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洪水凶猛 | 特别报道

文|《财经》记者 王丽娜 实习生 宛瑾 徐辰烨 刘梓桐 编辑|鲁伟  

2020年07月17日 18: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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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南方暴雨从持续时间、强度和影响范围来看,略弱于1998年,但南方暴雨仍在继续, 1998年那样的特大洪涝灾害会在2020年重现吗?

7月13日,安徽省铜陵市义安区老洲乡江心洲撤离的人群中,有居民带上家禽匆匆离开,到岸边时,一只鸡下了只蛋。彼时,铜陵市义安区防汛应急响应由Ⅱ级提升至Ⅰ级,洪水来袭,防汛形势严峻。

进入6月以来,中国南方接连遭遇暴雨,多地降雨量刷新历史纪录,中央气象台更是连续40天发布暴雨预警,成为2007年开展暴雨预警业务以来历时最长的一次。

截至7月13日早7时,洪涝灾害已经造成了全国27个省区市3873万人次受灾,141人死亡失踪,倒塌房屋2.9万间,直接经济损失861.6亿元。

目前正值防洪关键时期。“七下八上”( 7月下旬至8月上旬))的主汛期还未到,雨带何时北抬还不确定,南方继续降雨将面临更严峻的防洪形势。

7月15日,水文气候专家姜彤接受《财经》记者专访时表示,到目前为止,今年暴雨从持续时间、强度和影响范围来看,略弱于1998年。但他同时提醒,未来面临的一个变量是雨带何时北抬,如果北抬不了,长江流域继续下雨,南方洪灾会雪上加霜。

国家减灾委专家委员会委员、中国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防洪减灾研究所原所长程晓陶此前接受《财经》记者专访时表示,今年存在发生流域性大洪水的可能性。“就大江大河的防洪能力看,各大流域和1998年比完全不一样了。现在各大流域抵御上个世纪发生的特大洪水,应该说底气比原来要足一些。”

截至目前,暴雨没有停止迹象。根据中央气象台的预报,7月17日至7月20日,将有新一轮较强降雨过程,影响范围比较大,还会涉及江淮、黄淮等区域,带来暴雨或局部大暴雨。

7月17日,长江水利委员会水文局发布消息称,“长江2020年第2号洪水”在长江上游形成。这则信息广受关注:受强降雨影响,长江上游干流及三峡区间来水明显增加,三峡水库入库流量快速上涨,7月17日10时涨至每稍5万立方米。预计7月17日20时三峡水库最大入库流量在每秒5.5万立方米每秒左右。

当前,长江中下游的洪患之忧,不容乐观。而那些洪灾中受损严重的个体,又该如何恢复生产经营?

2020年7月8日,安徽黄山,歙县,保真名烟名酒名茶店的老板娘江敏芳谈起自己14个店铺和30个仓库被淹损失多达2000万时,忍不住嚎啕大哭。图/人民视觉

严重洪灾袭击南方

7月7日,安徽歙县遭遇50年一遇的洪水。当日凌晨3点左右,黄山蓝天救援队队长柯仲彪接到当地应急管理部门的电话,赶去歙县经济开发区救人。洪水上路阻断了部分道路,有积水深达1米多,他开着冲锋舟涉水而过,救下困在水中的人。他告诉《财经》记者,“在开发区,水深的地方涨到了一名保安的下巴处。”

歙县高考考生陈学东经历难忘的赶考日。7月7日雨一直下,早上6点,陈学东早饭都没吃,乘坐隔壁邻居的农用货车出发赶考,途中水深遇阻,好在有好心的老汉划独木舟送他过桥,7点多到达考场,“衣服、鞋子都湿了,而更多考生没能按时到达考场”。最终,歙县当日上午、下午的高考考试取消延期。

南方暴雨不停。进入6月以来,暴雨主要集中在长江中下游,江西省、安徽省受灾尤为严重。7月13日,家在安徽省铜陵市义安区老洲乡江心洲成德村的村民陈菊,乘轮渡撤离。7月12日,铜陵市政府下达通知,地处江心洲的老洲乡、胥坝乡居民除参与防汛抢险人员外,只出不进,务必撤离江心洲。

陈菊回忆,“1998年水位最高时江水才和家门口齐平,今年水位在7月13日快漫到家门口了”。7月13日,长江铜陵段全线超警戒水位,长江坝埂头水位14.74米,高于1998年水位。

同在长江中下游的江西九江,江洲镇居民也在7月13日有序撤离,但18岁-65岁之间的劳动力除外,他们需留下参与防汛,此前几天因当地防汛人手严重短缺,当地政府发布公告呼吁在外务工的人员回乡抗洪。

江洲镇位于长江与鄱阳湖湖口交叉水域,在1998年特大洪灾中,因江洲大堤洲头段溃决,洪水倾泻而下,全镇损失惨重,此次防汛形势依然严峻。受强降雨影响,鄱阳湖水位暴涨,7月12日鄱阳湖星子站水位突破1998年历史极值。

7月13日,中国气象局国家气候中心统计显示,入汛以来,南方已出现15次大范围强降雨过程。国家气候中心气象灾害风险管理室副研究员翟建青表示,6月以来南方暴雨的特点是影响范围广,持续时间长,极端性强,局地强降水重叠度高。

“从今年暴雨现状看,气象是不正常的,南方多年没有出现这种情况。今年的气象无疑是一个‘黑天鹅’事件或者极端水文气象事件。”南京信息工程大学灾害风险管理研究院院长、教授姜彤对《财经》记者指出。姜彤长期从事气候变化影响和风险评估研究。

姜彤表示,今年6月以来西太平洋副热带高压(副高)持续偏强,是南方暴雨的重要原因。6月上旬,降雨主要集中于江南南部、华南北部等地。6月中旬以后,副高明显北抬,江南北部到黄淮地区水汽输送偏强;冷暖气团在中国江南北部到黄淮地区交汇,形成持续性强降水。6月中下旬至今,雨带一直停留在西南地区东部到长江中下游地区,主要是因为与梅雨相关的天气系统相对稳定。

因此,今年梅雨季入梅早,出梅时间现在还确定。7月15日,姜彤正紧密追踪当前的天气局势,他表示这个阶段特别关键,“现在局势比较危急”,雨带如果北抬不了,长江流域继续下雨,“南方洪灾会雪上加霜”。欧洲中期天气预报中心的预报显示,未来几天到7月20号,长江中下游一带还有强降雨。“现在各方都盼望的天气形势是副热带高压或雨带北抬。”

流域性大洪水威胁未解

雨带何时北抬,南方降雨是否会和往年7月底到来的台风雨衔接上,这两点与今年是否会发生流域性大洪水紧密相关。

对于2020年可能发生流域性大洪水的担忧,从年初开始弥漫。国家减灾委专家委员会委员、中国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防洪减灾研究所原所长程晓陶告诉《财经》记者,每年年初时,都有当年天气形势的预测分析。“今年一个预测是强降雨偏多,但是哪里的强降雨偏多,没有形成共识。有的预测这里可能发大水,有的预测那里可能发大水,没有一个明确的意见。但是发生流域性大洪水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在3月26日的一次新闻发布会上,水利部水旱灾害防御司司长田以堂回应称,据预测,今年的气候年景仍然偏差,极端天气事件可能多发,再加上多年不来大水,有可能发生大洪水,一个流域或者几个流域同时发生大洪水。

公众对于流域性大洪水的记忆最近、最深刻的是1998年的特大洪水。1998年大洪水导致2.23亿人受灾,3004人死亡(其中长江流域1320人),倒塌房屋497万间,直接经济损失达1666亿元。今年7月,江西、安徽那些紧急撤离的居民,也总是提及1998年特大洪水来袭时的场景。

可能会发生的流域性大洪水会不会类似1998年特大洪水?这是公众极为关心的话题。姜彤解释,比较洪水事件,要从降雨和洪涝灾害损失两方面比较。降雨主要从三个要素判断。第一是降水强度,已经有多个气象站记录的降水破1998年或接近1998年纪录;第二个是降水的影响范围,1998年降水是流域性降水,上游和中下游都有强降雨。今年是中下游强降水,上游少;第三是持续时间,1998年降水从6月份持续到八九月份,梅雨季之后接上台风雨,持续时间很长。今年南方暴雨到目前为止,还要看能否接上台风雨。如果台风雨接上了,就会跟1998年差不多。

姜彤认为,到目前为止,今年暴雨从持续时间、强度和影响范围来看,略弱于1998年,今年主要暴雨过程累计持续39天(1998年42天),主雨带累计雨量600毫米以上(1998年700毫米以上),影响范围长江中下游地区(1998年几乎是全流域)。从洪涝灾害损失看,目前洪灾集中在长江中下游,1998年洪灾损失严重的有湖南、湖北、江西、安徽、江苏。而接下来是否发生流域性大洪水,还存在不确定性。

中国第一大淡水湖、江西省的通江湖泊鄱阳湖,一度面临爆发流域性大洪水的危急时刻。7月10日,江西省防汛抗旱指挥部在新闻发布会上透露,结合当前江西五河及长江雨 情和水情,预计鄱阳湖将发生流域性大洪水。当天,受安徽,景德镇等上游地区降雨,水库泄洪以及本地强降雨影响,江西省鄱阳全县14座圩堤出现漫堤决口险情,其中包括2座万亩圩堤,防汛形势异常严峻。

不过,目前中国大江大河的防洪能力今非昔比。程晓陶指出,新世纪以来投入运行了一批控制性水利枢纽工程,如三峡、小浪底、临淮岗、尼尔基等。另外,大江大河干流上干堤的除险加固,都已经完成。他认为,今年防洪的压力目前更多体现在中小河流上。“这些年中小河流问题比较突出。主要的洪灾不是发生在大江大河,而是发生在中小河流。”

“中国的洪灾从整个趋势看,在洪水灾害空间格局上发生了变化。”姜彤进一步解释。中国的洪灾主要有四大类:大江大河的干流及其主要支流发生的流域性洪水、中小河流洪水、山洪、城市内涝。从洪水风险图可以发现,进入21世纪后,星星点点洪水事件分布数量很多,但实际上很多影响范围较小。而上世纪90年代,风险图上显示的多是大面积水灾。因此,防洪的任务从主要预防干流性的流域性洪水,变成预防分散的、区域性、小范围的到处防洪。防洪的压力其实更分散,另外增加预报预警的难度。

长江中下游的洪患

南方暴雨来袭,目前洪灾集中在长江中下游。

姜彤表示,从较长的时间维度看,中国区域年降水量呈弱增加趋势,变化趋势不显著,其中长江中下游有所增加。中国区域暴雨日数呈显著增加趋势,其中长江中下游暴雨日数呈显著上升趋势。

长江中下游地区洪灾向来频繁且严重。2017年2月,水利部副部长魏山忠曾公开发表文章《新时期长江防洪减灾方略》。他在文中称,自公元前185年的汉初到1911年的清末,长江中下游发生较大洪灾214次,平均十年一次。民国年间,几乎年年遭灾。20世纪以来,长江发生了多次大洪水,历次大洪水都造成了重大的灾害损失,比如1931年、1954年、1998年和2016年的洪水。

魏山忠在上述文章中表示,经过新中国以来60多年的治理,长江防洪能力有了显著提高,但近年来的防洪实践表明,长江防洪体系仍存在薄弱环节,与其地位仍不相适应。三峡工程投运,对长江中下游发挥着巨大的防洪作用,但中下游防洪仍存在一些主要问题。比如,长江中下游河道安全泄量与长江洪水峰高量大的矛盾仍然突出;中下游支流及湖泊防洪能力偏低,特别是堤防投入少,大部分未达标;中小河流治理和山洪灾害防治还处于起步阶段;沿江(河)城市和重点区域在经济发展过程中占用、填埋河湖水域,加之排涝能力较低,近年来频陷内涝之困等。

中小河流的治理困境,近年来已经得到官方重视。程晓陶指出,中国防洪是“分级负责分级管理”。七大流域都有流域管理机构,负责流域的防洪规划,协调上下游、左右岸、干支流、城乡间的利害冲突关系。但中小河流没有流域机构,并且治理主要靠地方财政投资。2009年,中央开始启动中小河流重点防洪河段的治理,“国家拿钱出来做中小河流重点河段治理,但还管不到整个流域。中小河流有好几万条,不是短期内能够完成的事。”

另外,中小河流治理同样涉及到上游、中游、下游,涉及到若干个行政区时,之间的关系协调机制上还有待健全。现在中小河流还关系环境污染、水资源、水生态、水景观。程晓陶认为,对中小河流现在不能是单一目标的治理,它应该是一个综合治理。综合治理它就不是涉及到一家的事儿了,有城市、有乡村,还有住建、规划、交通、应急管理等部门。“它有跨区域跨行政部门的特点,如何做好综合治理,这是管理体制现代化中要解决的问题。”

人类将与洪灾长期共存,人类自身的活动也须规范。姜彤指出,快速城镇化、城市向农村地区扩展,破坏了原有水网地区的蓄水能力。比如,长江流域原来水系发达,都是水网地区。城镇化后,破坏了原有水系的连通性和蓄水能力。

长江中下游的水患之忧,不容乐观。姜彤的研究显示,在全球气候变暖的背景下,长江流域气候变化的总体趋势呈现两个特点,一是洪水频率和强度会增大;二是干旱的频率和强度也在增大。

受灾群众如何渡过难关?

7月7日,洪灾过后,安徽歙县损失惨重。

当地商户江敏芳,从事茶叶、家纺等日用品的批发和零售。洪水来时,她的3个店铺和近2000平米的仓库全部淹没在洪水中,只有店铺上方的招牌显露在外,初步估算损失上千万元。

57岁的江敏芳告诉《财经》记者,她创业打拼20多年,早年辛苦时起早贪黑,凌晨两三点上货,忙到深夜11点。这些年初具规模,有子女和员工一起经营,稍微轻松下来。洪水一来,“一小时回到解放前。”好在,获悉她的遭遇后,长期合作的酒商同意换货,换掉外包装破损并不影响销售的酒。从洪水中抢救出来的一些浸泡并不严重的商品,这几天经过消毒后,她特价处理,很多老客户过来支持。

“进价19元的毛巾,我5块钱处理,上千条很快卖完,尽量降低损失。” 江敏芳表示,目前还主要是靠自救,她期待政府后续会有合理的扶持政策。洪灾过后,当地银行的行长和主要负责人,“第一时间赶到我家慰问,询问灾情。”

歙县经济开发区受灾严重,当地190余家企业和100余户个体工商户厂房、设备,在洪水中被淹毁损。歙县应急管理局局长张卫国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据初步统计,直接的经济损失已经超过35亿元。而根据公开数据,2019年度歙县财政收入为12.8亿元。这意味着此次洪水造成的损失,是歙县一年财政收入的两倍还多。

洪涝灾害对经济的损害不容小觑。程晓陶分析和比较过近年来洪涝灾害造成的损失,上世纪90年代是灾害重的年份。从相对损失看,洪涝灾害造成的经济损失占国民经济GDP总值的比例是1%-4%之间,平均值是2.28%,也就是说洪灾损失对国家影响很大。1998年以后,中国持续20多年不断加大治水投入,这些年效果明显。灾害造成的直经济损失在新世纪前十年明显降下来,相对损失降到了0.6%。

在安徽铜陵,江心洲居民撤离时,村民徐玲琍惦念着她承包的1200多亩土地,地里种植有果树、花生、黄豆等。7月13日上午,江心洲开泄洪闸放水,当天下午5点,她承包田地的一半左右已经被大水淹没。很多受灾的灾民都没有购买任何保险。

2016年,程晓陶去安徽的受灾圩区调研,发现40%-90%的土地流转。养殖、种植大户想实现集约化,必须在基础设施上先投入,因此养殖、种植大户在洪水中承担的风险增大。“过去说农民受灾以后资产归零,现在养殖、种植大户受灾后是资产归负——他们还要承担几十万元,甚至几百万元的债务。这些人从“灾民”变成“债民”,靠现在的救灾体制难以解决。救灾只能解决基本生活,难以助其恢复生产。”

政府发放的自然灾害救助资金有限。比如2019年6月江西省龙南县遭遇“6·10”特大洪灾,灾后当地出台应急救助、过渡期生活救助、倒塌和损坏住房恢复重建补助等政策。其中,针对农作物严重绝收或种植业、养殖业造成重创,损失20万元以上的种植养殖业特大受灾户,给予的过渡期生活救助标准是每人每天20元,时限为90天,每人1800元,每户9000元封顶。

对于这些受灾个体,除了政府的救灾安置,如何减少损失并帮助其尽快恢复生产?程晓陶认为,传统的救灾模式难以解决这些问题,应有新的机制应对灾害风险。他举例介绍国外洪泛区管理体系的理念。首先,国家把风险告知老百姓,你要到这里承包,要知道存在洪水风险,要选择适应风险的发展模式;然后,地方政府要有风险评估的能力;另外,损失不仅是用工程措施来解决,如果风险能控制在可承受的限度之内,还可以建立保险制度,通过保险分担。

姜彤也认为,巨灾保险是灾害风险管理的有效手段之一。他表示,气象灾害属于影响范围最广,发生频率最高,造成人员伤亡和损失最严重且连锁反应显著的自然灾害,洪灾尤其如此。但传统的保险产品,由于核损赔付手续繁杂,经常诱发法律纠纷,产品的规避风险效率不高,并且政府灾后财政支持和灾后重建往往面临着资金来源不足,款项到位存在滞后的问题。

姜彤建议探索和关注气象指数保险,将国家的救灾计划和风险管理措施与气象灾害风险交易市场的发展有机结合起来,“促进气象部门与相关证券交易机构合作探索天气衍生品和气象巨灾证券上市的政策保障等问题,是将灾后重建责任逐步推向市场的重要举措。”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陈菊、徐玲琍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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