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步与存在 ——关于运动的思考和断想

作者 | 王志毅  

2021年06月06日 19:31  

本文5550字,约8分钟

我从小并不热爱运动,对流行的商业体育更是素无兴趣。尽管有时候也会关心一下奥运比赛、足球世界杯之类,但肯定算不上一个体育迷。通常而言,商业体育对我只是意味着一种并不新鲜的娱乐经济体系,与古罗马的角斗士比赛也无太大区别。如果去罗马参观大斗兽场的遗址,便会发现它在许多方面都是现代体育场的原型所在。这一点更减少了我做体育看客的兴趣。

但在2015年之后,我也加入了跑步的行列。从一开始的健身房小跑几公里,接着有空去奥森公园跑上一圈,再到赴海南参加人生第一场马拉松,又逐渐尝试进行越野跑,从50公里开始,一路向上,爬过雪山,越过高原,去过海岛;成绩很差,也常常退赛,却自得其乐,毫无失去兴趣的迹象。跑步这件事,虽然同样充斥着金钱和政绩,但只要从跑道上起步,真可以忘却一切,不必管身边的任何人,只与自己的身体和精神作战。

然而不断滋长的问题越来越困惑着我,为什么要运动?运动真的有意义吗?如果说运动的意义在于挑战自我,挑战自我又有何种意义?它只是我们害怕衰老的一种反抗吗?或者是逃避现实世界之丑陋的一种方式,又或者只是一种廉价的炫耀?如果运动只是分泌多巴胺,营造快乐的假象,那它和借酒消愁有何本质不同?如果极限运动的核心是感受濒死,那么它是一种类宗教的体验吗?

竞技运动的西方文化源头

行动必然是对现实的反应,我们可以选择的是以何种形式回应现实。在某种意义上,我们选择了什么样的形式,我们便是什么样的人。而对这种选择的自我反省,可以进一步考验我们的信念是真是伪。

村上春树认为马拉松比赛最重要的部分便是“痛楚难以避免,而磨难可以选择”。比之其他运动来,跑步确实有一些独特的优点,或许更适合于我。首先这是项个人运动,不需要配合其他人,只要有健身房和跑道就可以。跑步给了我更多独处的机会,而且非常灵活,我可以选择任何有空的时候,而不必像团体运动那样,为了协调与其他人的时间,必须限定在某个固定的时间段上。

其次,跑步给了我不断改变的无限可能。还记得第一次在奥森公园跑步,跑到4公里处便实在吃不消了,只能慢慢地往回走。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尝试更长的距离,从马拉松到长距离越野跑,100公里,100英里,200英里……这似乎是个没有尽头的游戏。

虽然说马拉松的距离永远都一样,但在不同城市,由于季节、纬度、海拔与观众热情度上的差异,还是会有不同的体验。至于越野跑,每次的赛道都不一样,每次都能欣赏不同的景色,除了痛苦是相同的,其他的感受都完全不同。

随着对跑步的兴趣日益增长,我也开始关心运动在现代社会的存在与意义。运动是人类乃至一切动物的天性,竞技运动却是人类文化的特定展现。今天我们所习惯和参与的竞技运动,其竞技方式与规则大多具有明确的西方文化源头。且不说奥运会这种形式本来就起源于古希腊,只看其中具体的运动项目,也能发现它的西方根源。

以2016年里约奥运会为例,28个大项中,10个球类项目(足球、网球、曲棍球、篮球、手球、排球、七人制橄榄球、羽毛球、乒乓球、高尔夫球)都是西方近代化过程的产物;在其余的18个大项中,除了柔道和跆拳道有明确的非西方来源,剩下的也都是西方化运动。其中有些运动历史上曾独立地发展于各个文明,但今天所能进入奥运会的,却是西方化运动。最典型的要属摔跤,古典式摔跤和自由式摔跤都是西方文明的产物,相对的,带有浓厚地域风格的蒙古式摔跤和印度泥地摔跤便无法登上奥运舞台。

运动与宗教

当代运动是现代化的重要部分,现代化的几乎一切特征都以不同形式投射到当代运动之上。阿伦·古特曼总结现代体育具有七大特征:世俗主义、平等、专业化、理性化、科层化、量化、纪录。大致而言,他的结论当然是成立的,任何一项流行的当代商业运动几乎都符合这七个特点。但还是可以看到许多反例,比如直到今天,越野跑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业余的,许多顶尖的越野跑比赛甚至不设奖金,自然也无法产生以奖金为生的职业人士。同时,参与越野跑及其他极限运动的人士,不少都曾有类宗教的体验。

古特曼所总结的七大特征,最重要的似乎是前三个:世俗主义、平等与专业化。后面几个特征几乎都是为前面服务的。

运动为运动员和观众所带来的独特体验,与宗教体验之间确实存在难以言明的纠葛关系。在古特曼看来,对古代运动员来说,“竞赛本身就是一种宗教行为”,而现代运动员的竞争是世俗之事。尽管观众对体育的狂热崇拜令它很像是一种宗教,但现代体育的目的是世俗的。我们对“超验世界的依恋也已经断绝”。

在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的第23章中,阿基琉斯便为好友帕特罗克洛斯的葬礼安排了一场竞技比赛。竞技项目包括战车、拳击、摔跤、赛跑、格斗等,奖品则包括妇女、三脚鼎、大锅、黄金、双耳罐、骡等。在战车比赛中,安提洛科斯与墨涅拉奥斯抢道,差点相撞,赛后两人还为奖品而吵闹。从这样的文学段落来看,古希腊的体育核心是英雄竞技,具有强烈的仪式性,而竞技的主要意义,在于呈现英雄的“德性”,这与现代体育的确存在很大差异。

可另一方面,现代体育也有仪式,如奏国歌、欢呼、喝倒彩等等,只是我们身处其中,没有自觉而已。2016年美国旧金山49人队四分卫在奏美国国歌时拒绝起立,以示抗议种族歧视,引起了巨大的风波。这可以反证现代体育的仪式性至少与古代同样强烈。

迈克尔·曼德鲍姆(Michael Mandelbaum)在《运动的意义》一书中说道,“运动,就像宗教一样,提供英雄”。现代运动仍然是人类英雄崇拜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一部分。实际上,到了20世纪90年代以后,国与国的较量,主要就是在运动场上出现。

现代体育是平等的,人人皆可参与,这与古代社会的身份政治大不相同。16世纪的法国已经有了类似现代网球和橄榄球的运动,只是选手通常都属于某个团体。竞赛者必然代表着“他的村子、特定的年龄层或是社会阶层,不可能像现代球员那样自由选择自己的队伍”。迈克尔·曼德鲍姆在分析19世纪末美国团队体育的兴起时,也认为它反映出现代社会的一个最基本特征:社会平等。

他进一步认为,美国与欧洲在团队体育运动上的不同规则设计,正反映出旧大陆与新大陆之间在平等方面的理念差异。美国体育的制度设计更侧重于机会平等。最典型的便是“选秀”制度。美国的职业篮球、职业足球等项目,都规定选秀的优先顺序与球队的上一年成绩成反比。这是给弱队一个来年赶上的机会。另一种规则设计便是所谓的“工资帽”制度,规定了每个球队支付总薪水的上限。

相对的,欧洲社会则关注结果平等。在板球和英式足球运动中,平局是很常见的结果。足球比赛以双方互相挂零结束也并不罕见。但在美式运动中,最终一定会分出高下。

而现代大众运动的核心就在于全民参与。某种运动能在一个国家流行,必然是因为这种运动符合这个民族的集体心理,令社会各个阶层以不同形式集体参与,最终成为整个民族文化的一部分。一场国民体育比赛,如美国的橄榄球总决赛、日本的新年驿传赛,或者印度的板球大赛,就是一场全民狂欢,不分男女、肤色、阶级、种姓,融为一体,合众为一。

至少从大众体育来看,现代社会的世俗主义并没有让我们放弃对精神世界的探求;专业化与理性化,也并没有隔绝我们对英雄品质的渴望。

在世俗时代,我们并不追求普遍性的道德与精神权威,而尊重不同的信仰方式。这或许是我们与古人在精神生活方面的最大区别。但世俗主义并不等于物质主义。追求精神生活是人类的基本需求,它并不因神的退隐而消失。当代超马运动,以及诸如徒步、登山等耐力运动的迅猛发展,也在表明我们有多么渴望精神性的自我追求,又有多么渴望超越性的体验,尽管这种追求和体验本身是祛魅化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一个没有上帝的世界是没有意义的。今天的我们则可以替换为:没有精神体验的人生是没有意义的,这种精神体验自身便界定了存在的价值。

马拉松在中国

马拉松到了今天,早已成为一项热门运动。1970年举办第一届纽约马拉松时,只有100余人参赛,而到了2018年,纽约马拉松的完赛人数都已超过5万,报名人数则超过10万。中国马拉松的发展速度甚至更快,按中国田协的统计,2014年的马拉松比赛只有51场,2018则已经突破了1500场,接近于指数式的成长。

比起邻邦日本来,我们的马拉松热度或许还有提高余地,但毫无疑问,中国长跑运动已经从过去的体育冷门,一跃成为现象性话题,在身边亲友中找到几个马拉松爱好者不再令人讶异。

中国超级马拉松的发展速度同样惊人,近在2016年,想参加一场百公里越野跑还并不容易,因为可选择的也就那么几场比赛。到今天,已经可以说月月有大赛,周周可越野。据不完全统计,2019年中国的百公里越野跑比赛场数超过了80场,百英里越野跑也达到10场。在商业性运动企业的帮助下,包括许多海外的比赛也可自由挑选,更增加了跑者的选择度。而中国长跑运动的发展,主要归功于地方政府与商业企业的合作。对政府来说,通过马拉松活动拉动旅游经济,展现政绩,塑造城市名片,何乐而不为。对企业来说,有政府埋单,收益有保障,更是热情满满。

但这种政府推动的运动经济,自然也有它的负作用。不少城市马拉松办得浩大,参与人数其实并不多。往往号称有两万人甚至更多参赛,80%是临时号召而来的5公里轻松跑参与者,还有15%甚至更多参加的是半马运动,全马选手只有寥寥数百人。为了这数百人的比赛,劳师动众,封路闭道大半天,影响普通百姓的出行,似无此必要。许多国际一流马拉松在这方面要宽松得多。以世界知名的迪拜马拉松为例,它只在比赛期间封闭马拉松直道附近的几条公路出口,汽车可以穿过这条直路,而不会干扰实际交通。至于实际比赛的路上,也没有警察封住行人道,一般行人在工作人员的护送下,可以直接通过斑马线,几乎不受影响。

中国地方政府还会出钱资助马拉松的直播、警力、承办等费用,使得活动的报名费用显著低于直接成本。推广马拉松不是坏事,但不应动用纳税人的资金来补贴这项运动。毕竟,马拉松运动参与者的平均收入远远高于当前中国的人均收入。相较之下,美国的大型城市马拉松,如纽约马拉松,也需要政府出动警力来维持秩序,但所有费用都由纽约马拉松协会通过收取报名费和转播费来支付。

在发达国家,过去几年马拉松的参赛人数开始稳定下来,进入一个平稳期,但超马赛的数量和参赛人数却呈爆发式增长。2000年,英国只有595人完成了超马比赛。到了2017年,人数增加到了18611人。这十几年来,全世界超马的场次至少增加了十倍以上。超马赛的迅猛发展可以说是一个全球性现象。

作为跑步爱好者的作家

在众多跑步爱好者中,也有不少作家写下了自己的所想所感。村上春树或许是其中最有名的一位,美国推理小说家劳伦斯·布洛克也写过一本《八百万种走法》,讲述他的跑步心得。至于其他专业或业余人士所写的相关著作,说汗牛充栋并不过分。

不过我很少从中读到真令我感同身受的段落。这当然不是说他们写的不好或不真诚,只是每个人去跑步、登山、攀岩,都有自己的理由,而这些理由都是私人化的,作为读者的我未必能够理解。而运动的感受,虽然是如此强烈和美好,却具有强烈的私人性,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在这方面,语言真的比不上图片和视频。我看到那些越野跑纪录片中参赛者的痛苦与狰狞时,每每觉得自己也和他们在一起,心情长时间难以平复。而读他们的书,却觉得好像是在读日记一般平淡。

也因此,我并不想写一本关于跑步体验的书。我想记录的,与其说是跑步的体会,倒不如说是运动将我带到了一个怎样的新世界,一个我以前从没有想过会去的世界。

这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世界?千言万语都无法道尽。若要找一个类似的文学意象,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或许是最好的说明。

已经有无数文学理论家对《老人与海》作了分析和评价。许多人认为这是海明威最好的小说,当然也有人不以为然。哈罗德·布鲁姆在《小说家与小说》中认为,这是一部重复而令人厌烦的作品,过于多愁善感。他敏锐地发现小说中有“一种微妙的柔情”,却又批评道:老人显然就是理想化的海明威自己,整部作品像是一则基督教拯救的寓言,又像是关于作者本人的神话。最后,当然两个目的都没有达到。

不过我以为,关于这部作品要讲什么,海明威在结尾中已经写的很清楚了,再没有人能分析的更好:“在大路另一头老人的窝棚里,他又睡着了。他依旧脸朝下躺着,孩子坐在他身边,守着他。老人正梦见狮子。”终于,他获得了难得的内心平静。

写作对我而言,更多是一个学习和再学习的过程。在写作的状态下,必须逼迫自己阅读他人的作品,读罢一本书又往往诱致出阅读更多其他作品的需求。有些书只是重读,在新的需求下,却又有了完全不同的体会。
我早就听说过英国史学家西蒙·沙玛的大作《风景与记忆》,也曾在一家外文书店看到原书,当时却嫌部头太大,实在不好携带,便没有购之。等到中文版出版后,我买来也读了一遍,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印象,随后束之高阁。在写作本书的过程中,参阅萧驰先生所著的《诗与它的山河》,发现多有引用《风景与记忆》之处,意欲重读,却遍觅书架而不知其所在,只好重新又买了一本。这次重读,越读越心惊,越读越感慨西蒙·沙玛的学识之广博、立论之精深,以及人类文化观念的传承变迁之迂回复杂。在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没有写作,何来阅读。

(作者为资深出版人,本文为其新著《荒野无痕——跑步与存在》(文汇出版社即出)之“自序”;编辑:臧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