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管轶:让70%以上居民接种疫苗,应有计划地实现群体免疫

文 | 《财经》记者 赵天宇  编辑 | 王小   

2021年01月20日 18:33  

本文3790字,约5分钟

“堵不是目标,获得群体免疫、尽量减少疫情对国家经济和人口造成的损失,不要受到太大冲击,这是目标”

2021年新冠凶猛势头不减,1月19日全国新增本土病例88例,吉林、河北、黑龙江、北京都出现不同程度的疫情,多地再次进入封闭管理状态。

香港大学新发传染性疾病国家重点实验室主任管轶密切关注着疫情防控进展,他已经和新发传染病搏斗几十年。
 
“希望我们在疫情的后半程能做得更好。”管轶在岁末年初之际接受《财经》记者专访,数次建议,短期内我们尽全力围堵疫情,尽量维持感染率低一点;长期策略则应着眼于如何让70%以上的中国居民接种到疫苗,以最终实现群体免疫。

尽量追求低感染

《财经》:新年伊始国内陆续出现局部疫情,防控重点应该是什么? 

管轶:尽量追求低感染,是现阶段防控的重点。同时要有计划、有步骤地推进群体免疫计划。 我们国家这么大,从境外来的人、物都很多,你想完全把患者阻止在境外,几乎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不可能把国家封起来与外界没有来往。所以输入性的个案病例,其实很难完全杜绝。 再好的检测也有局限性。比如病人在极早期,咽部没病毒,咽拭子测不出来,以为没感染,但是身体其他地方已经带病毒。还有物的问题、冷链的传播,我们国家也已经有先例了。 但凡有带病毒的路径,你就没办法“零感染”。 即便在全球看,现在每天新增个案很多,而且病毒变种也有相当长时间。很多国家都很严重,断航、封锁边境,就是暴风雨中的暴风雨。

 《财经》:我们处在什么阶段?

管轶:疫情到现在,全国的确诊人数不到人口总数的万分之一,我们国家离群体免疫还很远。疫苗没普及到一定程度,在这么高传播性的疫情中,很难做到零感染,这是客观情况。 

《财经》:疫情防控,如果请你提出建议,当下应该做什么? 

管轶:首先肯定是防止外面在短时间内大规模输入病例。堵的时候,利用窗口期组织疫苗,分步骤、分地区地推进,让我们老百姓达到群体免疫,或者免疫超过70%的人群。  还有,对于一些高风险输入地区,例如某个城市出现疫情了,用接种疫苗的方式封堵,全城70%以上的人打疫苗应该能够实现免疫。也可以在一些交流频繁的城市先做。 然后再逐步调整,恢复之前的正常生产生活。 

《财经》:我们的防控目标应该设定成什么?  

管轶:堵不是目标,让中国的百姓实现群体免疫,尽量减少疫情给国家经济、人口造成的损失,不要受到太大冲击,这是目标。 现在这一步是,我们尽量追求低感染,尽量追求“无限趋于零感染”。 一个患者的移动就可以带来麻烦,我们又是世界人口第一大国,变化是无穷无尽的。所以当下,尽量降低病毒的感染,希望熬过这个冬天。我觉得这是现在顶过这个冬天的最主要目的。  现在开始接种新冠疫苗了,建立起群体免疫力,我们的生产生活才可能完全回归正常,才没那么怕。 

建议做出群体免疫计划

《财经》:防疫已有一年多,我们在成本和效益的平衡点上吗,付出的代价是可接受的吗? 

管轶:我把这句话反过来说,那就是,我们国家付不起失控的成本。 目前来讲,我们国家已经花了这么多努力,尽全力防控疫情。在防止大规模暴发上,我们基本上做到了,能尽量维持感染率低一点,这是好事。能挽救人民的生命,能挽救国家的经济,就是好的,付出的防控成本就是值得的。 现在我们疫情与国外相比,相对和缓,为国家恢复生产争取了时间。我们能顶多长时间,这个问题一定要考虑。 请记住,我们离群体免疫还远,不要浪费这个时间,赶紧去做事。我建议从国家层面做一个计划,如何实现群体免疫,需要有明确的思路。  我想,我们自己生产、对外采购都可以,只要有效的新冠疫苗能做出来、人们能接种到,都是好事。 应该继续做宣教,让每个人心知肚明,大概什么时候能接种到疫苗。  疫情已经发生一年多,疫苗的需求量应该可以算出来,据此列出一个如何打疫苗以实现群体免疫的计划。然后查漏补缺,假设生产能力不够,那就要增加生产。 制定疫苗接种的计划,就像考试答卷,是限制时间的,两个小时做完,你总不能要考个两年,不能抽离了时效性。 总之,补充疫苗,使我们国家获得群体免疫,我认为是度过疫情的最好手段。 

《财经》:很多人会认为,现在中国疫情相比于海外不严重,被感染概率低,所以其实没必要打疫苗。你怎么看? 

管轶:这可能是人们知识的误区,应该继续做宣传教育。 

《财经》:再过一两年,全球的疫苗接种格局会是什么样的? 

管轶:每天都在变。疫苗企业的产能也在变化,产能越大,满足需要的时间就越短,这个问题个人是算不到的。 以甲型H1N1暴发为例,2009年,香港花了几亿港币买疫苗,实际上接种的比较少。当时德国、法国、荷兰等,也有疫苗作废。他们买疫苗是怕再次出现像1918年西班牙大流感那样的疾病大流行,然而后来发现这个病症较轻,很多人放弃了接种计划。 所以这次,我希望建议相关的疫情委员会动态调整接种疫苗的范围、人口,同时动态调整产能,尽快接种,另一方面也不要造成浪费。面对这次疫情,我们人类处在一个学习的过程中,要以这种学习的、变化的思维方式来逐步解决问题。 我们说“家里有粮心里不慌”,怎么让老百姓安心呢,就是要做到公开透明、心中有数。 

疫情是历史的转折点,也改变了我的研究方向

《财经》:2021年关于疫情的研究,你最想做的是什么? 

管轶:我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我的终身职业就是研究新发传染病,跟传染病搏斗了几十年。我觉得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帮助国家防控疫情,是一个公民的本责之所在。 疫情中,我看到我们在生物医药领域知识、技术储备仍有提升的空间,所以,我可能会把相当的精力转向应用性的研发。 疫情对我的职业生涯是有影响的,我也纠结过。但我想,“众人拾柴火焰高”,大家都去做这种努力和探索,以保护老百姓的生命健康作为自己的职责,往这边转,我觉得可以。 另一个转向是,我的目标不只盯着现在的新冠病毒,而是盯着一系列现在藏在咱们国家动物里面的病原体。过去20年没控制好的这些病原体,已经造成了国家很多损失。所以,我的研究可能会瞄准这些领域,作为科学家,工作要有前瞻性、预见性。 比如从国家发展的角度,新冠不会短期内消失,就要考虑到几年以后情况会怎么样,怎样解决新冠病毒长期流行引起的问题等。  我们还应考虑怎样减少新冠的致死率的问题。此时此刻,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每30秒就有一个人去世,(说话这会儿)已经很多人失去了宝贵的生命。能不能经过我们的努力,把致死率再降一个小数点,再降两位小数点,就很好,这有努力的空间,也很有努力的必要。  一句话来总结,疫情也改变了我的研究方向和注意焦点。 我们每个人要大胆地问自己,如果给我第二次机会,我们怎么办?现在疫情还没过去,积极控制疫情的同时,我认为也应该反思,反思后付诸行动,疫情下半程我们会走得更好。 客观公正的反映实际情况,然后做出适当的反应,理智的去防控就很好。明天的世界会变得怎么样?我们大家都更理智、更科学地应对,这才是关键。 

放弃一劳永逸的想法

《财经》:2020年起起伏伏,如果请你概括,会如何描述?  

管轶:这次疫情对人类政治、文化、经济各个方面都有巨大影响。我们经常简单地以多少人死亡来衡量它,但我觉得,站在人类的角度讲,我们所有人的生命基本上都损失了一年,人类脱离了正常的生活轨迹。 我们还想失去另外一年吗?这是我的问号。 从时间维度,疫情的影响会有长期的阴影,可以长期改变人类历史。这也是历史的一个turning point(转折点),就像1918年西班牙大流感的深远影响,超过一个世纪甚至两个世纪。不要把影响简单地局限在疫情本身,要去思考对这个地球,对我们的国家的长期影响。 我希望我们的努力可以促使咱们国家、整个世界,向好的方向转变,尽到我们应有的责任。 

《财经》:在疫苗接种、群体免疫上,目前哪个国家的做法值得我们借鉴?

 管轶:我认为可以向以色列学习。我们看到的是,以色列居民接种新冠疫苗的欲望很强。 同时,这个国家对新冠疫苗的来源持开放态度。以色列实际上自己也研发新冠疫苗,但是也许觉得生产能力不够,他们同时多点押宝,很早也和全球大的疫苗厂商预定了新冠疫苗,目标其实就是全民接种,希望早点获得群体免疫。 这个国家的居民,对疫苗虽然也持有正反两方面的态度,但是总体来看争论较少,愿意相信科学、相信科学家,也愿意相信卫生防疫专家的专业程度,国民教育水平比较高,比较容易接受好的新生事物。 

《财经》:如何看全球抗疫? 

管轶:在疫情面前,没有赢家,都是输家。我们要有同理心、同情心,我们都是人类,以这个角度去考虑问题。 我想,疫情下全球老百姓都输了,人类的文明史几乎抹去了一年。 当你站在原始森林中,人类就像奔跑的猎物,到处都是火海,这种情况下,你也会depress(沮丧),毕竟我们是同类。 我希望引出值得思考的问题,就是疫苗。假设全世界每年可以量产20亿—30亿支,全世界有78亿人口。假设打了疫苗效果只能维持6到8个月的话,短期内怎么造疫苗,病毒还是在传播的。所以,我们得放弃能短期内一劳永逸控制这个疫情的想法,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长期免疫保护计划。 长远来看,也许还会有下一个pandemic(疾病大流行),所以我们还要瞄准下一个潜在的病毒,防患于未然。 从全世界来看,疫情的发生、发展、演变过程中,全球各国对疫情的理解和做法塑造了今天的世界。我们要考虑的是,明天会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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