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歌伦敦校园关闭,伦敦科技城是如何跌下神坛的?| 魏城看英伦

作者 | 《财经》特约撰稿人 魏城 发自伦敦 编辑 | 郝洲  

2021年06月25日 11:20  

本文4492字,约6分钟

最盛之时,除了美国硅谷和纽约,伦敦科技城是世界第三大科创产业聚集地,集结了数万家高科技企业和数十万名来自世界各地的科技精英。

一个时代的结束——谈到谷歌关闭它在伦敦的创业空间“校园”(Campus)的决定,英国科技初创企业圈的许多创业者都如此感慨。

谷歌伦敦校园是位于伦敦东部肖尔迪奇(Shoreditch)区的一栋七层大楼,包括共享办公空间、咖啡馆和活动空间,它被各种加速器和创业项目使用,开办近十年来,这里举办了数千场活动,谷歌员工也曾来到这里,为初创企业提供免费指导。

6月21日,谷歌宣布将关闭伦敦校园,但它仍可以在没有实体空间的情况下为英国全国的初创企业提供支持。

然而,零售技术公司NearSt 的联合创始人兼首席安全官马克斯·克赖恩 (Max Kreijn)说:“对伦敦的创业社区来说,这是一个悲伤的消息。 随着 TechHub去年的关闭和谷歌伦敦校园如今的离开,让人感觉就像是早期创业生态系统的心脏已经被挖走,而这个生态系统曾经在 2010 年到 2020 年十年期间创造了无数成功的初创公司。”

伦敦科技城的中心

曾几何时,谷歌伦敦校园曾经是英国年轻创业者心目中的“圣地”,校园的胶合板长椅上坐满了人,招聘开发人员的广告往往潦草地写在纸上,钉在布告栏上。 包括瑞典王位继承人在内的知名游客经常在大楼内摆姿势拍照。

2012年,当时的英国财政大臣奥斯本为谷歌伦敦校园启动揭幕时表示,谷歌伦敦校园将帮助英国成为“欧洲的科技中心”。仿佛是为他的这句话作注脚,谷歌伦敦校园的地点距离“硅环岛”(Silicon Roundabout)只有几百米远,“硅环岛”即伦敦老街(Old Street)环岛系统,这里云集了众多英国科技初创企业,被称为英国的“硅谷”,而谷歌伦敦校园则常常被视为伦敦科技城的中心。

谷歌伦敦校园的兴衰,似乎也反映了伦敦科技城的兴衰,所以难怪有人把谷歌伦敦校园的关闭视为“一个时代的结束”。

“硅环岛”这个说法源于诺基亚前软件工程师马特·比达尔夫(Matt Biddulph)的一句玩笑话。从诺基亚离职后,比达尔夫2007年在离家不远的伦敦老街创立了一家社交网站Dopplr。一年后,比达尔夫半开玩笑地在推特上留言:“‘硅环岛’:伦敦老街不断生长的有趣初创企业社区”。没想到,这句话被英国《金融时报》的一篇报道引用,广泛传播之后得到认可,不仅吸引更多初创企业落户老街,还促成了英国政府在伦敦打造挑战美国硅谷的科技中心的决心。

“硅环岛”最初相对较小,这里的初创科技企业也不多,当时并未得到政府的支持,也没有同大学建立直接的联系。2008年,那里只有30家企业,到2010年1月,入住企业达到85家。后来,在新任英国首相卡梅伦的支持下,“硅环岛”及周边地区得到很大拓展。2010年,“硅环岛”被称为伦敦的“迷你硅谷”,增长势头开始增速。

同样在2010年,为了让原有的产业集群更具规模,英国政府颁布了一项支持“迷你硅谷”发展的计划,打算把包括奥林匹克公园在内的东伦敦建造成高科技产业中心,命名为“东伦敦科技城”。英国政府投入了4亿英镑支持科技城的发展,制定了优惠政策,并确保把新建筑中的一部分空间用作孵化区。思科、英特尔、亚马逊、Twitter、高通、Facebook、谷歌等大型公司也开始进驻,巴克莱银行等金融机构也再次开展针对创业企业的特殊融资服务。仅2011年就有200多家科技企业将总部设于科技城。

后来,东伦敦科技城逐渐发展成为一个集科技、数字和创意等企业群聚的中心。最盛之时,除了美国硅谷和纽约,伦敦科技城是世界第三大科创产业聚集地,集结了数万家高科技企业和数十万名来自世界各地的科技精英,尤其是在金融科技、人工智能、虚拟现实等领域,伦敦一直在世界居于领先地位。

但持续一年多的新冠疫情不仅让英国成为欧洲死亡人数最多的国家,也沉重打击了英国的科技企业。谷歌伦敦校园自从英国第一次全国性封锁以来一直关闭,如今,随着它的物业租约即将到期,谷歌终于决定不再重新开放这栋大楼。

谷歌颇为官方的说法是:将把它对英国初创企业的支持项目和服务搬到网上去。

前面提到的NearSt联合创始人克赖恩表示,当他的公司刚刚起步时,确实从谷歌伦敦校园中受益良多,因为谷歌伦敦校园是“初创公司、人才、投资者、活动、媒体和顾问的大熔炉”。

克赖恩说,像谷歌伦敦校园这样的组织“拥有金融资本、专业知识,最重要的是,他们在考虑利润之前有着支持初创企业的纯真目的。如今我们看到了新冠疫情是如何影响到伦敦的创业生态系统的,这真让人感到可悲。”

政府推销和扎堆效应

不过,伦敦科技城的衰落,也不能仅仅归咎于新冠疫情。

在新冠疫情袭击英国之前,伦敦科技城已经开始呈现颓象。那么,原因是什么呢?可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当年伦敦科技城兴盛,是因为两大因素:政府推销和扎堆效应。伦敦科技城衰落,也是因为这两大因素。

英国科技初创公司圈内人士谈及伦敦科技城,都会提到2010年11月时任英国首相卡梅伦宣布东伦敦科技城正式启动的那次著名的演讲。当时,刚刚入主唐宁街10号不久的近200年来英国最年轻的首相意气风发,阐述了他领导的联合政府打算让伦敦东区成为挑战美国硅谷的全球领先的科技城的雄心。

而回顾整个伦敦科技城的发展,2012年谷歌入住“硅环岛”则是一个分水岭式的事件。

当时,如何让名不见经传的“硅环岛”让世界知道,成了英国政府的一大目标。吸引全球知名的硅谷巨擘入住“硅环岛”,就成了政府推广战略的“杀手锏”之一。2010年秋季,英国政府代表团前往美国硅谷,拜访了硅谷大佬之一:谷歌时任CEO埃里克·施密特,向他推销“硅环岛”。

施密特最初的反应颇为敷衍了事,称他以前也听过类似的推销,说他不会把谷歌的“伙计们”送到无人知晓的一个什么商业园区。

英国政府的“推销员”们并没有打退堂鼓,而是详细介绍了“硅环岛”周边地区的独立画廊、设计室、咖啡馆、夜总会等等文化氛围,最后就是这些“软实力”打动了施密特。

施密特最初甚至提出要买下整个伦敦奥林匹克公园,但英国政府“推销员”劝说施密特做了一件不那么戏剧化的事情:开办谷歌伦敦校园。

不过,虽然英国政府当时打算让伦敦科技城挑战硅谷,但他们思路却和硅谷是一样的:他们打算让尽可能多的科技初创企业在伦敦科技城扎堆,形成积聚效应。

上个世纪90 年代末,美国哈佛大学教授迈克尔·波特发表了几篇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文章,认为一个国家的经济成功不是由个别公司决定的,而是由位于同一地理区域并在同一领域工作的创新型公司“集群”(cluster)决定的,集中在一个地方的类似企业之间的互动,会产生竞争、合作、思想交流,最终则会导致创新和成功。在他的一篇文章中,波特特别提到了两个地方,称之为“世界上最著名的集群”:一个是好莱坞,另一个是硅谷。

大概是受波特这个理论的影响,各国政府后来都蜂拥而上,急于加入这种“集群”游戏,并从中寻找灵感。

如今,世界上有 70 多个地方的昵称以“硅”冠首,例如,肯尼亚有硅大草原,迪拜有硅绿洲,英国也不例外,英国至少有 16 个以“硅”冠首的地方,其中最著名的就是伦敦的“硅环岛”。

圈内人士都承认,虽然“硅环岛”最初是自然形成的,但伦敦科技城却是英国政府有意促成和在全球推销的。

然而,政府推销和扎堆效应是双刃剑,其中最明显的负面效应就是导致“硅环岛”和东伦敦科技城写字楼租金飙升。

当地一位房产中介说,卡梅伦2010年11月的那篇著名演讲发表之后,几乎一夜之间,那个地区的房价和租金就突然迅猛上涨。

卡梅伦讲话前,肖尔迪奇区的平均写字楼租金是每平方英尺30英镑左右,卡梅伦讲话七年后,即2017年,就涨到54英镑,高峰的时候更高达70英镑。许多初创公司因为付不起租金而倒闭或搬离。英国会计师事务所UHY Hacker Young Group公布的数字显示,2014年到2017年,在肖尔迪奇区建立的初创公司数目减少了80%。

也许,英国政府促成和推广的科技初创公司“集群”,与美国的硅谷和好莱坞的最大区别是,硅谷和好莱坞是自然生成的,美国政府似乎从来没有规划、促进、推广过硅谷和好莱坞。

从过度关注到完全漠视

如果说伦敦科技城由盛转衰的原因,在卡梅伦时期是政府过分关注,那么,在后卡梅伦时代,原因则完全相反,是政府的完全漠视,因为接替因退欧公投失败而辞职的卡梅伦的英国第二位女首相特雷莎·梅,注意力完全被退欧过程中的种种闹剧所占据,根本无心、无力关注在东伦敦那块地租飞涨的科技城里挣扎的初创公司,而现任首相约翰逊上台后不久,注意力又完全被应对新冠疫情所占据,在这两任首相领导下,英国所谓的科技企业“集群”政策实际上已经名存实亡。

如果说英国保守党三任首相过热过冷的关注让伦敦科技城不仅未能挑战硅谷、而且本身的生存都成了问题,那么,新冠疫情及其余波则给了伦敦科技城致命的一击。

疫情期间,英国许多企业都在评估是否还需要为每位员工花费数百英镑用于所谓的共享办公空间内的办公桌,而新冠疫情期间的限制措施也抑制了人们对面对面社交活动的兴趣,而这些活动曾经是东伦敦科技圈工作生态的重要组成部分。

占据谷歌伦敦校园七层大楼中两层的办公桌租赁公司 TechHub在资金耗尽后于2020年关闭了其在英国的业务。 TechHub的首席执行官表示,该公司英国业务的营收下降了 75%。

不过,遭受重重打击的伦敦科技城的衰落也并非只留下一地鸡毛。如今,英国科技初创公司可能不再集中于某一块地区,而是扩散到更广阔的地区、更多的城市,当年英国政府为了推销英国初创公司而资助成立的机构“科技城(Tech City)”,后来改名为“科技国(Tech Nation)”,其初衷也是为了拥抱英国其他地区,新冠疫情也许彻底窒息了英国政府的“集群”政策,但后疫情时代可能会开创全球虚拟空间中社交、互动、竞争、合作的新机会。

(作者曾在英国多家知名媒体担任资深记者、编辑。作者微信公众号:魏城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