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联涛:愤怒之年

沈联涛/文 翻译:臧博 编辑:袁满  

2021年01月11日 18:33  

本文2293字,约3分钟

我们的未来不仅取决于科学和理性,还取决于我们的价值观。

年底年初是回顾反思的好时机。毁灭性的疫病大流行,为旧的一年打上深刻烙印,我们大多数人都将永远铭记。

这是一个弥漫着激烈愤怒的年份,这种愤怒指向我们自己、我们的命运、身边的人,以及政府。愤懑是理所当然,也是因为感到理性不彰。身处科学技术大行其道的年代,科技在征服疾病、延长寿命,也帮助消除社会不公,但仍有近一半的人不愿佩戴口罩,不接受专业的医学建议,对疫苗心存怀疑,甚至每天发生的新闻,他们也充耳不闻。

因此,科学并不能为一切提供答案。如果理性让位于非理性,愤怒等情绪将主导我们事关未来的选择。

此种情景并不陌生。1637年,在血腥的三十年战争(1618-1648)期间,欧洲暴发瘟疫,法国哲学家勒内·笛卡尔及其同代人,对宗教感到幻灭,对人类命运感到绝望。他们着手研究逻辑和科学,掌握了技术,让欧洲变了模样。逻辑学、数学等知识的专精化发展,带来成效,因为科学将情感和人性从对“客观真理”的追求中刨除出去。蒸汽机的发明加上发现了化石燃料,为工业发展创造出动力。权力带来财富,财富和技术造成资源集中、不平等和更强大的权力。

至1776年,经济学在社会科学中已经一枝独秀,亚当·斯密出版《国富论》,揭示“国民财富”的真谛。自此,经济学如同自然科学那样成了一门科学的学问。在政治上,法国和美国革命均承诺将秉持自由、平等和博爱原则。经济学排除政治干扰,变得越来越量化(科学化),经济学家对发展和增长的研究日见精湛。新古典经济学假定存在完美的市场,经济能够自我平衡,带来秩序、效率和稳定。

当前的新自由主义秩序建基于民主、自由市场、法治,以及技术、企业家精神和创新。弗朗西斯·福山提出“历史终结”论,认为这些不言自明的真理将造就一个更美好的世界。相反,我们最终迎来的却是“历史的复仇”。不平等、犯罪、腐败、政治衰败、垄断、人与人的猜忌和愤怒,全部沉渣泛起,困扰着我们。到2020年,疫病大流行背景下迎来了最糟糕的情况:技术发展加剧资源集中,富人受到更大庇护,免受大流行病侵害,而穷人最容易殒命或患病,因为那些必不可少的工作都由他们来完成。

信任难以为继,是因为疫病大流行让诸多不公现象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而它们曾经是美丽的承诺。为重获民众信任,政治家们现在擂动战鼓,以回避民众责问他们为何无能于恢复秩序。

1981年,美国发明家巴克敏斯特·富勒提出,人类必须跋涉“关键路径”,即威胁生存的核战争和气候变化之间的生存空间。一段时间以来,由于苏联解体,核威胁逐渐消失,但如今这一关键路径仍如过去一样不容忽视。我们也不能忽视一个事实,即疫病大流行是众多因素互动作用的结果,这包括气候变化、全球化,以及人类与蝙蝠和其他病毒宿主之间的接触。

死于疫病大流行的美国人超过了二战,这让美国人既愤怒又受伤。民主党和共和党人不约而同地按下“重置”键,但各自存在重大分歧。两党都在怀念那个永远不会重现的“黄金时代”,但彼此的愿景却截然不同。共和党人没有明目张胆说出来,但期盼着恢复白人至上的政权,而民主党人则呼吁在多元化的前提下回归自由主义价值观。在大西洋对岸,英国脱欧也表征了一种情绪化的回应,将国家主权置于欧洲经济一体化之上。

因此,集团意识孕生的离心力,使国家分崩离析,造成更高程度的失序。全球动荡指数显示,在过去十年中,抗议、叛乱和两极分化都在加剧。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危险时刻。

我们目前面对的危及生存的状况,有何解决方案?新自由主义关于市场经济的中心论点,是来自哈耶克的政治观察,即“市场具有自成长秩序”,而专制必将导向奴役。美国总统里根将这一思想表述为,“政府无助于解决我们的问题;政府本身就是问题”。换句话说,解决方案是一个政治选择:是要更多政府干预,还是诉诸市场驱动的力量。

然而,在疫病大流行之后,在世界经济论坛上,大多数商业领袖都对政府干预给予了积极评价。由于政府帮助纾困,很少有企业会反对政府发挥更大作用。因此,权力的集中将有增无已。

但在如何应对这种权力集中趋势方面,各方观点还存在根本分歧。美国的做法是,民主制度将通过反托拉斯法,应对科技企业的垄断。令人惊讶的是,中国政府率先对科技平台中的垄断行径采取了行动。

失去耐心,以及希望速战速决,让人们更偏爱接种疫苗和重启经济等政策,希望有一个“捷径”来迅速修复所有问题。但是亚洲人据其经验,知道这种病毒的突变速度将超过疫苗开发的速度。且疫苗本身并不能保证100%有效,因此我们不能彻底消灭病毒,只能与其共生。这就是为什么依赖疫苗,还不如大范围推行社交隔离。

复杂性思维告诉我们,愤怒和理性是人类不可分离的两个面相。竞争与合作也同时存在,一如危机与机遇密不可分。从这个意义上讲,经济学、政治、哲学和技术之间相互纠结在一起,因此,以为可用部分解释整体,大谬不然。人文与科学并非二元对立,而是各为整个生命生态系统的一部分。

简言之,我们的未来不仅取决于科学和理性,还取决于我们的价值观。如果珍视人类生命,那么即使我们之间存在竞争,也应该为了未来而携手合作。如同玻璃杯总是半满或半空,2021年也是如此,既饱含希望,也将免不了出现愤怒甚至绝望。

正如诗人亚历山大·蒲柏所写,“人皆犯错,宽恕是德”。

作者为香港大学亚洲全球研究院高级研究员、香港证监会前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