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位女选手来读懂奥运

作者 | 《财经》新媒体主笔 十年砍柴 编辑 | 王小贝  

2021年07月28日 1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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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届东京奥运会真是命运多舛。因为新冠疫情的肆虐已经推迟一年举办,今年7月23日开幕时,全球仍然笼罩在疫情的阴影中,大多数赛事没有观众到体育场观看,对比赛的气氛和商业营收影响极大。

在中国,由于新冠疫情和中原洪灾的叠加,公众和媒体对东京奥运会的关注远远不如前几届。不过我以为,即使没有这两大因素,奥运在中国乃至世界受到关注的程度也会逐渐下降——不仅仅是奥运,几乎所有的大型赛事皆是如此。君不见前不久结束的“欧洲杯”足球赛的热度剧降,球迷熬夜看球、在社交媒体上谈论赛事比前些年少得多。这是全球范围内经济发展、信息技术进步和社会变化所带来的现象。

虽如此,就能说奥运会已经是昨日黄花了吗?奥林匹克精神已经没有什么价值和意义了么?我以为持此论者是言之过早。这几天三位女选手的表现,让我觉得奥林匹克精神仍然有强大的生命力,甚至可以说,她们让人们看到了奥运会乃至大型体育运动会未来的命运,在于能否甩掉种种被不断附加的包袱,回到原点,守住初心。

这三位女选手是乌兹别克斯坦的体操运动员丘索维金娜、奥地利女子公路自行车运动员基森霍弗和卢森堡的华人乒乓球运动员倪夏莲。她们的参赛,还原了奥运应具有的面貌,诠释了真正的奥林匹克精神。

1975年出生的丘索维金娜来东京比赛,这是她第八次参加奥运会。在体操赛场,46岁绝对是高龄了。她在跳马单项比赛中名列14无缘决赛,此前她已宣布将在东京奥运会后退役。

丘索维金娜的奥运参赛史是一部浓缩的现代体育史,也可以说是一位体育名将受国际政治变化影响的命运变奏曲。她在前苏联的加盟共和国乌兹别克出生,成为体操运动员,年少成名,13岁时在苏联青少年全锦赛上获得了全能冠军,被选入国家队。1992年17岁的她首次参加巴塞罗那奥运会时,苏联已经在前一年解体,她代表独联体摘得了女子团体金牌。后来她又代表乌兹别克斯坦参加1996年的亚特兰大奥运会、2000年悉尼奥运会、2004年雅典奥运会。因生计所迫移民德国,为了给身患白血病的儿子筹集医药费,她于2006年变换国籍,代表德国队参赛,2008年在北京奥运会上获得了银牌。很幸运的是,她的儿子身体痊愈,考上大学,成了一名篮球运动员。她此次又以乌兹别克斯坦运动员的身份参加东京运动会,不论成绩如何,都为自己漫长的运动生涯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丘索维金娜身上体现的不仅是永不言败、不断挑战自我的拼搏精神,更体现了不向命运低头的顽强和博大、无私的母爱。国际体育记者协会(AIPS)如此评价她:“丘索维金娜的英雄事迹来自她家庭的悲剧,但她让全世界相信一位母亲的爱是可以产生奇迹的!”

7月26日结束的女子公路自行车赛由奥地利运动员基森霍弗夺得金牌,她是本届奥运会最大的黑马之一。基森霍弗这次参赛没有团队,没有教练,训练完全靠自己,孤身一人奔赴了奥运会赛场。没有人注意她,乃至荷兰名将范弗勒滕冲过终点线时展开双臂,庆贺自己“夺冠”,后来才得知名不见经传的基森霍弗已早她1分15秒率先冲过了终点。

现年30岁的基森霍夫,并非一名职业选手,她不属于任何一家俱乐部,本职工作是在洛桑联邦理工学院做数学博士后研究员,研究方向主要是非线性偏微分方程。她拥有剑桥大学的数学硕士学位和西班牙加泰罗尼亚理工大学应用数学博士学位,在比赛的一个月前,她提前研究了东京的气温,还做了个热适应过程表。

1963年出生的倪夏莲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曾经代表中国队参加第三十七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获混合双打(与郭跃华合作)冠军。1986年从国家队退役后倪夏莲去了欧洲,在卢森堡落脚。她在欧洲共三次获得欧锦赛单打冠军、三次欧洲十二强赛冠军,并从1991年第41届世乒赛开始代表卢森堡参加世乒赛。2015年,52岁的倪夏莲曾在国际乒联克罗地亚公开赛上,以4比3战胜了福原爱。

这次奥运会倪夏莲58岁了,是最年长的乒乓球选手。7月25日她对阵17岁的韩国小将申裕斌,两人出场时,就像一位祖母带着一位孙女。第一局倪夏莲以“化石”般的直板长胶倒板打法,打懵了对手,轻松取胜。后来终因体力的巨大差别,她以3:4惜败于对手。赛后她乐呵呵地接受中国记者的采访,和《新民晚报》记者用地道的上海话交谈,那开朗、豁达的神情让中国许多人记住了这位“上海阿姨”。倪夏莲在卢森堡管理着一家酒店,和深爱她的丈夫、17 岁女儿、28 岁的儿子以及 89 岁的母亲生活在一起,一家人其乐融融,并不缺钱。之所以在高龄仍然参加国际比赛,一是卢森堡体育管理部门的恳求,二是她真的热爱乒乓球这项运动。记者问她未来还打算打多久的比赛,她说只要自己开心,何必设定年限呢?

今天许多人对奥林匹克精神的理解来自那句著名的口号:“更快、更高、更强”,这其实只是体现了奥运乃至整个竞技体育的一部分追求,《奥林匹克宪章》的“奥林匹克主义的原则”条款中有这样一段话:“每一个人都应享有从事体育运动的可能性,而不受任何形式的歧视,并体现相互理解、友谊、团结和公平竞争的奥林匹克精神”。这才是现代奥林匹克精神,即在展示人类拼搏向上精神的同时,更要体现公平、友善与相互理解之情。——即被屡屡提及的“参与比获胜更重要”。

但是,作为全世界规模最大、也最为重要的综合性竞技体育运动会,以国家或地区组团参加,那么不可能佛系到真的是“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当比赛的结果打上国家、民族、地区等集体的标志时,奥运会上的竞技一定会被附加上浓厚的政治涵义,获胜者往往被解读为捍卫了集体荣誉,被视为民族英雄一般的人物。后来为了这种大型运动会能持续举办下去,又引进了资本运作,从而使奥运会发展成为一种由国家主义、消费主义、商业主义共同主宰的巨无霸式的运动会。由于政治和商业的过度介入,奥运会越来越成为一种“名利场”,对集体如此,对个人更是如此。十年苦练无人闻,一得金牌天下知,荣誉、金钱接踵而至。当然,和音乐、美术以及其他行业一样,运动员的天赋及辛勤付出,应该得到必要的回报。然而今天的奥运会与政治与商业过度捆绑,与早期确立的奥林匹克精神愈行愈远,已呈过犹不及、盛极必衰之象。

体育比赛确实有超越体育层面的价值和意义,特别是在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刚走出泥淖、走向振兴的初期,其作用尤其突出。犹记得在1981年11月中国女排获得在日本举行的世界杯冠军后,举国欢腾,人民日报发表了题为《学习女排,振兴中华》的评论员文章。1984年中国代表团首次参加在洛杉矶举办的奥运会,夺得15枚金牌、8枚银牌、9枚铜牌。每次夺金的消息传到国内,从城市到乡村,立刻成了欢乐的海洋。那是中国改革开放之初,百废待兴而又生机勃勃,运动员在重大赛事上的夺金戴银确实能起到凝聚人心、振奋精神的效果。

今天中国已经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在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体育等诸方面对世界的影响,远非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可堪比。当然,我们仍然希望本国运动员在奥运会上取得佳绩,但应该更加从容、淡泊地欣赏比赛,不必太看重胜负。如果仍然把夺金牌看作参加奥运会全部的意义,那是奥运会不能承受之重,也是国家和民族自豪感不应承受之重。一位高水平的射击运动员只是因为发挥失常早早被淘汰,赛后发了一张自拍照,便被网暴,一些网民在其微博下面用不堪入目的文字辱骂,这哪是一个自信大国的国民心态呀?运动员赢了则捧之上天,失利则贬之入地,是庸俗的成功学之表现,也是大国小民狭隘的心态之体现。

丘索维金娜、基森霍弗、倪夏莲这三位女运动员在此次东京奥运会的表现,如果单以比赛成绩衡量,可谓天壤之别,一位夺得金牌,另两位早早被淘汰。但我们如果超越狭隘的胜负心来看待,她们诠释了相同的也是回到原初的奥林匹克精神。比赛成绩只是参加奥运会的副产品,她们的人生故事和赛场上的表现,让我们看到人性的良善、人情的温暖、意志的坚强、速度和力量的美感以及奇迹诞生带给观众的惊喜——这些超越了性别、种族、地域、国家,被全人类所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