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弥尔顿·穆勒:美对华数字冷战的人质策略

文|《财经》特派记者 金焱 发自华盛顿 编辑 | 苏琦  

2020年08月21日 18:25  

本文6378字,约9分钟

在中美关系日益紧张这一大背景下,中国被美国视为潜在的地缘政治对手,美国试图从自由主义走向技术民族主义,而反对中国跨国科技企业的一系列行动显然只是这一危险、且结果会适得其反的运动之一

美国政府在实体清单上限制华为的尺度达到最大化的同时,美国审视的其他中国公司名单正变得越来越长:美国总统特朗普誓言要禁止短视频应用TikTok,下令字节跳动在90天内剥离TikTok的美国业务,微信此前也曾遭受波及,导致腾讯股价大跌。美国祭出“净网”行动,在运营商、应用商店、应用程序、云服务和海底电缆等五大领域排斥中国企业的行动,范围之广前所未有。近日特朗普更是威胁将制裁包括阿里巴巴等中国科技企业。 

对此有评论指出,如果更多国家跟随特朗普,以外交顺从、保护主义目的或是以公民安全的新顾虑为由进行数字控制,互联网会变得更像一个许许多多封地拼凑起来的地方,和把世界旅行碎片化的签证政策一样,使互联网断裂,那时全球资讯的社会则裂变成一边是美国、一边是中国。

美国佐治亚理工学院公共政策学院教授弥尔顿·穆勒(Milton Mueller)此前就指出,中美争端的核心是互联网治理。作为电子政府项目的奠基人之一,穆勒很早就对通讯技术的历史产生兴趣,并开始集中于研究全球治理和制度。作为国际上研究信息和传播政治经济学的著名学者,穆勒负责主持了两个与互联网治理相关的重大项目:“互联网治理”项目(Internet Governance Project)和“权威网络安全溯源机构设计”项目(Institutional Design for Authoritative Attribution in Cybersecurity),同时他也是重要的互联网治理学术研究机构——全球互联网治理学术联盟(Global Internet Governance Academic Network)的创建者。

在穆勒看来,在中美关系日益紧张这一大背景下,中国被美国视为潜在的地缘政治对手,美国试图从自由主义走向技术民族主义,而反华为等一系列行动显然只是这一危险、且结果会适得其反的运动之一。

技术贸易在国际关系中发挥的作用在此刻表现得淋漓尽致。

8月17日接受《财经》记者专访时,穆勒指出,在数字经济中互联网将我们联系在一起,这些领域现在却是所有中美冲突的引爆点:从华为开始,进入社交媒体,夹杂着间谍活动和与此相关的网络安全问题。这意味着与建立全球性的互联网治理机构相反,各国都各自为战。欧洲、美国甚至印度各自制定的国家政策不会考虑全球发展的策略,这些是正在发生的事实,中美竞争让一切变得更糟了。信息和通信技术的贸易和发展面临被军队和国家安全利益绑架的危险,这可能会让全球互联网走向分裂。

中美数字冷战的“人质”是互联网经济,但穆勒认为这不是一个好策略,因为人质要么被杀,最好的结果是被救出,民族主义式的封锁使互联网经济不能发展繁盛。中美都是牺牲品。

美国扼制华为背后的逻辑

扼制华为的一系列举措完全是美国对中国崛起,担心信息技术行业的竞争和全球化会破坏美国的领导地位,以及对中国作为一个性质完全不同的国家的担忧和恐惧

《财经》:美商务部刚宣布新规,进一步限制华为购买美国设计和制造的芯片的能力。新规在5月颁布的限制令基础上,将禁令范围延伸至美国设备在国外制造的所有芯片,并将华为的38家附属企业列入禁止与美国公司合作的名单。

穆勒:美国已对华为实施了一系列制裁,这些都是想要毁掉华为的尝试。这些措施对美国科技公司不利,因为他们知道华为是他们的好客户;这些措施对华为不利,也对全球华为所有的潜在客户不利。它扰乱了信息技术和服务的全球化市场,并在某种程度对这个市场起到了排挤了作用。

它颠覆了实际上由美国提出的重要的WTO自由贸易协定的承诺,是美国近30年的互联网和电信政策的戏剧性逆转。

《财经》:美国扼制华为的背后,是否有更深的逻辑?

穆勒:扼制华为的一系列举措完全是美国对中国崛起,以及对中国作为一个性质完全不同的国家的担忧和恐惧。反华为行动在特朗普上台成为总统前近10年就已出现,在美国军队和情报界早有根基。中美间的价值观差异导致这一冲突更加复杂化。美国对中国体系的担忧有其合理的成分,但最主要的还是担心信息技术行业的竞争和全球化会破坏美国的领导地位。

《财经》:尽管人们警告说,对等原则运用到互联网管理,美国可能付出沉重代价,但特朗普的行为还是得到了一些美国人的支持。

穆勒:产业界其实没有那么支持,产业界大多数人士都认为此举有害——即使他们不愿意说出来,他们当然也知道这不是件好事。像苹果这样的公司必须明白,如果中国决定采取反制措施,他们潜在也会受到严重伤害。那些完全专注于外交政策和所谓的安全研究的学者可能会支持,但关注信息技术、政策或产业的人,以及贸易政策领域的人几乎没什么人赞同。

特朗普政府相当长一段时间以来一直诉诸保护主义和民族主义,如果美国人对他的对华政策有任何支持,都可以归结为一个原因:在许多美国人看来中国市场是封闭的,而美国市场是开放的,这不公平。

但把它说成是国家安全的威胁就很牵强了,一些美国人认为华为只是中国政府的一个代理,而非真正的竞争性的商业公司。我不同意这种说法。但确实美国很多人相信每家中国企业都是中国政府的代理,让他们进入美国,进入美国市场,就是在允许一个危险的国家变得更强大,并损害美国自身的利益。 

《财经》:TikTok就是这样,说它构成安全威胁只因为其母公司是一家中国公司。

穆勒:说Tiktok对美国构成国家安全威胁简直是荒谬,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时,不禁大笑起来。但显然人们都当真了,这只是表明美国在某些方面对中国有多么恐惧。

在特朗普政府中,有些人一心要在经济、政治和军事上对抗并削弱中国,国务卿蓬佩奥就是其中之一,还有一些共和党国会议员如汤姆 · 科顿(Tom Cotton)、马尔科 · 卢比奥(Marco Rubio)等,甚至在特朗普任总统前很多年,他们一直对中国充满对抗性和敌意,没想到他们敌意如此之深,宁愿让这些中国跨国公司成为中美对抗的人质,整个数字经济被当作了人质。

他们想把中国企业封锁在外,并尽可能地损害其竞争性。说实话,我不知道他们期望得到什么?

《财经》:之前华为被认为是中美贸易战的一部分,随着更多的中国科技公司卷入,社交媒体也成为目标。如果社交平台是互联网的经济引擎,那么制裁大型科技巨头看起来越来越像贸易壁垒?

穆勒:现在是大国角力。美国试图利用其在全球信息经济中的经济因素来对抗中国,希望以此削弱中国。如果因中国不让这些美国科技公司进入中国市场,中美没有自由、公平的贸易和信息,这可以归结为贸易问题。但特朗普政府一直说这涉及到国家安全问题。把社交媒体服务和国家安全风险挂钩是一个巨大的错误,是美国政府犯的非常愚蠢的错误。美国有一些社交媒体公司全球知名,甚至在全球占据主导地位。如果美国认为一家社交媒体公司是国家安全威胁,很多民族主义政府可以提出相同主张,那么脸书、谷歌、推特等都可能被其他国家屏蔽。

同时,中国也不会消失。除了要表达与中国对抗和冲突的欲望,我看不到任何其他解释。

谨防美国的“科技民族主义”

如果中美两个技术生态系统并行,这意味着一个分裂的世界,意味着我们要付出更多的代价来维持互联互通和互用性,意味着两个市场都更小,劳动分工更少,竞争更少,创新更少

《财经》:一些决策者似乎很难相信,技术产品和服务的竞争与军事和战略竞争有很大的不同?

穆勒:是的,前者和后者完全不同。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有人会觉得我的观点有点争议的原因:在我看来,即使不喜欢中国政府,比如不接受香港受制于其统治,但中国国际化的企业只是商业竞争者,他们在市场上通过提供技术和新服务而使人们受益,Tiktok就是典型的例子,显然它很有趣,人们很喜欢。他们没拿中国政府的任何补贴,他们带来了竞争——美国大家都抱怨脸书的垄断,现在来了一家能与脸书良性竞争的中国公司,有何不可呢?

我相信我们有能力把经济竞争、技术竞争与军事和政治竞争区分开来。很多美国人认为它们必须捆绑在一起,中国是利用其获得的经济利益,在政治和军事上变得更强大。

《财经》:人们越来越依附于科技民族主义?

穆勒:科技民族主义现在几乎遍布世界各地,包括中国。但科技民族主义的观点与科技前行的事实相悖。我们在技术上取得进步要通过国际合作和国际贸易。很多优秀的中国学生到美国高等院校深造,美国人去开发中国市场,美国人越来越多地与中国企业进行互动。苹果是一个高度集成的产品,涉及很多中国的生产制造商,很多人因此受益。我们应在此基础上发展它而不是摧毁它。

《财经》:这和反全球化、反制造业全球分工体系的思路是一致的。

穆勒:在特朗普的领导下,全球化和国际贸易都在逆转。我认为特朗普很可能不会再次当选。

不幸的是,民主党人在中国问题上,其对立情绪只是稍少一些。他们会更倾向于听取一些科技公司如苹果和谷歌公司的声音。希拉里反对《跨太平洋战略经济伙伴关系协定》(TPP)等自由贸易协议,拜登试图跟特朗普一样对中国强硬,前不久参议院外交关系委员会首席民主党参议员梅内德斯(Bob Menendez)领导,由民主党工作人员撰写了中国正在利用其技术崛起发展的报告,所以前景不乐观。

《财经》:中美两国针锋相对的过程中,很多问题迅速国际化,最终的结果是世界上建成分裂的两个不同的技术生态系统?

穆勒:“针锋相对”是个错误的类比。从博弈论的角度,一报还一报意味着选择是对称的,无论彼此合作还是彼此伤害。美中间有许多互利互惠的贸易。不可否认美国认为美中间存在不平衡,美国产品不能像中国产品一样进入美国的市场。美国对中国公司因此发起一些限制或阻碍,这更像是市场中的风险互惠。 现在中美紧张局面不断升级,赌注倍增。中国总是被迫接受新现实。如果美国不卖给中国企业芯片,很明显那些企业必须开发自己的芯片。如果美国移动操作系统公司不能与中国手机制造商进行交易,他们也不得不开发自己的操作系统。现在这些已经开始,如果这个变成长期趋势,那么全球有两个不同的技术生态系统就不可避免。

这意味着一个分裂的世界,意味着我们要付出更多的代价来维持互联互通和互用性,意味着两个市场都更小,劳动分工更少,竞争更少,创新更少。

《财经》:美国为什么对《中国制造2025》如此紧张,他们害怕什么?

穆勒:我不确定他们是真的怕它,还是把它当作一个例子来吓唬人。美国真正担心的是一个如此巨大的经济体主宰世界,中国的科技公司继续发展就能够像美国那样制定标准,最终会像1900年至1930年间的美国那样,美国那时成为世界占主导地位的工业经济体,随之而来的是强大的军事、经济和政治力量。有些人担心,他们认为中国与美国不能轻松共存。

如果中国更像欧洲,美国与中国进行贸易会更容易,两国相处会更轻松,中国和中国企业家会被欢迎进入美国的市场。

《财经》:美国在网络安全方面的做法预示着美国在技术监管上侵略性更强,让中国人相信美国在欺凌中国公司。

穆勒:肯定的,我完全理解。我一直在试图向人们解释这点。目前说服双方都很难——中国人很难理解为什么他们会被视为威胁,美国人很难理解为什么他们会被视为四处欺凌。

我有个中国朋友,她就相信每个人都在攻击中国,很多攻击都不公平,因此感到备受欺侮。特朗普政府的举措强化了中国的民族主义和孤立感。

政策和程序是可以改变的,转向需要一些时间。中国也可能改变。中国可以尝试做出一些让步,表明中国还在继续向世界开放。

如何面对“新对抗时代”

互联网治理保持安全和持续合作是一种方式,但它不会解决美中贸易政策或军事政策中更大问题

《财经》:中美在高科技领域紧张局面不断升温,两国在科技领域各有什么独特优势?感觉这像一场错位的高下之争。

穆勒:从某种意义上讲,中国具有一些基础设施及供应网络的制造优势,且劳动力成本更低;美国具有研究、技术开发优势和设计优势。但两国的差异正在缩小。现在更多的不是哪个国家具有优势,而是哪个企业具有优势并且真的赢得市场上的成功。

中国企业有非常先进的移动支付系统,人们购买物品用手机就可以实现,美国还在用信用卡,有时还用支票。也许中国企业可以进入美国,改善美国的支付体系。但当金融投资试图进入美国市场时,它们又被美国外国投资委员会(CFIUS)封锁,国家安全再次成为障碍。美国在信息服务方面有货真价实的优势,但无法进入中国市场,因为中国政府担心未经审查的开放信息资源。

这个局面很让人沮丧,双方争来争去不会有赢家。美国可能不会从中获得任何好处,这一趋势会变得愈加明显。迫使中国以美国喜欢的方式即刻改变其经济和政体的想法是不现实的。

如果两国能继续共存,保持某种持续的贸易来摆脱这场风暴,那可能是最好的出路。

 

《财经》:美国近日祭出“净网”行动,在运营商、应用商店、应用程序、云服务和海底电缆等五大领域排斥中国企业的行动,范围之广前所未有,这印证了你的观点:中美争端的核心是互联网治理。

穆勒:在数字经济中互联网将我们联系在一起:人们购买芯片,计算机和使用社交媒体。这些领域现在却是所有中美冲突的引爆点:从华为开始,进入社交媒体,夹杂着间谍活动和与此相关的网络安全问题。互联网通过多种不同的方式让我们能够直接即刻地参与进来。美国害怕中国在信息经济获得成功,担心自己向中国敞开信息,中国却对美国封闭信息,因此美国也必须开始建起屏障。

这意味着与建立全球性的互联网治理机构相反,各国都各自为战。欧洲、美国、中国甚至印度各自制定的国家政策不会考虑全球发展的策略,这些是正在发生的事实,中美竞争让一切变得更糟了。

《财经》:在这样的背景下,靠倡导开放和全球互联网的理念能让局势峰回路转吗?

穆勒:我与中国保持较好联系的主要原因之一,是因为中国一直以来都在互联网名称与数字地址分配机构(ICANN)中,这是好事。但由于中美的紧张关系,这一框架被挤压、被最小化了——整个互联网治理体系是基于利益相关者的多边合作而非政府间合作。因此即使中国在名义上不是利益相关者多边合作的忠实拥趸,但中国参与互联网治理的人士还是意识到,利益相关者的多边合作会为紧张关系降温,更容易避免民族国家间的冲突。

这是互联网治理保持安全和持续合作的一种方式,但它不会解决美中贸易政策或军事政策中更大问题。

《财经》:中美已经进入新的对抗时代,这样发展下去会是怎样的结果?

穆勒:想要保持乐观的理由不多。特朗普对抗中国得到了共和党有力的支持。民主党对华的替代方案可能会稍微温和一些,但不会发生大的转变。

如果特朗普连任,中美无路可走,所有的设定不可避免的牵引着两国向着军事冲突的方向发展。这将是愚蠢而冗长的;如果特朗普未能连任,那中美将暂缓一段时间,并利用这一时期尝试调和并重建中美关系,改善2000年至2020年间形成的中美关系。

中国将不得不重新进行调适,对他们眼中的美国欺凌行为保持冷静,并考虑采取建设性的方式; 美国也不要总想着孤立中国、煽动冲突,美国需要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做。我认为中美有两三年的静止期对双方来说都是好事。

《财经》:如果中美关系难以逆转,会有哪些因素或加速其下行的螺旋,或帮助两国弥合分歧?

穆勒:我看不到任何速效解决方案。说实话我还没来得及从长远的视角考虑解决方案,中美走下坡路的速度如此之快让人惊讶,我一直在考虑如何能够缓解冲突的发展。特别是在特朗普政府执政的过程中,各种行动都是用来加深危机的。将来可能会有政治家、企业家来推动两国重建信任,至今我没有看到谁愿意挑这个担子。

印度的作用将会非常有趣。美国正越来越靠近印度,印度则利用这个关系与中国对抗。会不会将来印度为美国提供大市场,美国就不会那么担心中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