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园:构建高韧性社会和高韧性城市

作者 | 《财经》记者王延春 编辑|苏琦  

2021年07月08日 19:51  

本文5640字,约8分钟

建立高韧性社会,首先要具备预警预防能力,能够在危机到来的时候争取宝贵时间,在危机过程中能够快速恢复生产,就是能够捕捉 “危后有机”的能力

“新冠疫情或许不会只是一场短暂的暴雨,而更像是初秋落下的第一片叶子。在未来漫长而又充满不确定的时光里,个体甚至社会该如何锻造一副充满韧性的铠甲?”

为应对疫情,主要经济体推出空前规模的财政货币政策,全球亦弥漫着通胀的阴影。数字技术和人工智能的广泛使用,让新科技革命不仅带来经济新旧动能的转换,更使社会结构发生深刻的变化。

如何在不确定的时代寻求确定性?如何提升城市的高韧性?波士顿咨询公司(BCG)董事总经理、全球资深合伙人周园携团队完成的《高韧性社会》一书受到关注,构建高韧性社会也成为业界讨论的热点。对此,《财经》记者近日采访了BCG公共部门和基础设施专项业务亚太区负责人周园。

如何理解高韧性社会

《财经》:怎么理解高韧性?什么是高韧性社会?

周园:“高韧性”指我们个人、企业、组织、城市、政府和国家在高度的不确定性和危机的冲击下, 能够积极地去预防,抵御、适应、恢复,并有更好地向下一个阶段进化的能力。高韧性社会就是政府在面对大型传染病、气候灾害、经济危机等重大危机冲击时,能够预防、抵御、适应、恢复以及更好地向前发展和演进的社会和政府。社会的“高韧性”体现于五个阶段的八项能力:一是在“危机识别”阶段能够“提早预警”的能力,需要通过沙盘推演和复盘反思建立一个系统性扫描和预警机制。二是需要在“快速反应”阶段做到敏捷反应、指挥协作和动员沟通,在科学决策和协作配合中发动基层,进行透明沟通。三要建立后备体系在“抗压恢复”阶段做到“分散缓冲”,从而防止系统性崩溃。四是在“变化创新”阶段培养“多元包容“与”融合创新”的能力,探索新技术、新模式。五是具有“平衡致远“的能力,加强前瞻性思维,布局未来。

《财经》:为什么当下要提出“高韧性社会”的概念?

周园: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前十几年,已经有很多企业在关注世界更加不确定的问题,无论是全球性的传染疾病,还是气候灾害,经济下行,地缘政治动荡,以及社会的两极分化,等等,对企业来说都充满不确定性。同时企业也正面临根本性的技术变革,即数字化带来的冲击。以前部分行业100多年都没有太多改变,现在,哪怕传统的行业,就像建筑业都受到了技术的冲击。虚拟世界与现实世界不断交融,数字化等先进技术与实体资产紧密结合,导致传统的商业模式和游戏规则发生改变,传统企业的护城河几乎一夜间消失。

所以,我们亟待建立高韧性社会,无论是政府还是企业首先具备预警预防能力,能够对大趋势提前预测,能够在危机到来的时候争取宝贵时间,在危机过程中能够很快制订作战计划,快速恢复生产。进一步说,就是能够捕捉 “危后有机”的能力,即在每一次危机之中,一个城市或一家企业都可以向下一个阶段进化升级,这是高韧性的一种体现。

新冠疫情让我们的注意力不再只是局限在企业层面,而是扩展到更大的社会、城市和国家范畴,甚至我们微观个体。身处震荡期,我们提出了“高韧性社会”的概念。

《财经》:在日趋复杂的现代社会,显性风险与隐性风险并存,各类风险交织,只有构建具有韧性的社会系统才能筑起社会秩序稳定的屏障?

周园:对,划时代的变革在底层快速演进。一方面,全球从以前的经济形态进入到数字经济时期,数字经济已经远远超出以前商业互联网或者是消费互联网时代,正在改变整个产业格局;另一个底层驱动力就是中西方经济格局的改变。以前欧美20%的人口大概占全球80%的消费,随着中国的崛起,中国可能成为全球最大的消费市场,这意味着以中国为代表的发展中国家对全球经济的贡献从不到20%可能占比50%,这是世界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一些国家对格局改变感觉不适应。

疫情周期性循环,以前大约30年发生一次,近时期几乎是每七年到五年发生一次,我相信频度还会加密。加之人类城镇化进程也在加速,以前的城镇化绝大部分集中在发达国家。中国的城镇化率目前是60%,全球未来二三十年绝大部分城镇化率来自发展中国家,这也是一个重大改变,城里人数超过村里人,人口在区域间的流动越来越频繁,交通工具的便利带来传播的加速,疫情周期性往复的频率提速。

《财经》:多重风险的叠加,也使社会治理面临着新的课题。

周园:以前中国一直强调更快、更高、更强的发展。但是疫情之后,从国家到城市到企业和个人,我们应该换一种思维,以前我们一直在春光明媚、夏日繁华的日子里成长,现在我们要学会如何过秋,如何过冬,如何在春夏秋冬循环加速转换中保持稳态。

中国是全球第二大市场,这么大的市场很多国家舍不得放弃,中国还是应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把大家的利益捆绑在一起。

打造高韧性社会新范式

《财经》:网络互联的移动化、泛在化,信息处理的高速化、智能化,计算机技术的量子化、高能化,促使人类生产生活方式全面数字化。科技在提高生产率的同时,也引发社会结构的深刻变化。人们常常有“失速感”,怎么看技术进步对社会结构带来的冲击?

周园:是的。互联网到底对整个社会的劳动生产率有多大提高?实际上有待商榷。互联网在某种程度上加剧了贫富分化,把大量的资源聚集到了少量巨头那里。无论购物也好,视频也好,只帮助一部分人消磨了时间,但对我们整个民族来说有多大好处?使人民更加有幸福感了吗?

我觉得不要因为新,就一味高看。互联网只是一个工具,这个工具应该使人民更幸福,国家更富强,社会更稳定。如果商业互联网向工业互联网转移,才会对社会生产率有提升。像美国硅谷,一方面造就了很多亿万富翁,但是大街上仍有不少无家可归者,我觉得中国一定要引以为戒。美国有值得学习的地方,但是没有保护好中产阶级和中下层人民的利益,任由少数利益阶层获得更多财富机会,导致很多社会问题。

一个真正运转良好的国家或者社会,应该能够提前去重新分配社会的力量和财富,有一定有效的干预。中国的减贫工作,包括发达城市对中西部城市帮扶,企业社会责任,限制演员高薪,等等,导向都正确。

《财经》:但干预应是适度的。

周园:这个肯定要有平衡,干预太多,会对社会创造力、生产力带来损害,要容忍一定的差异。要有一些有效的平衡手段,比如反垄断立法等,垄断最后对社会造成极大的伤害,只有少数人得利,绝大部分受损。

《财经》:为什么每次遇到类似亚洲金融危机、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等,人们表现出来的仍是后知后觉?怎么才能提高我们应对危机的能力?

周园:危机周期性来临一般最快七年,有的十几年,有的是20年,往往超过了一个企业,一届领导人的任期,周期不匹配。我们认为管理的周期短于实际危机的周期,所以在每一个周期中其实有不同的要点,特别重要的一点就是我们不是处在一个周期中,而是多个周期重叠,不能说我等七八年没事了,所以企业或城市一定要有八种能力:预警能力、敏捷响应、指挥协作、动员沟通、分散缓冲、多元包容、融合创新、平衡致远。

另外,每一次危机也是一个很好的短板暴露时机,这个过程要有复盘——怎么样把短板补起来,企业也好,社会也好,城市也好,如果不去复盘,下次还会惊慌失措。

《财经》:如何理解高质量发展与高韧性社会建设的关系?

周园:高质量发展就是从以前完全追求速度变成速度和质量兼顾,包括公平和效率兼顾,高质量与创新含金量兼顾。我认为高质量发展和高韧性发展密切相关,没有高韧性绝对谈不上高质量,阳光灿烂的时候,高质量;大雨倾盆的时候还能高质量,才是真正的高质量发展。在未来保持高质量发展,韧性是一个关键环节。

《财经》:一个高韧性社会的韧性治理,需要中介组织。目前中国的中介组织,包括一些NGO的话语权,为政府决策提供咨询的能力,以及政府出资向社会组织购买服务的能力都亟待提升。

周园:这是中国跟西方不同的一点,在西方非营利组织的能量很大,是西方软实力的一部分,而中国非盈利机构还处于一个初级阶段,而且我认为不见得一定走西方的套路,一方面,政府知道自己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另一方面,现在社会的参与度变强了,90后、00后主人翁意识越来越强,有许多通道可以直达民意,包括像北京12345渠道等等,互联网已经搭建了很好的桥梁,或许不一定有一个实体化的非营利组织。

科技手段其实给了决策层一个千里眼、顺风耳,各种各样的信息可以拿到,关键是政府一定要有开放的心态,愿意倾听,为人民服务肯定要知道人民的痛点在什么地方。

现在我看到很多政府项目,制定的一些政策,比较一厢情愿,比如部门会拿出几十条政策,过程中并没有听取企业的意见,政策出台基本上没什么好用的,政府费劲,企业迷惑,企业要把政策搞清楚,还要专门雇一个团队去研究。另外,打通政府不同部门之间的壁垒,政府的流程管理做大的改革都很必要。

高韧性城市的特质是什么

《财经》:如何认定一座城市是高韧性的?

周园:一座高韧性城市应该做到预防、吸收、适应、恢复以及更好地应对未来的冲击,并且能够有效地推动可持续发展与包容性增长。高韧性的城市需要良好的生态环境,环境承载力就是环境的一种韧性。一个城市应该是多中心的,经济有不同产业搭配支撑。我们看到很多单一经济的城市,很容易受到经济危机冲击,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美国的底特律。城市主要依赖于汽车产业,最后成为产业的“锈带”。所以我们一般给城市做产业规划的时候,主张最少有三个主导产业,三个主导产业还不能在一个经济周期中,不同的产业周期不一样,受冲击也不一样,当一个产业受到冲击,另外一个产业是不是补得上,就像你是三脚猫,哪怕断了一只,还有两个脚可以站起来。否则,危机以来,整个城市就沉没了,进入负面循环很难捞出来了。

《财经》:您认为中国最有韧性的城市是哪几个?

周园:我没有系统地去打分,但是这次疫情中,中国的很多城市表现不错。武汉初期暴露出一些问题,但后来在社会动员,民众参与,火神山雷神山建设速度,包括像武钢等企业一直没有停产,经济恢复非常快等方面都不错。另外,北京在疫情之前就布局了数字化城市,已经把大数据的底层拉通了,所以疫情后很快推出健康宝,有效地做了预防。几次疫情小爆发,化解得非常快。这就是城市的韧性。再比如深圳,用大数据方式把各个药店联系起来,一个民众买什么药,立马就能跟踪风险,这种大数据的分析采集能力,也是一个亮点。

《财经》:您怎么看数字化、智慧城市建设对高韧性社会的作用。

周园:一个现实问题是,以前是手工制造业,当工人越来越短缺的情况下,怎么通过数字化的手段去进行制造模块组装,这是制造业的一个趋势,我相信中国的产业互联网在未来的三五年将有很大提升,产业互联网肯定会大大提升生产效率,这跟商业消费互联网不一样。我们在全球做了很多智慧城市的案例,发现存在一个误区,那就是为了数字化而数字化。技术就像锤子,拿着锤子不能看什么都像钉子。在斯德哥尔摩,我们调研发现,数字化解决方案中,人工智能、大数据等最新技术只占整体的10%,大约20%属于底层技术,还有70%是城市的管理流程。

我们发现,以前效率低下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多个部门交叉管理,部门之间缺乏信息沟通,这是智慧城市建设中的通病。智慧城市的威力一定要在数据打通的情况下才能发挥出来。但行政部门之间的数据有很多壁垒,如果不去打通这些数据壁垒,技术无法发挥应有的效果。

《财经》:如何建立跨区域的城市联动机制,统筹协调区域内资源配置,增强城市群协同抗击风险的空间韧性?

周园:其实一个特别大的趋势,就是国家之间的竞争越来越体现在城市之间的竞争,很多产业竞争基本上都是在一些大城市发生,但是城市本身的空间有限,一个城市一旦过度发展,就会导致各种各样的“城市病”,而城市圈就是把一个城市的战略纵深拉长。

首先,在一个城市圈里面可以进行分工合作。一个好的城市圈分工有差异,城市圈之间城市交通和连接非常便利,产业定位有所分工,机制之间也顺畅,比如,美国波士顿、华盛顿城市圈、加州城市圈,日本几大城市圈的产业链分工做的相当不错,国内的长三角一体化做的也不错。

其次,城市群之间连接最大的一点是体制机制,在协同方面各个城市之间有动力让出自己的部分,投资基础设施并不难,难就难在政治机制体制改革这一块。

《财经》:其实一个高韧性社会,必须有一个文化基础,比如说佛教文化,儒教文化,其实对社会减震和韧性社会的提升很有帮助。

周圆:我们这代人成长的环境是一个西方崇拜的环境,像我们这代人到美国之后会梦醒,以前出于反思,对自己的文化批判的很厉害,所以把好的坏的都拒绝了。

但实际上,这次疫情爆发显示中国儒教文化的底力,中国的民族性在这次疫情中起到了重要作用。我在全球各地演讲,介绍到这一点的时候,他们说学不了,认为要求大家呆在家里,在公共场合戴口罩,这是限制人的自由,但是中国人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牺牲自己的自由,是为了团体的自由”,集体利益高于个人,这是文化的必然性。同时,中国的传统是把政府放在一个比较权威的位置,当然反过来中国人对政府的期望值也很高,所以中国政府是无限责任,中国人觉得任何事发生都需要政府兜着,我给了你无限的信任,你也有无限的责任。这一点不能说绝对的好与坏,它确实是独特的民族性。

儒教和佛教已经塑造了民族的个性和记忆,几千年下来,形成了一种适合自身的一条道路,无论是儒教和佛教,中国的文化、宗教都比较包容,它强调的是文化融合。我希望这种包容性文化可以让整个世界更美好,这种文化应该有所提炼和总结,使它成为世界性的,造福于世界。

我们需要意识到不确定事件的出现将成为常态,要做好处理危机的预警和准备。创建“高韧性社会”能够让我们更有信心和底气,从而实现可持续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