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伊朗抗疫的日子(一):这一次,搭包机“紧急撤离”与战争无关

文/王俊 编辑/郝洲  

2020年03月25日 18:32  

本文4597字,约7分钟

但愿这一次伊朗也能像这些年来的“无数次”一样,在未来的某一天,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一句 “همه چی درست میش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边迎接不知道又会是什么的下一次。

文/王俊   编辑/郝洲

走还是留?艰难的抉择

还有几天就是波斯历的传统新年了,这是伊朗人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

厨房的师傅们把我领到后厨,挨个儿交代:“这是卤好的牛肉,拌一下就能吃”“这是你喜欢吃的鸡翅,但还是生的”“这锅贴馅儿是生的,要先蒸熟再煎啊!”“这丸子还有面筋,哪天要是煮火锅了,可以下里面……” 

突然意识到,这下真的只剩我自己了。

我们的7位中国厨师和我算是滞留在拓邦酒店里的最后一批中国人了。

原先这里有一些因工作原因过年未归国的中国客人,以及趁春节假期来伊朗看望我们的家人,都曾因国内的疫情在酒店滞留,然而随着伊朗疫情,他们都已陆续回国。

中国厨师均持工作签证,一年一签,中途若需出境须提前申请,先到税务局申请完税证明,再到出入境管理局申请“临时出境”签证。

临近伊朗新年,申请出境的人很多,2月9日我们把申请材料送到税务局,窗口的人指着桌子上堆得像小山一样的护照跟我们财务小姑娘说:“别催我,要不你来我这儿帮忙算了,反正你不是说你们酒店也关门了嘛……”

无奈,只有等。

我当时还跟我们财务说不着急,考虑到国内疫情严重,各地都采取了临时管制措施,大家想回暂时也回不去。

我们拓邦酒店(伊朗唯一一家注册的中国四星级酒店)是在2月9日暂停营业的,那时,伊朗政府一直否认本国出现疑似病例,不过很多伊朗人并不相信政府的说法。

我们酒店的住客大部分是中国人,对疫情比较敏感。伊朗卫生局和酒店管理协会召集我们中方高管人员开了好几次会,要求我们对所有来住宿或者吃饭的中国客人进行健康状况检查,并对发烧的人进行隔离,还警告我们一旦出事要承担相关责任。

然而在当时的大环境下,我们作为酒店其实是很难操作的。我8日与伊朗合伙人开会商量,大家都很为难。当时伊朗疫情形势尚不严峻,客房和餐厅的经营状况良好,此时暂停营业似乎有“制造恐慌”的嫌疑。

但当时恰逢伊朗一年一度的伊斯兰革命胜利纪念日大游行以及接踵而来的议会选举,若真像人们猜测的那样,伊朗当局因这些活动而暂不公布疫情,那么活动结束后的状况将不堪想象。

最终,我和我的合伙人一致决定立刻宣布暂停营业——抢在大游行之前。

我们也许不能阻止病毒的传播,但我们至少可以保证有一天,无论是谁,都没有办法说病毒在伊朗的传播和扩散是从我们这家中国酒店开始的。

对于员工和客人来说,暂停营业的决定很突然。

8日晚上,我召集在酒店坚守的中国员工开会说明了情况,承诺为所有人申请临时出境许可,待国内疫情得到有效控制后,再回国休假。暂时回不去的可免费留住酒店,一起等待重新开业,几位中国厨师决定留下来与我一起坚守。

伊朗政府在2月18日公布首个确诊病例,感染人数持续快速增加,大家的心也都悬了起来,厨师们陆续找到我说,还是决定回国休假。

然而这时回国的难度已大大增加,“临时出境”签证未能及时拿到,而卡塔尔航空公司、阿联酋航空公司均取消了与伊朗之间的航班,已经无法从多哈和迪拜转机回国了……

前两天还听说有位中国朋友试图从阿塞拜疆转机回国也没走成,又折返回了德黑兰。眼下,只剩伊朗航班到泰国转机,或者俄航航班到莫斯科转机这两条路了。

随着国内不断传来从伊朗搭乘俄航回国的中国人被确诊感染新冠病毒的消息,大家再度紧张起来,中国驻伊朗使馆也连续发布消息提醒大家不要搭乘民航飞机转机回国。

等待是一场煎熬,好在使馆前几天已经开始统计人数,这两天多次明确表示会安排包机,让大家耐心等待,我们也终于在前天拿到了所有人的“临时出境”签证。我们这7位厨师明天也终于可以一起搭乘使馆安排的包机回国了。

望着一个个被塞得满满的冰柜冰箱,还有货架上的库存,我说:“你们放心吧,就这些东西,我和这两三个伊朗人在这儿一年都吃不完!”

像家常便饭一样的紧急状况

在伊朗十年,我敢说像这样需要“紧急撤离”的状况经历了不下十次。

最近的一次是2020年1月8日伊朗为报复苏莱曼尼将军(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圣城旅指挥官)遇害而袭击美国驻伊拉克的军事基地,全国举行反美大游行,记得一位“身经百战”的记者朋友在朋友圈里写道:1月8日是值得记住的日子。这一天,伊朗真的站在了战争的边缘。

再早的一次是2019年6月20日伊朗把美国的无人机打了下来的时候,“林肯号”航母战斗群开进波斯湾,人们纷纷逃离德黑兰,那段时间大家见面问得最多就是“撤不撤”?我自己还在公众号里写文章吐槽来着。

再往前数,是美国总统特朗普撕毁了核协议之时,面对美国的制裁大棒,外国公司,尤其是国企和大公司,在接下来的几个月内几乎全部从伊朗撤离,好多人走之前来酒店吃“散伙饭”都跟我说:“很快就会回来的,等着我们哈。” 

即使有这么一段时间伊朗不与美国斗法,伊朗国内也能搞出点儿事来吓人,鸡蛋涨价、汽油涨价……还有“误击”自己机场刚刚起飞的民航客机,各种示威游行司空见惯,每隔一两个月都会来一回,甚至会出现全国断网一周的现象,不身在其中难以想象那种恐慌。

    这还不算完,时不时再来个天灾什么的,我至今对2017年1月份德黑兰的那场地震记忆犹新,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经历地震,半夜三更,惊魂未定,当我赶回酒店,已有大批中国客人退房直奔机场了……

所以,回国(确切说是“紧急撤离”) 这件事,对于混在伊朗的小伙伴儿们来说,如影随形,从不陌生。但是,谁也没想过,有一天搭包机从这儿紧急撤离竟然与战争无关……

不小心学会了用波斯语吵架

日前刷手机,看到一个在意大利开餐馆的中国小伙的故事,他在意大利读完硕士暂时没有回国,在本地开了一家餐厅。他讲述了在中国疫情暴发后自己在意大利遭遇的歧视和误解以及目前餐厅面临的困境,但是遭到了许多网友的非议。

尽管不能苟同网友们的闲言碎语,但这些评论倒是让我开始认真思考:我到底为什么留在伊朗?

有人说正是因为有在伊朗的中国同胞,国内的石油才是现在这个价!不过,我跟这光荣的“石油事业”没沾上边儿。相反,我和那位被骂惨了的意大利小伙一样,也是个硕士毕业在国外开餐馆的,而且还是在伊朗……

十年前,第一次作为公司的外派员工来到伊朗,那时候我对伊朗的了解也仅仅是石油。当时做梦也没想到在这里一待就是十年。

伊朗从来都不是什么我梦想中的国家。伊朗不是欧洲,没有那里的所谓“高福利”生活。这里也不适合赚钱,长期的经济制裁导致里亚尔(伊朗官方货币)持续贬值。大家常挂在嘴边儿的话就是:“不出伊朗不知道自己穷呀”,因为挣多少里亚尔兑成美金都瞬间被秒成渣。所以,像我这样长期在伊朗居住的外国人并不多,不少人来看一眼、晃两圈儿就跑了,留下来的人真的是“使着卖白粉的劲儿挣着卖白菜的钱”,太形象了。

想来想去,最先“绊” 住我的应该是这该死的波斯语吧——实在是太好听了!

记得我刚来伊朗的时候,有次拼车遇到一个伊朗姑娘,她一路接电话,我那时候还不懂波斯语,但是听她说话我感觉我的心都要化了。我特别好奇她说了些什么,跟谁说话。正想开口问的时候,她和我在同一个地方下车了,我们就闲聊起来,她说刚才是和她的妈妈通话,她是德黑兰大学的学生,她跟她妈妈说了刚刚结束的一场考试的情况……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这个语言的魅力,我说确定不是和你的男朋友说话,她羞涩地笑了,连连说不是。

我想这语言也太神奇了——跟妈妈说话都能让人感觉那么甜。

当然,当我今天可以用流利的波斯语与本地人吵架的时候,已经不太能想起当时为什么决定在30+的年龄坐进教室去学波斯语了。

路边的风景常常会让我们忘记来时的路,这也许是很多像我一样留在伊朗的人的生活写照。意大利的那位中国小伙说在意大利“过渡”一下,大概是还没有想好今后如何发展,怎么发展,于是先开个餐馆过渡。他比我还强一点儿,我连过渡都没想过,我完全是阴差阳错。

因为学波斯语、读研,无法全职地工作,就去当翻译、带旅游团、打零工,没挣几个钱倒是遇到不少吃货,天天抱怨假中餐吃不下去了,这当然也包括我自己,于是,脑门儿一热,干脆开个中餐馆算了!就像我学波斯语的时候没想过学了这个语言将来要干什么一样,决定开餐馆的时候也没有想过将来要干什么。

无论是过渡,还是阴差阳错,往往是当你突然回头,才发现已经走出很远了。有可能是因为沿途的风景美不胜收,也可能是因为根本没有退路。我算前者吧,所以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微信上中国大使馆的包机群里一会儿不看就刷屏了,大家心情急迫,谁曾想过,两个月不到,就又一次面临选择——撤还是不撤。

一位嫁到伊朗的朋友跟我说,因为包机不接家属只接持中国护照的人,所以她留下了。一位记者朋友也说暂时走不了,最多考虑让爱人带着孩子先回国,自己得留下来工作。

他们的话让我内心对国内亲人的内疚莫名缓解了一些。对于家人来说,我们这些在外面漂泊的人,永远是脆弱的孩子,随时可以回家。

可是这里并没有“停摆”,政府部门基本上都还在上班,很多人都还在工作。现在这种状况顶多算是一个特殊时期,起码现在还是,起码对于这里的人是。

所以如果生活还要继续,如果我们还要在外面混下去,那这个时候要的,反而正是我们这些人作为成年人的担当。不是什么所谓境界,更谈不上“胸怀”,只是一种选择,漂泊本身就是一种选择。

没有人比漂泊中的人更明白,如果没有眼前的苟且,哪儿有什么诗和远方?

但愿这一次伊朗也能像这些年来的“无数次”一样,在未来的某一天,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一句 “همه چی درست میش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边迎接不知道又会是什么的下一次。

一切终将过去,我们终将迎来明天。电影《肖申克的救赎》里有一句经典台词:不要忘了,这个世界穿透一切高墙的东西,它就在我们的内心深处,那就是希望。

希望在不久,又能看见衣着整洁的小摊贩推着洗得干干净净、排得整整齐齐的五颜六色的水果从我窗前走过,街角的咖啡厅飘来咖啡的浓香,女人一手捧着咖啡一手搭在男人的肩膀上在巷子口聊天,不远处扎着小辫儿的背着吉他的插着耳机的男孩女孩,正迎着阳光走过来……

(作者王俊为伊朗拓邦大酒店总经理、德黑兰大学伊朗学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