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英国年轻女性曾遭性骚扰?|魏城看英伦

文|《财经》特约撰稿人 魏城 发自伦敦 编辑|郝洲  

2021年03月18日 13:22  

本文4207字,约6分钟

联合国妇女署发布的数据显示,英国有70%以上的妇女、97%的18岁至24岁的年轻女性曾在公共场所遭受过性骚扰

我还记得那条小消息:大概是今年3月初,英国几家电视台在报道了国内国际重大新闻之后,又播了一条小新闻,说是一位名叫莎拉•埃弗拉(Sarah Everard)的33岁女子失踪了。

但当时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是,这一最初并不起眼的失踪消息,后来几乎天天都是英国各大媒体的头条新闻,最后演变成为席卷英国朝野的舆论“沙尘暴”。

3月9日,所有电视台都在头条新闻位置播报了一条惊人的消息:伦敦警方说,他们逮捕了一名和莎拉失踪案有关联的现役警察。

又过了两天,电视在头条位置报道说,警方发现了一具疑似莎拉的尸体。

后来,警方确认,这具尸体就是3月初失踪的莎拉。

图说:莎拉•埃弗拉失踪前行走的闭路电视画面截图

此后,英国各地女性自发地开始了悼念、献花和烛光守夜等活动。

但随后几天发生的事,更加匪夷所思——

英国多地民众申请为莎拉守夜,但一名法官以新冠疫情期间不得大规模聚集为由,拒绝了这些申请。

3月13日晚,逾千民众选择无视禁令,聚集在莎拉失踪的克拉珀姆公园(Clapham Common)为其守夜。警方为了驱散集会人群,数次与民众爆发肢体冲突。他们强行拖拽数名在集会现场的女性,并给她们戴上手铐,这一处置方式后来受到民众广泛质疑。

冲突中,一个橘色长发女性被几个男警察粗暴按在地上、强制戴上手铐的照片,成为各大媒体反复使用的最具讽刺性的画面。

图说:警方试图驱散和平守夜的民众,一个橘色长发女性被几个男警察粗暴按在地上、强制戴上手铐

她只不过是走路回家

在英国,针对女性的犯罪一直存在,为什么这次引发了如此大的风波、如此广泛的众怒?

首先,让英国民众震惊的是,被控绑架并杀害莎拉的,是一位48岁的现役男警察,名为韦恩•卡曾斯(Wayne Couzens),他在2018年加入伦敦警察局,被捕前的职责是负责英国议会和大使馆外的安保。

其次,更让英国民众震惊的是,受害者莎拉那天只不过是走路回家:3月3日晚上9点多,莎拉离开朋友家,返回自己家,全程步行大约只需要50分钟。她采取了所有能够确保安全的步骤——她步行的地区是伦敦比较富裕、治安不错的克拉珀姆(Clapham)区,她选择的步行路线是灯光明亮的大路,她穿了容易让人识别的色彩明亮的衣服,她一路都在与自己的男朋友通电话……

但她仍然被绑架、被杀害了。

她的遇害震撼了英国所有女性,因为在她身上发生的事,也有可能在所有女性身上发生。

在各种社交媒体上,英国女性都在分享她们遭受性侵或性骚扰的故事,分享她们不敢夜间单独行走的故事,分享她们作为女性的种种恐惧、种种担忧,社交媒体上甚至有一个非常热门的话题:“#她只不过是走路回家(#SheWasJustWalkingHome)”,参与讨论者甚众。

一个年方20岁的名叫奥利维亚(Olivia)的伦敦女孩讲述了她的经历——

“我曾经在街头上遭到过男人们的性骚扰,我曾经遭到过男同事们的性骚扰,我曾经在地铁里、公共汽车上、出租汽车里遭到过性骚扰,我今年才只有20岁……”

28岁的保险公司经理爱伦(Ellen)和莎拉•埃弗拉住在同一个地区,她在社交媒体上说——

“我不记得上一次我无忧无虑地独自漫步的时候了。如今我散步时,每一刻都保持高度警惕,听音乐只戴一个耳机,紧握手机,每分钟都往身后看一看。真让人身心疲惫。其实,这是可怕的个人经历的后果……”

而英国女律师哈里特•约翰逊(Harriet Johnson)发的一段推文,更是代表了英国千千万万女性的心声——

“你所认识的每一个妇女在外出时,为了安全,都不走捷径而选择绕行;发现可疑的男人,都吓得原路返回;常常假装浏览商店橱窗;常常手攥钥匙,以备不测;常常假装给男朋友打电话……”

一些英国人因此在社交媒体上发起了一项名为#ReclaimTheStreets(夺回街头)的运动,倡导让女性能够安全地在夜间的街头行走。

“靠讲述获得支撑”

女性从小担惊受怕,处处感到不安全,这一现象其实不限于英国。

就像几年前“米兔运动(#MeToo)”突然席卷全球一样,不知是不是受到英国女性分享各自经历的启发,中国社交媒体上最近也有许多女性博主与粉丝们分享自己一生中不那么愉快的遭遇。

微博上有一位名为“2kays”的女作家,3月16日坦率地讲述了她经历的几件性骚扰和性侵的故事,其中一件是:

“……再长大一些,遇到过房东。瘦瘦小小的房东,已婚、做公务员的房东,我们去看房时还见过他的妈妈的房东,在住了两年之后,有一次过来查看房子时候,突然发了情,从背后紧紧箍住,蹭了一耳朵口水,压着往床上扑。

那一刻我才知道,一个比我瘦的男人,力气比我大得多。

我挣不开,我只能说话。我说你松开我,你现在走,咱们就当没这回事。

他松开一下,又后悔,又抱上来。

我继续说话,不断说话,我劝他,我笑着劝他。

反复几次,他终于走了。门一关,我浑身都软了。男朋友赶来看我——我讲过——问我:“你当时穿的什么?”

截至本文收笔,此帖获得点赞近20万、转发1.4万、评论3千多。跟帖的多数是女性,有人说“这啥男朋友……”,很多人感慨“女生太难了”——

“每个女孩都能说出这样的故事。”

“真可怕。女性每天面临的危险是男性无法体会的。”

偶尔有一个男性评论:“总觉得有炫自己吸引力的成份”,马上遭到近1500人跟帖抨击。

博友“裤子杨”关于此帖的一段评论,引起了众人的共鸣和超过1000条转发:“可怕又真实。既是个体记忆,又是普遍经验。每个女性的记忆里,都或多或少横亘着这样暴力、恐怖的时刻,很多人埋葬这些回忆以获得内心平静,但真相是,唯有讲述,必须讲述。靠讲述寻求同盟,靠讲述获得支撑。”

当司法制度失去了震慑功能……

同是天涯受害人,分享何必论东西。但东方西方仍有不同,英国女性的受害经历自有其特点。

联合国妇女署上周发布的数据显示,英国有70%以上的妇女、97%的18至24岁的年轻女性曾在公共场所遭受过性骚扰。

比例如此之高,似乎英国人对性骚扰已习以为常、见惯不怪了。但在“米兔运动(#MeToo)”深入人心的今天,以往人们见惯不怪的事情,如今的英国人,尤其是女性,却不肯轻易放过了,于是有了社交媒体上的分享运动,于是有了媒体的密集报道,于是有了众多女性不顾疫情封锁令、不顾法庭集会禁令、不顾警方粗暴执法,连续几天举行守夜活动和抗议活动,于是有了英国各界的积极声援、议会的激烈讨论、政府不得不采取的措施,于是一宗最初看似普通的刑事案件,逐渐演变成为震动英国社会的大地震……

但震动归震动,如果不深挖根源,不解决问题,下次英国人还会受到更大的震动。

我在英国生活了20多年,自认为对这个国家有些了解。我觉得,英国女性感觉不安全,最重要的原因,不在于舆论不重视(其实,英国媒体、英国各方对这个问题一直非常重视),不在于多数男性都是色狼(在任何一个国家,色狼或流氓都是少数),不在于国家没有立法(英国以各种立法既多且繁而著称),而在于执法不严,在于英国的司法制度已失去了其震慑功能和惩恶扬善的功能:在英国,如果发生一宗刑事案件,尤其是性侵案件,最后能够走到入罪这一步,太难,即使千辛万苦,终于定罪,要想给罪犯量以罪罚相当的刑期,更难。

为什么?因为警方对性侵的调查太不上心,检控方对成功起诉信心太低,陪审团和法庭对性侵起诉太少定罪,正因为这些原因,受到性侵或性骚扰的女性,也觉得报警没用,所以不少女性索性选择隐忍,选择不报案。

英国皇家检控署(Crown Prosecution Service)的统计数字显示,在过去五年,报警的强奸案急剧上升,但这些案子中最后起诉到法庭的比例却减少了一半以上。

举例来说,在截至2020年3月底的这一年中,英格兰和威尔士的警察记录了58856宗强奸案,但其中只有2102宗走到了起诉这一步。此前一年的这个数字是3043宗。

至于走到定罪这一步的强奸案,那就更少了。英国皇家检控署2020年7月公布的统计数字显示,英格兰和威尔士的强奸定罪数量已降至历史最低水平:在2019年-2020年,在所有报警的强奸案中,只有1439名嫌疑人被定罪,是3年前水平的一半。

我并不是那种信奉和主张严刑峻法的人,我更倾向于在适当量刑的基础上以德感化、改造罪犯、给他们重新做人的机会,让他们重新融入社会,但英国的问题是:既无违法必究、有罪必惩、罪罚相配的司法量刑制度,又无以德感化罪犯的社会大环境和制度小环境,大批罪犯或者未获定罪,散落在家里、社会上,有些人则正常就业,甚至进入警察队伍;或者定罪后没有得到适当的刑罚,有些获刑极轻,有些监外执行,而社会上也没有相应的人财物和机制去教育、感化、改造这些人,所以,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就聚集闹事,这就是2011年8月6日至11日英格兰多地同时发生大骚乱的深层原因。

像莎拉被杀案中的嫌疑人韦恩•卡曾斯,竟然成了警察队伍中的一员,在这次杀人的三天前,他曾因在一家餐馆里不雅露阴接受过警方质问,但并没有被认真对待,更未受到处理,以至于他胆子更大,犯下了更加伤天害理的罪行。

莎拉居然被本应保护她的警察杀害弃尸,这是多么讽刺的事情。

更具讽刺性的是,英国警方在调查、惩罚罪犯方面严重失职,却在驱散和平守夜者方面实施了不合比例的暴力。

而那位橘色长发女性被几个男警察粗暴按在地上、强制戴上手铐的照片,也许会在很长时间里成为拷问英国朝野良心的画面。

(作者曾在英国多家知名媒体担任资深记者、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