子兀鲁伯 (Ulugh Beg) 三代人的统治时期,他们的政治—宗教信条是蒙古—阿拉伯式的,法律体系是突厥—成吉思汗式的,文化上却是波斯—突厥式的。以这样一种意识形态和统治体系,帖木儿开创了一个新的帝国,不止弥补了蒙古人200年统治对伊斯兰文明造成的破坏和惨痛记忆,而且成功地推动了波斯—伊斯兰的文艺复兴。这个文艺复兴在时间上大致与欧洲的文艺复兴同时,而内容也主要在文学、绘画、建筑几方面。

帖木儿汗国的历任汗王者都致力于推动波斯文化,奖掖诗人,鼓励细密画,提倡数学与天文学。

帖木儿出生在中亚,虽然是属于波斯文化圈,但是那个时候中亚已经以突厥语为主。他的儿子沙哈鲁把汗国的首都从撒马尔罕迁到今天阿富汗的赫拉特(Herat),宫廷里双语并用,即是中亚的突厥语(大体上即今日的乌兹别克语)与达里波斯语(阿富汗的主要语言,与波斯语无异)同等重要。

帖木儿的孙子兀鲁伯曾经在布哈拉建立了许多重要的伊斯兰建筑,包括清真寺,经堂学院等。他也是一位天文学家,在撒马尔罕修建了一座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天文台,并且记录了一千多颗恒星的位置,以及一些行星的运动轨迹。他自己还亲自到经堂学院去讲课。

就是在帖木儿汗国兴盛的时候,细密画的大师毕扎德在赫拉特(Bihzad)创作了他最主要的作品。波斯诗人的集大成者贾米(Jami) 也是在赫拉特成名,后来迁居大不里士。帖木儿汗国时期也有许多重要的和创新的伊斯兰建筑,是当今乌兹别克斯坦的重要文化遗产。

因此,从波斯文明的经历可以看到,这样一个富有想象力、创造力和感染力的古老文明,确实经过了几千年的上下起伏。而文明史的引人之处就在于它高潮迭起,永无休止。

“波斯文明圈”系列文章(三);作者为英国皇家工程院外籍院士,香港城市大学荣休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