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东北小城的地摊进化简史

文|《财经》实习生 郭霁莹 记者 李皙寅 编辑|施智梁  

2020年06月14日 19:08  

本文5261字,约8分钟

在这座辽东小城,几十年来摊贩们背负着家庭责任以图糊口,同行间守望相助、与城管互相体谅,蕴含与众不同的生存逻辑

六月的一个早上,车鸣声夹杂着摊贩的叫卖声,唤醒了庄河的清晨。商贸大世界前的小广场上,大大小小的地摊、流动的车辆、来往穿梭的人群,将这片不足1000平方米的小广场围了个水泄不通。车辆紧贴行人,在摊位间的狭窄通道穿行。这种景象在当地人眼里不足为奇。

商贸小广场

辽宁大连已经先行,遵循“定点、定时、定品质、定规矩”的原则,大大小小的摊位在街头陆续摆开,让市民颇感新鲜。庄河市位于辽东半岛东南侧,是大连所辖的县级市,因贝类产量世界第一,被誉为“世界蚬库”。1983年,庄河市开始推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一些人开始从农村低价收购蔬果,拿到城里贩卖。从此,摆摊成了这个小城的常见现象。

与火遍全国的“地摊热”有所不同,对于很多当地人来说,摆摊是安身立命之本,也是一种无可奈何。

近十年来,庄河的生产总值常年在600亿元徘徊,对大连市整体GDP贡献比也极少超过10%。

2008年,经济危机重创这座小城,企业破产,工厂倒闭,员工们纷纷下岗待业,摆摊成了他们中大部分人的谋生“稻草”。

摆摊也是当地农民重要的经济来源。本质上讲,庄河是一个农业县。公开信息显示:庄河人口约为91.3万人,其中农业人口约占七成以上。据庄河市政府相关职能部门的一位人士透露,庄河的农业经济以种植业为主。应季蔬果成熟了,农民们主要通过出口、售给蔬果批发商,以及进城贩卖的方式营收。进城摆摊的大多是果农,这是他们重要的营生手段。

商贸步行街摆摊的农民

“大家都是为了吃口饭。”执法20年,城管老周愈发理解摊贩的难处。一面是维护市容市貌的城管,一面是糊口谋生的摊贩,20年来,双方也衍生出一套心照不宣的行事逻辑。

“地摊经济”在全国掀起热潮。一二线城市的新生代们最先响应,希望以此开拓自己事业的“第二春”,月入万元的报道也屡见不鲜。各地政府适度松绑,为摊贩们提供更多经营空间。《财经》记者试图透过浮华的喧闹,聚焦于这份热闹背后,那一群几十年来在天桥路边日复一日讨生活的你所熟悉的陌生人。你的新鲜,只是他们的日常。

摊位越来越多,钱也越发难赚

水果摊主李阿姨的三轮车

现年61岁的李秀琴是摊贩中的“元老”,1994年就开始摆摊为生。熟人都喊她一声“李姨”。

15年前,李姨还在步行街摆摊。那时候竞争少,买卖好做,步行街只有她和另一个摊贩卖水果,一天很容易赚个百八十块钱。当时,庄河普通职工的平均月薪,不过才1000多元。摆摊算是那时最赚钱的营生之一。

2008年,随着中心商业区的转移,李姨将摊位移到了商贸前的小广场,就此稳定下来。这些年,她见过太多“后浪”涌入这里。有因经济危机下岗种蓝莓的,有帮儿子还房贷的,还有残障人士来卖烤面筋的,也有年少辍学摆摊卖火龙果的。这些人年龄背景各不相同,却以相同的身份出现在这里。

商贸是庄河中心城区的商业腹地,也是商场、店铺林立的繁华地段。平日,行人往来不绝。

有人,就有生意。一眼望去,各类买卖应有尽有。像李姨一样卖水果的,就有八九家,服饰玩具、小吃饰品更是繁多,甚至还有专门从乡下赶来卖菜的农民。大大小小的摊位加起来有三四十个。

这方不足1000平米的小广场,最后硬生生被挤成了仅有两侧能挪步的狭窄通道,期间常有汽车塞入,毫无秩序可言。因此这里成了城管们的“眼中钉”。李姨在这里闯荡了十几年,看惯了各种“大场面”。“如果城管来‘抓人’,我们就拼命跑,跑得过就赢了,跑不过就算了。”李姨笑着说。

躲城管对于“老手”而言,轻车熟路,却是新人最难逾越的一道坎。

两个月前,49岁的刘玲从鞍子山来到市内,给在这打工的儿子做饭,顺便卖气球挣点小钱。

“每次城管一来,我的心就乱颤。我没偷没抢,却比偷东西还紧张。”

“抓人”是摊贩间对城管扣车扣货的一种说法。据李姨透露,被城管扣了,就要拿罚单交钱领货。车罚款200元,称50到100元不等,货按种类,有不同的处罚标准。

如果被“抓”了,摊就白卖了。近几年商贸小广场摆摊的生意并不好做,包括李姨在内的水果摊贩们,每天净利润仅100多元。为了躲避处罚,他们经常和城管打“游击战”,甚至还想出了许多应对之策。

小沈今年刚满20岁,脸上稚气未脱,言语间却似乎饱经世故。17岁念完中专后,他感到读书无用,便开始摆摊卖火龙果,一做就是三年。

火龙果摊主 小沈

“‘上面来人’的话,就抓得严,一天能来好几趟。当然也有松的时候。总之你得学会勤打听。”小沈说。

李姨展示了她的“改装”货架。每个水果筐底都垫着厚泡沫板,看起来满满当当,实则只有浅浅两层水果。车子轻便,跑起来也快。

被问及放开“地摊经济”的影响,李姨表示,唯一的变化是城管不“抓人”了。虽然如此,远远看见城管走来,她还是如惊弓之鸟一般,警惕地盯着城管的一举一动。 “干了那么多年,被抢了那么多年,谁看他们不害怕。新政能落实自然好,我都61岁了,跑不动了。”

不过,对于李姨而言,开放“地摊经济”对她的生意影响甚微。记者观察发现,从早上六点半到晚上七点半,周六一天,李姨仅成交了十单生意,每单10到15元不等。

“今年因为疫情,放开摆摊,明年就不一定了。”常年摆摊卖蓝莓的孙大哥分析称,在商贸小广场摆摊本就违法,同时也损害了商贸合法商铺的利益。国家经济形势好转后,管理只会更严格。

商贸水果摊 陈阿姨

对于在附近农贸市场卖水果的陈阿姨来说,开放地摊是一个巨大打击。陈阿姨每年要交给商贸1.5万元摊位费,开放“地摊经济”意味着她每年要白白投入上万元的经营成本。

“这也太不公平了!平时他们就抢我们生意,现在我们还得白交钱。”

疫情加重经济负担,人情房贷成了老大难

“我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你能不能看好了再要!”刘玲冲一个女顾客喊道。

气球摊贩 刘玲

这位顾客在刘玲的摊前挑拣了十多分钟,最终选择了一开始看中的气球。

为了这五块钱,刘玲没少折腾。一遍遍松开绑气球的线,再一次次系牢。没想到全是无用功。刘玲气不过,冲顾客走远的背影喊起来。过后,她对记者苦笑,“要不是没能耐,谁愿意做这个活儿。”

相比于难缠的顾客,李姨更怕生意不好,无法帮儿子还贷款。

三年前,李姨拿出40万积蓄,在大连开发区给儿子交了一套总价100多万的婚房首付,并帮儿子一起还贷款。李姨的儿子是化工厂的一名员工,月薪不足5000元,在大连生活略有窘迫。

今年,李姨仍有11万房贷要还。为此,大年初六她就出摊了。“别人怕死,我不怕。死就死了。但是活着不干活,吃什么呢?”疫情重创了摊主们的生意,李姨对此深有体会。以往虽然生意难做,但每个月收入三四千不成问题。然而现在,哪怕她拼命干活,每个月却只有一千多元的营收了。

因此,李姨并不相信开放地摊会激活经济的说法。“老百姓手里没钱,拿什么买东西?”

“现在什么都要花钱。找工作要钱,做手术要红包,甚至还要经常打点老师。这些事儿,能不让人焦虑吗?”孙大哥对记者抱怨道。

除了果腹糊口,出摊更是为了支撑起整个家庭,为自己、为子女。一些看似执拗的举动背后,或许是摊主竭尽自身所能所力争的一口气。

孙大哥的女儿今年换新班主任了。新老师一来,孙大哥又发愁了。

去年教师节,孙大哥没有给女儿班主任送礼。第二天,女儿被老师调到了教室最后一排。他带着礼物去学校找老师,才把女儿向前捞了两排。

逢年过节、老师生日,都要送礼,每年教师节更应如此。今年,新班主任一来,女儿又被调到了最后一排。为此,孙大哥跑去学校找老师理论。“这次我只想问个明白,不行我就找校长、找教育局。”虽然因为这件事,孙大哥和班主任的关系僵化了,但老师承诺,会按身高重新调座。

“不过这也不太公平,凭什么高个子只能坐最后一排呢?”孙大哥向记者反问道。

共享黄金摊位、自觉清扫垃圾,彼此守望相助

随着城市化的发展,庄河市中心向外扩张,南北城区由此开拓出大量商业区,很大程度分散了商贸的人流,往日的繁华中心不复辉煌,摆摊的生意也愈发难做。即便如此,年复一年,老摊主们仍然留在这里。

“别的地方或许更好卖,但我们习惯在这儿了。”李姨对《财经》记者说。

“一人一个摊位”是摊主们默认的传统。小广场上摊位密布,看似杂乱无章,其实自有秩序。在摊主们心中,小广场上的摊位是固定。因此,无论出摊多晚,他们都不担心自家摊位会被别人占据。”

摊主们甚至还会轮换摊位,以照顾彼此生意。

李姨、钱阿姨和孙大哥夫妇在这里摆了十多年的摊,相识最久,关系也最好。他们的摊位分别位于小广场的中央和临路旁区域。临路旁不远处有一个公交站,平时人流量较大。于是,三家约定逐天轮换摊位,保证大家都有生意做。

临路旁“黄金”摊位

互相帮扶是这里的传统。

“开饭了!”每天中午12点左右,孙大哥的妻子就会在摊位上喊老摊主们领取午饭。午饭就近在商贸美食城购买,要用美团下单。老人们不会点外卖,便在上午11点多的时候,来到孙大哥摊前,让他帮忙买饭。孙大哥用手机帮他们一一下单,并细心做好备注:李姨不吃辣、钱姨少油少盐……

十多年来,摊主们像家人一样相处,也像爱护自己家一样,爱护这片小广场。

李姨的三轮车旁立着一把快秃了头的扫帚。晚上收摊时,摊主们就会取来扫帚,清理自家摊位。他们无需跟李姨言语,只是一家接一家默契地传递着,最终扫帚还会回到李姨手中。

李姨清理完自己的摊位后,又转身将附近摊位的垃圾汇成一堆,扫到临路旁的垃圾箱里。

李姨刚清理完的垃圾

新规破旧例,执法陷两难

“大家都是为了谋生。说白了,没有摊贩,也没有我们这份工作。”说话的人叫老周,今年是他从事城管工作的第20年,也是他所在的单位——庄河市城乡建设管理监察大队成立的第20年。

回顾二十年的工作历程,老周感慨一言难尽。据他回忆,2000年大队成立初期,管理规范不健全,从业人员缺乏专业培训。同时,人们思想觉悟低,商贩抗拒管理,因此和城管互殴的现象屡见不鲜。

随着城市文明建设的发展,这种现象已经不复存在了。近十年,社会环境转好,人们思想觉悟提高,同时城管的执法水平也提升了。老周对记者直言,如今摆摊人数高达上千,相比20年前,增长了四五倍,但管理起来却更轻松了。

和摊主们打了20年的“游击战”,虽然给平时工作增加了不少难度,但20年执法,老周却愈加理解商贩,“谁不是为了谋口饭吃?”。

因此,在遵循“不阻碍交通、不损害他人利益”的执法原则下,城管们有时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庄河毕竟是一个农业县,农村人口居多。老农把自家产的应季蔬果拿到城里贩卖,赚钱养家糊口,这都可以理解。”

不过,随着“地摊经济”的放开,老周又发了愁。现在,市内摆摊的人越来越多。老摊贩聚集的商业区已是一片“红海”,于是,小区和学校等人员密集场所成了新人们争抢的地段。

时隔多年,阻碍交通、占用盲道和停车位、阻碍路边商铺经营等问题,又回来了。

6月9日这天,老周接到了4起网上投诉,指责水仙花园四期后门乱摆摊现象。“新摊贩们哪管是否阻碍了交通呢?”老周告诉记者,新老摊贩混合,占道情况不同,因此执法常面临不同的难题。相比于以往“一锅端”式的管理,现在的难度明显加大。

虽然如此,老周却积极支持开放“地摊经济”。“中国14亿人都能吃上饭,不是一件容易事。”

老周认为,庄河市内工作机会少、工资低,摆摊是市民增加营收的重要方式。此外,市内许多贫困老人既不满足招工标准,又没有其他赚钱渠道。“他们不摆摊的话,靠什么谋生呢?”

不过,采访最后,他仍然再三强调,放开“地摊经济”的首要前提还是:不阻碍交通、不损害他人利益。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李秀琴、刘玲、孙大哥、老周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