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湖做对了什么

作者 | 郑慧 编辑 | 马克  

2021年05月05日 18:45  

本文7001字,约10分钟

一家销售排名行业前十都进不了的公司,却成了同行学习的榜样。

龙湖集团(0960.HK)最近发现,保持低调越来越难了。

耕耘已久的多元化业务崭露头角,三道红线政策之后又成了民营房企中罕见的三线全绿公司,综合融资成本比保利、万科还低,市值仅次于万科排名第二,但要是看市值销售比,龙湖则遥居第一。

人们开始好奇,龙湖到底做对了什么?

来取经的同行越来越多,除了多年来对标龙湖的旭辉控股(0884.HK),最近又有金科股份(000656.SZ)提出全面对标,国企华润置地(1109.HK)也要全面学习。

然而七八年前,很多人却认为龙湖错了。

2012-2014年,大量员工出走,有高管在离职前真诚地劝创始人吴亚军改弦更张。路演时,投资人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忧虑、不解、怀疑,扑面而来,CEO邵明晓不停地解释,连一口水都顾不上喝。员工、投资人都担心,龙湖会从此沉寂下去。

稳健优先,深耕一二线,坚持做商业,这是龙湖十年前选择的道路。走上这条路,龙湖放弃了借助财务杠杆大干快上的机会,错过了三四线城市的红利,发展势头一度落后,销售规模也排不进行业前十。

但只以规模论英雄的时代已经过去。2020年,监管层密集发布多项政策,房住不炒长效机制的轮廓逐渐清晰。尤其是三道红线政策,直接限制房企的有息负债规模,几乎断绝了继续靠融资加杠杆冲规模的可能性,曾经借此上位的房企们,也正面临着巨大的减债压力。

龙湖为什么能够忍受十年寂寞保持战略定力?如今成为学习榜样,仅仅是因为各领风骚三五年的轮回,还是大势所趋之下的人心所向?

01 “坚定战略,假以时日”

龙湖稳健,甚至保守。吴亚军早年研究了国外及香港房地产公司的各种死法,发现它们有个共同点,就是敢于借“贵”钱,于是立下规矩:不借贵钱。

一家民营企业,要想借到便宜的钱,财务要十分健康,这意味着总体借贷规模不能过大。

但仅是对破产的恐惧,不能完全解释一家需要赚钱且所处行业也能快速赚钱的房企,为何选择稳健。这么做的另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是,龙湖决定做商业地产。

2012年,商业地产被提升到战略层面。龙湖谋划了一个长达15年的发展计划,目标是租金收入的利润占比从5%提高到30%左右。

彼时很多房企宣称要入局商业地产,但真正去做的没几个。

做商业地产需要沉淀资金、培育期长,赚钱速度远不如卖房。吴亚军曾坦言,如果把沉淀的资金拿出来,每年能增加100~150亿元的销售额。这意味着每年的行业排名能上升3位左右,让龙湖进入销售榜前十。

不仅如此,当年龙湖的综合融资成本是6.72%,而同样做商业地产的国企华润置地,融资成本只有3.77%。新开商业物业的回报在6%~9%,想要赚到钱,龙湖必须把财务成本降下来。

如此一来,就回到了前文提到的逻辑:降利率,控制借贷规模,保持财务健康。

从财务指标上来看,龙湖的净负债率常年保持在60%以下。其经营活动产生的现金流量净额连续十年为正,头部房企里,做到这一点的只有龙湖和万科。此外,降低融资成本、延长账期,龙湖也一一兑现。

图3:龙湖2009~2019综合借贷平均年限

控制借贷规模,代价是主业受限。

当时,龙湖的房地产开发业务已较为艰难。1993年,龙湖从重庆起家,主打高端低密度住宅。2009年上市后,龙湖重点落子长三角,主打郊区大盘。这种模式在房地产火热的2009、2010年,给龙湖带来了很大的增长,销售业绩迅速从2008年的100亿元攀升到2010年的330亿元。但区域和产品布局的不平衡,也使得风险集聚。

2011年市场下行后,龙湖跑不动了。也正是在那一年,吴亚军把CEO让给邵明晓,公司管理层进行了一波换血。同年,龙湖提出“扩纵深、近城区、控规模、持商业”,开启转型。

落实这一战略,要消化郊区库存、要磨合团队、要拓宽城市布局、要改善产品结构、还要持有大量沉淀资金的商业地产……吴亚军把那段时间形容为“饿着肚子赶路”。

刚开始战略转型的龙湖,成效还未凸显,排名一路下滑,如入深穴,前路不明。而同为民企,原本实力相近的碧桂园、融创,乘势而起,大干快上,逐渐将龙湖甩下几个身位。

那几年人心躁动,龙湖被同行大量挖角。

但吴亚军仍给予邵明晓等高管坚定支持。十名左右即可, “不进前五”。吴亚军不汲汲于排名和规模,这给高管们吃了定心丸。

2014年,吴亚军在公司内部论坛上发表长文,取名《坚定战略,假以时日》。6000多字的文章,逻辑清晰、言辞恳切,向员工详细解释龙湖目前的处境、战略、战术,并回应各种质疑。

管理层的坚定来自于自知,形成这种认知并不容易。直觉判断、终局判断、理性计算、类比反推,有感性,但更多的是理性。

2003年,龙湖在重庆北城开出第一家天街(龙湖商业物业的品牌),做商业是龙湖能力圈内的事,但真正下决心前,吴亚军和邵明晓还是聘请知名咨询机构、亲自带队考察、研究了大量成熟市场案例。美国、澳大利亚、德国、伦敦、日本、香港…… 他们发现,当城镇化速度慢下来,持有沉淀资产会成为主流。而日本经济上世纪90年代垮塌时,收租物业的承压性相对良好,能够提供稳定现金流,帮助企业渡过危机。

多维度交叉考察之后,大方向确定。龙湖又请机构仔细对比香港几家地产公司的情况,发现新鸿基是上世纪80年代在香港周边做商业,到了90年代才开始提速;香港恒隆,80年代初期一口气做了多个地铁上盖(地铁上部的建筑设施),差点撑死……综合考察下来,商业地产的培育周期、投入节奏,龙湖心里大概有了底,再经过一番精算,龙湖管理层决定细水长流,用不到每年销售回款的10%投入商业地产。

吴亚军学鱼雷动力装置出身,邵明晓学的是自动化控制。做模拟、做框算,是帮助龙湖“想清楚”的重要手段。这个习惯的另一个好处是,大多数时候,管理层给出的预期数据,能在相应时期大体兑现,这就给了投资人更多信心。

截至2020年底,龙湖一共持有49座商业物业,其中大部分是天街,位于一二线城市的地铁上盖。

这些商业物业如今带来三点好处:其一,每年收租带来稳定现金流入,成为业绩稳定器;其二,由于龙湖商业物业的位置较好,评估增值可以增厚公司利润,必要时还可以通过房地产信托投资基金(REITs)、私募、股权合作等模式提前变现,减少资金压占;其三,商业地产的毛利率较高,随着规模逐渐增大,能拉高整体的毛利率。

龙湖并未披露物业开发以外业务的毛利率,由于物业管理这种毛利偏低的业务会拉低整体毛利,可以大概估计,近年来商业地产大概每年能拉高龙湖的整体毛利率1~2个点。

2017年,龙湖开始试水长租公寓。延续以往的习惯,他们学习各地经验,又请来管理大师拉姆·查兰做测算。查兰带他们去看美国的长租公寓,告诉他们,这个生意长期赚钱但短期很难,实现盈利有非常严苛的要求。龙湖后来自己摸索出严苛的含义——拿房成本不能超过总成本的50%,营销、人工、管理等综合运营成本不能超过10%,出租率则要达到90%以上。不满足这三点,长租公寓就很难赚钱。

长租公寓2020年频频暴雷,但赛道的长期价值仍然存在。据链家估算,2016年中国租金总额约1万亿元,到2030年,中国的租赁人口将达到3亿,租金规模预计5万亿元。

龙湖做长租公寓也踩过坑,发现拿房成本超过60%的项目,再辛苦也挣不到钱。但与同行相比,龙湖交的学费不算多。学习、测算、试验,龙湖最终将长租公寓纳入主航道。

2018年,龙湖提出“空间即服务”战略。在这个战略下,开辟出物业开发、商业地产、长租公寓、智慧服务四大主航道,2021年初,又增加了房屋租售和房屋装修两大航道。

02 “巧”战略,“拙”模式

稳健、战略定力,这些抽象概念下面,是长期积累形成的执行力、精细化管理能力。在房地产行业由财务杠杆向管理杠杆过渡的当下,这个过去不起眼的特点突然变得尤为亮眼。

已经成熟的四大航道,每一个业务单拎出来,龙湖都做得有模有样,在业内颇有口碑。邵明晓在业绩会上表示,龙湖擅长下苦功,做运营,做细活。

其战略融合多变量因素,比如既要增长,又要利润,又要降融资成本;既要做住宅,又要持商业,在能力圈内找到差异化路径,不只是追求规模增长。这种“既要、又要、还要”的思维模式,渗透到业务的方方面面,员工们只能靠“做极限运动”来实现。

几乎每年的业绩会上,邵明晓都会提到一个指标——净负债率低于60%。龙湖用这个指标去测算、倒推,控制拿地,用“以频率换概率”的方式,在土地市场上搜罗机会。2015年,龙湖北京公司看了150个项目,上了50多次拍卖会,最后拿到8块地。

为了适应多变的政策,龙湖早年提出“弹性供货”。以销定产、适销对路,为了实现这个目标,龙湖浙江桐乡项目的负责人调整了三次全景计划。全景计划,可简单理解为项目流程中各事项时间节点的规划安排。听起来简单的调整,实则涉及方方面面,方案、图纸、各方的协调沟通……在无数个这样的“极限运动”中,龙湖的去化率(项目开盘一年后卖掉的比例)达到70%,而行业平均为50%~60%。

为了争取颇受中高端家庭喜爱的山姆会员店,龙湖商业从十多年前就开始与其接触,直到2019年才终于获得合作机会。山姆会员店从进驻城市、选址到最终签约,一般要经历两年,但与龙湖签约只用了7个月。

一位商业地产资深人士对《财经》评价,龙湖的商业运营在业内很有口碑,做一个火一个,基本上没有冷清的项目。“商业固然是连锁化、规模化好,但是单店项目的成功和盈利也非常重要。靠项目数量讲故事没有长远发展,先质量再规模,这是做商业的一个基本原则。”

企业文化和数字化水平,则让龙湖“拙”中也有灵动。

龙湖的企业文化在业内独树一帜。一位龙湖的高管向《财经》表示,企业文化是龙湖的基石。

两年前,林辰(化名,应其要求)从北京一所985高校毕业,成为龙湖仕官生。当被《财经》问及为何选择龙湖时,她回忆说,“面试体验特别加分”。她参加过大大小小十几场面试,几乎每一场都要经历数小时漫长而焦灼的等待,只有龙湖,按照约定的时间到达后,等上十分钟就能开始,“效率高,而且接触到的人态度都很好”。

她还参加了另一家头部地产国企的面试,终面的大领导满口粗话,一位女性面试官上来就问:“你怎么看待大龄未育女员工难跳槽的问题?”龙湖面试的诸多细节让林辰感觉到自己是被尊重的,“这家公司的文化应该不错”。

简单直接、用户思维、企业家精神……龙湖文化的关键词很多。吴亚军强调,龙湖的企业文化,首先是让员工用来衡量公司的各项决策,尤其是高管的言行,其次才是约束自己。而基因的复制,则有赖于自上而下的行动表率。

副总裁的办公室面积不超过18平米,办公室里放一张会议桌,副总裁不在的时候别人也能开会;从吴亚军开始,领导无论大小,都只需司机接送,员工亲自“高接远送”就是减分。

龙湖有一个活跃的内部论坛,切磋业务、质疑管理、抒发情感……各种内容都有,间或夹杂着一些龙湖的楼盘广告。而论坛中质疑批评的帖子,几乎都会得到回应。

闲下来的时候,吴亚军会去这个论坛转一转,她常常给员工的帖子打赏,遇到值得重视的话题,也会“激情开麦”,完全不似在媒体面前那样低调。其去年对“公司不是家”的讨论,仍排在最热榜前列。

充分的尊重和支持,自上而下的表率,能够激发员工的主动性和创造力,对于正在寻找第二增长曲线的房企而言,这种活力大有裨益。

在技术方面,吴亚军也有着极大兴趣和热情。龙湖最早开始做办公自动化系统的时候,利润才几千万元,而做那套系统需要大几百万。有员工离职去其他房企,发现他们还在用Excel报送数据。而几年前,龙湖的员工就可以在手机上实时查询项目销售情况。

2017年末,龙湖开始做数字化转型,组建了1000多人的DT(数字科技)团队,与整个集团总部的人数相当。如今,各个业务条线已经在使用这个团队打造出的产品。

03 从财务杠杆到管理杠杆

剔除预收款后的资产负债率不得高于70%、净负债率不得高于100%、现金短债比不得高于一倍——去年8月底的三道红线政策,将房企债务问题摆上台面。三道红线,将房企分成红、橙、绿三档。政策传闻后不久,《财经》以2020半年报为基础统计了各房企的触线情况。从彼时的数据中可以看到,绿档好学生,几乎清一色都是国企,而龙湖是30强中唯一一家绿档民营房地产公司。

位列绿档,意味着龙湖每年的有息负债规模可以增加15%。而房企的规模争夺战,某种程度上就是一场借债加杠杆的比赛。以碧桂园和融创为例,二者不断上升的销售额背后,是不断膨胀的借款规模和较高的融资成本。

“没有对错,只是选择不同而已。”一位龙湖高管在私下交流时说,“龙湖曾经错过了三四线城市的机会,但我们不是不知道那儿有机会,只是没有选择去做,龙湖的优势在于做一些差异化的产品。比如北京的别墅,我们能打动消费者,做出溢价。去三四线大规模复制中低端产品,就不是龙湖的长项。”

“吴总告诉我们,重要的不是你选择了哪条道路,而是能不能掌握选择的主动权。”这位高管说。

三道红线出来后,龙湖的银行授信额度不降反升,吴亚军在内部信中表示:“因自律得自由”。无论在当下作何选择,龙湖都拥有了自己想要的主动权。

而发展的自由,不仅来自于债务规模,也来自于较低的融资利率。整个2020年度,龙湖的综合融资成本仅4.39%,比万科和保利还低,这就让龙湖能做别人很难赚钱的业务。比如,龙湖目前的长租公寓业务,约25%是重资产,即自持物业出租。2019年的业绩会上,邵明晓表示,重资产模式的冠寓,回报一般在5%—6%之间,好的在6%以上。龙湖的资金成本只有4.55%,“这个生意对我们特别合适”。

据悉,龙湖参与了住建部关于租赁住房相关标准的制定,其用于长租公寓业务的融资,可不计入三道红线考核。

资本对龙湖的价值发现要更早一些。2014年,房地产市场又陷入冰点,谨慎的龙湖在业绩上同样没什么起色。但是随着政府去库存政策的到来,新一轮增长开始酝酿,龙湖也在此前的沉寂中做好了准备。在经历了2011-2015年的蛰伏调整期,2016年的小步快跑后,龙湖在2017年开始突飞猛进。2017年,规模上千亿,2018年,合同销售额超2000亿元。

既增长又稳健,多元化业务可圈可点,资本市场的正向反馈随之而来,2016、2017、2020年,穆迪屡次上调其评级,目前为Baa2,与保利相同,高于碧桂园的Baa3,低于万科、中海、华润的Baa1。自2017年以来,龙湖股价整体趋势一路上扬,今年3月15日,龙湖被纳入恒生指数成分股。

三道红线让房地产业的经营环境陡变,这对龙湖是意外的利好,但细想也是大趋势。

政策方面,在开启内循环、控制金融风险的大背景下,监管层对于房住不炒的态度坚决。从需求端看,中国去年的商品房销售面积达到17.61亿平方米,销售额17.36万亿元,均创新高,但近年来增速明显放缓。万科总裁郁亮曾援引世界银行的一份报告指出,当一国人均GDP达到8000美元时,房地产就将由高速发展进入平稳发展期;而当一国人均GDP达到1.3万美元时,房地产就将步入衰退期。2015年,我国人均GDP首度超8000美元,2020年为10484美元。

郁亮一直在给房地产行业制造焦虑,2012年他提出“白银时代”,2018年变成了“活下去”。2020年,焦虑落实到政策、财报上,变得愈发真实可感。企业债务三道红线考核、银行按揭贷款设定最高比例、政府集中供地等政策密集出台,房住不炒的长效机制轮廓逐渐清晰。已经公布数据的30强房企,延续2019年趋势,2020年度毛利率几乎全部下滑。

一方面,加财务杠杆冲规模的时代逐渐落幕,管理杠杆、精细化运营成为新标杆;另一方面,房企们都希望找到第二增长曲线,但多年实践表明,鱼大池塘小,很难找到第二个像房地产这种体量的行业。房企动辄做几十亿元的项目,现在要学会收缩欲望,躬身耕耘那些赚辛苦钱的赛道。

而上述两件事情,龙湖已经做了近十年。

时代的浪潮,正在把具备管理杠杆、创新效能的房地产公司推向前台,而被推倒台前的龙湖,并没有迷失自我的迹象。

今年的业绩会上,当被问及龙湖目前的危机感从何而来时,邵明晓和吴亚军的回答是:是否善待员工,给了他们充分的成长空间?是否还能满足用户的需求,真正给社会带来价值?

(作者为《财经》产业研究中心研究员)

《财经》产业研究中心聚焦资本市场,研讨公司成败、探究行业兴衰、发现价值、警示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