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生:确认战略判断正确,然后在中环处于低谷时收购。这也是我们所有投资的底层逻辑

2021年10月14日 15:53  

本文9907字,约14分钟

(本文选编自《万物生生》中信出版集团)

李东生在一次比较放松,也非常全面的对话中,回顾TCL的40年,探讨企业家与时代、社会的关系,企业核心能力提升与第二曲线,以及企业家的自我修炼。

关于企业家精神

Q:企业家是一个人,不是一台机器,要一直保持很强的内驱力很不容易。有的企业家说自己的驱动力是责任,因为有这么多员工,对大家有一份责任。有的说是成就,改革开放几十年,企业家从方方面面得到的认可是比较高的。也有人说是兴趣。您内心的驱动力是什么?驱动力是不是不断变化的?

李东生:我的驱动力主要来自几个方面:一是愿景和目标。企业家一定要有超越金钱物质以外的追求,要有理想。

我记得20世纪70年代下乡时,我在自己住的草屋里挂了一个条幅,“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那时候就觉得,人在世上,一定要为社会做出更大的贡献,人生才有意义。如果人生只是追求享受,意义是不大的。这可能是受中国传统儒家思想的影响比较深。对我来说,这个信念一直都有。

但是,我也不是一个空想主义者,所以每个阶段给自己的目标是不一样的。我也不是大学毕业出来,就想着要做一个千亿元的企业,我不敢有这样的梦想。我是每个阶段都给自己一个小目标,然后不断努力去实现。在这个过程中,自己不断成长,企业也不断成长。

 

Q:你的第一个小目标是什么?

李东生:要当车间主任,管理一个组织和团队,这个目标工作一年半就实现了,然后有第二个、第三个目标。

年轻的时候我特别喜欢一首歌,好像是邓丽君唱的,歌词有一段是,“越过高峰,另一峰却又见,目标推远,让理想永远在前面”。做企业就是要不断有理想目标的牵引,让理想目标成为支持企业成长的动力。

我的第二个驱动力是成就感和愉悦感。做制造业这条路是自己选的,不但要有信念和毅力坚持,也要能享受这个过程。一件事坚持30多年下来,光有理想、责任也是不够的,也要在实现目标的过程中,能感觉到一种成功、一种愉悦。

我的第三个驱动力就是责任和坚韧。所谓责任,就是在企业遇到困难,压力很大,好像已经不可能成功的时候,怎么坚持下来?这就是一种责任,对社会、对员工、对自己的责任。企业家要有坚韧的品格,永不言弃,当遇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也坚信问题是一定能够解决的,只是现在还没有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由此,从内心激励自己坚持下去。

最后我想说的是,企业家的驱动力也来自团队的凝聚力,大家能相互信任、鼓励和分享。企业发展会遇到很多困难,有些困难靠自己的力量是解决不了的,所以你一定要凝聚一个团队,核心团队一定要和你想在一起,团队的力量才是真正的“洪荒之力”。

 

Q:我们过去总是讲,企业家哪怕是在黑暗的隧道里,也能拿着火炬去照亮前方,带领大家往前走。而您讲,企业家也需要被周围的人所激励。

李东生:对。他也要被别人激励。周围人一起来努力。当然,企业家要带头,举着火炬走在隧道最前边。在很多情况下,你是看不到这个隧道有多长的,这时就是一种责任、一种信念、一种坚韧的精神在支持。虽然我没有看到隧道的尽头在哪里,但我相信是一定能够走出这段隧道的。

 

关于政企关系

Q:TCL从一个政府并没有资本金投入的地方国有企业,发展到今天。我这几十年观察,看到不少企业家处理不好和政府、社会的关系,掉了下来。有的过于自我膨胀,如禹作敏,他所在的大邱庄曾是“中国第一庄”,但没有控制好自己。还有很多企业,很快从明星变成流星。而您虽然也遇到了一些挫折,但总体好像是“福大命大造化大”,都过来了。您怎么理解政商关系?有什么心得?

李东生:我觉得最重要的是,企业要正道经营,要做对的事情。成功能带来自身的价值,但成功应该建立在利他的基础上,建立在为社会创造价值的基础上,建立在对员工的承诺的基础上。在这个过程中,企业家一定要有自我约束。

改革开放40多年,中国企业无不是在这个大背景下成长起来的。企业成长要借助社会经济发展的大势。处理好和政府的关系,企业就能更好地发展。但一定要坚持用正道经营的理念约束自己,不要追求非分的利益,甚至去做违规违法的事。基础是守本分。做企业就是做企业,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界限一定要清楚。要避免和政府官员有过度的、超越工作的关系。

我本人对于交友很慎重。在政府圈子里,除了工作关系,当然也有一些朋友,但这种友谊是建立在大家有共同的价值观,对中国经济社会发展有担当的基础上的,在价值观和信念方面相一致。这使我们能建立起工作以外的信任。有这种信任,在对一些可能有风险的项目进行决策的时候,他相信你决不会做有悖于社会利益的事情,就敢于拍板支持。当然,这些信任都是在很长时间里,看到了你怎么做人、做企业,从而逐步建立起来的。

 

Q:我在有的城市看到,某位市领导出了问题,一些房地产开发商就到外面躲上一阵。能不能说,因为制造业的竞争比较充分,不像房地产和政府部门关系太多,所以制造业企业家相对来说比较容易守身如玉?

李东生:我只谈制造业。改革开放40多年,制造业一直是受地方政府鼓励的产业。制造业对地方经济的贡献比较能持续,能带来税收和就业。我们在每个地方规划制造业项目,地方政府都很愿意支持。制造业企业家牵扯到某些官员的腐败案中,确实很少。

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制造业要发展得好,和政府、社区的关系处理又非常重要,要建立政府对你的信任,要充分利用当地的资源和经济政策的优势。

我认为主要是把握好度,有一个界限。不要去寻租,获取什么额外利益。同时争取让政府对你有更多认识,建立起理解和信任。有什么问题需要政府审批、给予协调支持的时候,政府敢决策,承担责任去支持。

我做企业将近40年,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包括不同的政府官员。大部分人我觉得都是非常好的,如果有机会深度交流,都能建立起相互的理解和信任。当然,你也会觉得个别人不正,这种人就一定只能保持工作关系。

关于成功的主客观因素

Q:有一句话说“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您觉得TCL成功的主客观因素的权重是怎样的?

李东生:首先要说客观因素非常重要,就是这40多年中国政治清明、社会安定和经济发展的大环境。但客观因素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所以,我们一定要靠自身的努力,内因是最重要的。

 

Q:TCL历史上进入了很多产品品类,有些非常成功,有些交了学费。现在来看,成功和挫折,乃至失败,背后的核心原因究竟是什么?

李东生:我觉得成败背后的因素有这样几个。第一,你的选择方向是不是对?如果方向不对,那就不可能成功。第二,你的能力是不是匹配?很多时候,方向是对的,但能力不匹配,也不能成功。第三,在重大经营决策中,能不能不犯或者少犯错误、只犯小错误?如果犯大的错误,就没有机会了。成功就是这几点都做到了。

第一说的是选择正确的赛道,发展战略要符合整个市场的大趋势。然后是能力匹配问题,这很有讲究,因为很多能力不是你做这个项目时就有的,但是你必须先要有支持项目启动的能力,然后快速补充建立其他能力。这个过程要管理好。譬如说TCL做电脑,1998年选择做,方向并没有错,电脑是新兴产业。当时我选了一个负责人,并没有电脑产业的背景,但人很聪明,我相信他的学习能力。开局是好的,第一个阶段发展是比较快的。但整个团队的能力,后续并没有跟上,再加上几次重要的经营决策失误,企业就垮了。

如果当时团队能力能够建立,资源能力能够匹配,整个发展就会进入良性循环,这个项目也许就会成功。

我们也有一开始方向就没把握对的例子。譬如说在2000年,当时有一波互联网热。我们作为制造业企业,自己的根基也不是很深,就和很多企业一样跳到这个行业里,去赶一波浪潮。当时的方向和时点都不对。大家实际上没看明白方向,进入的时点有点早,那一波进去的企业大部分都没有活下来。我们当时敲锣打鼓进去,也投入很多资源,搞了3年最后偃旗息鼓。

 

Q:说到能力,这是您近年经常强调的一个关键词。从机会导向到能力导向,也是很多中国企业的选择。您怎么定义能力?能力的要素究竟是什么?

李东生:能力的构成,首先是组织能力、团队能力,因为所有的事都是人做的。人要有能力,组织也要有能力,一批很能干的人在一起工作并不一定很有效率,这也很难成功。所以,企业的组织和流程也是一种能力。

其次,要有核心能力。对制造企业来讲,生产制造能力、产品技术能力、经营管理能力、品牌市场能力,都非常重要。我们要迈向全球化,还需要全球化的能力。

最后,能力是需要时间锻炼积累的。要坚守、坚韧、坚持,能够不被其他东西诱惑。最近,我们并购了奥马电器。它原来属于制造业,是做冰箱的,后来被一个投资公司收购了,去做互联网金融,做P2P了。它的转型并不成功。所以,一定不要被时髦的伪创新所诱惑。

总之,方向正确了,坚守、坚持才有意义,才能最终获得应有的效果。同时,方向正确了,还要不断提升经营管理能力。管理一个100人的企业和管理一个1万人的企业、管理一个10万人的企业,对企业家的要求是完全不一样的。要与时俱进,不断学习提高。我自己的体会,就是要做到老、学到老。一直到今天,我还在参加学习,最近就在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上一个3年到4年的企业管理博士班,我是班长,也是班里年纪最大的。我有时自己都不好意思,但大家很尊重我,觉得这个李同学很难得,这样的年纪还来学习!

 

关于华星与三星显示

Q:我从外围观察者的角度,觉得您最突出的能力是洞察大势、把握产业机遇的能力。有的企业家告诉我,要做决策的时候往往睡不着觉。想到那么多钱要投进去,千军万马要进去,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就睡不着。但企业家又必须做一些冒险。您做决策时有没有睡不着觉?有没有这种纠结?

李东生:这当然是有了。投资华星的时候,我是做了很多尝试和准备的。我们2009年年底签约华星项目,2007年先做了液晶模组工厂,就是在积累能力。然后,我们对这个行业的发展也做了更深度的调研。即使如此,最后做决策的时候,我真的有两三个月没有睡好觉。因为决策过程比较长,需要提出各种方案去论证。开始我们想做成中外合资,和夏普谈。夏普退出后,单靠我们自己做不下来,就得和政府再谈。此外,我们自有资金不够,还要做资本市场的融资。具体的事情都挺困扰,都要花费精力。

最重要的是,当时做这个项目,从资本来讲已经是我们企业能力的极限。虽然有政府承诺的投资支持,但我们在投资中占55%的比例,55亿元资本金再加上120亿元银团贷款已经超越了我们的极限。项目如果做砸了,TCL前30年的努力就可能都付之东流了。决策的压力是非常大的。

但我又从另外一个角度看,不做这个项目,是不是就没有风险了?我不做,风险其实也挺大。如果按照原来的业务继续往前发展,可能搞个10年、8年还是可以的。但是再往前走就不行了。我必须要开一个新赛道,而且这个新赛道能够支撑我们现有业务的发展,并能形成第二发展曲线。当时电视机是我们的核心业务,如果做显示屏,就有利于电视机业务的发展,原来的核心业务就能走得更远,竞争力更强。虽然投入这个业务有很大风险,但未来的发展前景也是可期的。所以权衡利弊,最后我下了决心。

 

Q:商界有一种说法,“小赌小赢、大赌大赢”,是说风险和收益相匹配。华星光电有没有一点赌的成分?

李东生:大家说我是赌,实际上真的不是赌。这个过程有两三个月,我一直反复思考、纠结、推演,把可能的问题想清楚了、揉碎了,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这个决定才敢下。譬如说钱的问题,做决定之前,我先把融资方案和投资银行沟通,和监管机构沟通,得到认同,它们认为融资方案从规则上讲是允许的。

还有,当时和政府谈融资,政府出资本金的45%,但有一个前提,融资它不担保,等于融资是我们单方的责任。那么银行有没有可能给我们这笔融资?这些都要先基本确定下来,才敢决策。否则,你动了之后,银行的钱融不到,或者资本金的定增完不成,那项目也做不下去。

 

Q:听您这样讲,感觉华星除了和电视产业匹配,投资风险其实您也计算过,对吧?

李东生:计算过。这个项目失败了,我们是承受不起的。但如果不做这个项目,风险我们依然承受不起。不解决企业长期发展的方向问题,就是维持现状,耗下去,这个风险是我不愿意承担的。的确,失败我们承受不起,但我们为什么要失败呢?为什么不能把成功的因素想明白,避免失败和风险的发生呢?

如果华星项目做下来,我们企业就上了一个台阶,TCL集团就实现了转型升级,我们就从终端产品制造转型到高科技、重资产、长周期的核心基础技术产业,而且这还是中国经济的战略性新兴产业的赛道。我们为什么不为这种目标去努力,全力争取成功呢?

 

Q:但其实您2009年做这个决策的时候,还没有今天所说的战略性新兴产业、供给侧结构性改革、高质量发展等提法。

李东生:对,当时决策是有一定的超前性,所以洞察未来很重要。但也不是空洞地去猜想未来。同时,借鉴标杆也能让你清晰地看到未来。成功的企业,如三星、索尼、LG,都是往这个方向发展的。索尼很早就进入了芯片领域,三星是芯片和显示产业都发展,LG也很早进入到显示领域。这些企业发展到一定规模,要在全球形成竞争优势,一定要有自己的核心技术。而终端产品的核心技术是比较浅的。一定要进入上游的关键技术、器件领域,核心能力才能打造得比较深厚。

 

Q:华星经过10多年的努力,2020年也收购了三星显示的苏州工厂,TCL跟您心目中一直作为标杆的三星比,现在处于一个什么样的水准?

李东生:以整体的企业规模和竞争力来讲,当下的TCL和三星还有巨大的差距。但在细分领域,比如半导体显示领域,我们已经快速追赶。在液晶显示领域,我们已经超越了三星,三星已经宣布战略性退出。这说明,我们进入液晶显示产业领域,用12年左右的时间超越了它。这一超越,也帮助我们的电视机在快速追赶。2020年,我们电视机的产销量,已经在全球排第二位,仅次于三星。

目前在半导体显示领域和三星显示比,我们的差距依然很大。我们以全球领先作为目标,希望再用5年时间,能够在综合竞争力上赶上三星显示,在规模上超越它。我有信心,依托中国经济发展的大环境和市场优势,TCL未来的发展速度一定会比三星快。

 

关于至暗时刻

Q:以出货量计算,TCL已是全球第二大电视机厂商,也是美国市场第二大电视机品牌。这让人回想起2004年收购汤姆逊彩电业务和阿尔卡特手机业务的重大挫折。从那时的至暗时刻到今天的全球化发展,最根本的原因是什么?

李东生:首先,这个方向是对的。中国2001年“入世”之后,经济全球化的过程就已经启动。随着全球经济格局的重构,中国经济在全球经济中的比重越来越大,中国经济的全球化也要靠中国企业的全球化来支撑。这个大趋势看准了,方向选对了,尽管前期遭受了很大困难和挫折,但我们坚持下来,后期就给我们带来了发展的机遇。过去几年,TCL终端业务的成长主要来自海外业务的增长,海外的经营效益现在也超过国内业务的效益。从全球化布局看,我们是比较早做全球产业链和供应链布局,来规避关税和贸易保护主义的。

所以,当初的战略选择是对的。但企业的能力和战略目标不匹配,在具体操作过程中又犯了很多错,连续两年巨亏,差一点倒下了。企业竞争只能以成败论英雄,对当初并购的评价,留给商学院就好了。现在很多商学院依然将此作为失败的案例,我并不在意。

 

Q:我记得以前看一些资料,说您在至暗时刻那一段,瘦了多少斤,是吧?

李东生:对。现在已经长回来了。最瘦的时候比正常少了20多斤,腰围少了差不多3寸。那是至暗的时刻,企业差一点就没有迈过去。由于亏损,大量流失现金,2005年年底公司真的是没钱了,如果未来几个月银行又要收贷,这个坎儿就很难过得去。天无绝人之路,当时我把TCL国际电工那个资产给卖了,卖给一家法国公司罗格朗,收回了将近20亿元的现金。那20亿元现金让我们度过了最困难的时候,资金流没有断,而且保持了经营信用。

当时和银行谈,有的银行把我们的大部分授信额度都给收了,多数银行还是支持的,继续保留了一部分额度。但不管怎么算,我们突然少了上百亿元的授信。这个资金缺口只能靠自己补上,所以那20亿元的资金回来,让我们能继续履行和银行的协议与信用,所有利息都按期支付。

那是公司最危险的时候,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后怕。如果当时不是完成了这个交易,我们那一年可能熬不过去了。当年收购两家法国企业的业务,造成巨额亏损和大量现金流损失,而在最危急的时候又成功将一项业务卖给另外一家法国企业,获得很高的利润和现金收入,保住了企业,难怪有人说我“命硬”。

 

关于变革

Q:您在TCL内部隔几年就发动一次变革,是什么样的原因促使你不断变革?是问题倒逼,还是您有先见之明?

李东生:我觉得还是基于对整个企业发展规律的认识。20世纪80年代、90年代,21世纪前10年、接下来10年,不同时代对企业的要求都是不一样的。所以企业得适应不同阶段的竞争要求。经营观念、组织文化、能力建设都要相应改变。

我们第一次变革是在1998年。TCL是从一个很小的作坊式工厂发展起来的。在20世纪80年代乃至90年代初期,企业是机会牵引的。那时是短缺经济,只要你认真做,几乎做什么都有机会成功。1992年邓小平视察南方,新一轮经济体制改革启动,对企业的竞争力要求就不一样了。1992年以后创立的企业,都带有现代企业的一些因素。我们毕竟是在偏小的一个地方做起来的企业,很多观念、组织文化都不能适应成为一家现代大企业的要求。所以,1997年我们开始改制。1998年在企业观念和组织文化上做变革,为下一步发展奠定基础。

其实1998年那时我们的经营效益还是不错的,企业也处于高速发展期。但我从企业发展的规律,从我们与对标的标杆的差距来看,觉得必须走得更快一点。我们主动进行了变革,主要是给企业注入新的观念,让组织更加有效,清晰地看到自己的短板,并尽快提升。加上企业制度的改革,大家感受到了激励,所以内生的动力特别强。

 

Q:2017年到2019年是最新一轮的变革,通过产业聚焦、管理精益化、极致成本效率的进一步落实等,带动了TCL方方面面能力的提高。这一轮变革甚至把整个公司大的业务都分成两块了。它是怎么启动的?

李东生:这一轮变革是倒逼的。我们在2014年就想推进“双+转型”。智能互联网应用在快速发展,原来的终端产品制造模式很难持续。我们希望构建起一个“智能+互联网”“产品+服务”的模式,但这轮转型并没有成功。最重要的原因是整个组织和团队能力不支持这样的变革。所以2014年到2016年,营业收入徘徊,利润下降。

2016年,我感到企业往下走的趋势非常明显。

我们必须扭转这个局面。这一坎儿如果不过去,企业就可能转向衰落。在2010年和我们一个level(层面)的企业,因为没有转型,一直在走下坡路。虽然我们通过华星,把自己向上拉了一段,但到2015年、2016年,又开始走平,而且利润开始向下走,因此必须建立新的能力。

2016年年中,看到当年预算又无法达成,我认真思考为什么企业会变成这种样子?到底哪些事情没做对?我和核心团队一块儿讨论,大家觉得现在经营的方式、组织、观念、能力,都需要有一个大的变革和提高。大家形成共识,然后就推进新一轮的变革。

当然,变革往哪个方向走,是逐步形成的。首先,减员降本增效,这肯定不会错。因为那时我们看到,和标杆企业比,我们的人均效率明显比较低。所以我们要求所有企业都要提出一个有效的、极致的减员降本增效措施。总部率先垂范,两个多月就减了30%的干部,包括很多中高层管理干部。下面的企业也做了瘦身,并注重提高经营的效率。

然后,从整个业务组织和资源配置看,整个TCL过于庞大,二级公司太多,业务不聚焦。当时我决定要聚焦于核心业务,核心业务就是两个,智能终端和华星。和这两个核心业务不相关的产业,如果没有达到行业领先水平的潜力,没有达到相应的规模,都要重组剥离。即便有些企业、项目是赚钱的,也要剥离。因为从长远来看,在我们的业务体系里,它们的发展空间并不大。

变革持续了将近3年,中间最重要的一步,就是把以华星和智能终端为主的业务分拆成两个产业集团。因为两个业务的管理逻辑完全不一样。分开之后,管理效率大幅提高,而且减少了一个层级。集团这个层级在经营虚化了,经营责任就下到两个产业集团。两年多来的运作表明,这一轮重组是非常成功的。

 

Q:所以衡量变革成功与否的标准,要看是不是真正提升了核心竞争能力。

李东生:是。一个企业的核心能力的形成,是动态的。以前可能适应外部环境,现在就不适应了,必须要提高。这不是一日之功,要持续通过变革把竞争能力不断提高。2019年年底,我感觉企业已经恢复到较佳的状态,2017年到2019年虽然销售收入增长不大,但核心能力的改善是非常扎实的。所以2020年遇到疫情的时候,尽管第一季度受到很大影响,但第二季度看到疫情受控之后,我就敢提出“上坡加油、追赶超越”的经营策略。

 

Q:外部压力那么大,还要上坡。

李东生:对,因为压力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如果这时你能奋力加油,反而是追赶超越的机会。2020年下半年,这个策略带来了非常明显的效果,我们比大部分同行走得都快。

 

Q:而且这种趋势已经延续到了2021年。

李东生:对。我相信TCL在2021年的业绩表现也会非常突出。

 

关于中环

Q:这一轮变革剥离了110家企业,但也有加法,最突出的就是参与中环集团混改,进入半导体光伏及半导体材料业务,这个领域是不是TCL新的比较大的增长曲线?

李东生:一定是这样。我们做中环这个项目,就是要开一个新赛道,建立一个新的增长曲线。华星的经验和能力的积累,使TCL科技集团在高科技、重资产、长周期产业的经营管理能力得到了建立和强化。所以我们在战略新兴产业中,寻找类似的产业机会,作为未来新的产业赛道,这是一个战略选择。

中环的并购带有偶然性,是一个机会事件。2019年,由于天津的国企要混改,中环股份的母公司中环集团的股权要出让,我们就做了深入研究。我们认为中环的业务和华星的业务有一定相关性,整个经营模式又很相似,同时中环半导体所处的产业是战略新兴产业,未来发展的前景非常好。虽然当时那个时点的经营业绩并不太好,2019年到2020年年初光伏产业是一个低谷,但我们的投资理念也是在低谷的时候做投资、做并购。在低谷时,你就有机会以比较低的成本获得资产。如果确认战略判断是对的,低谷时介入是最好的。我们不是炒股票,是长期经营和创造价值。所以那时我下决心,一定要把这个项目拿下来。

 

关于曾国藩

Q:您身上有中国传统文化的痕迹,我知道您特别喜欢曾国藩,我也很喜欢,还让书法界的朋友写了一个扇面,就是曾国藩说的“慎独而心安,主敬则身强,求仁则人悦,习劳则神钦”。您为什么这么喜欢曾国藩?

李东生:曾国藩是中国近代人物中特别让我敬佩的。他所处的时代是变革的时代,遇到了很多变局和压力。他靠自己的人格和努力,获得了展示自己的舞台。他的个人特质让我尤其推崇。他秉承儒家的思想,有坚定的信念,就是以天下为己任,在一个动荡的时代一直把责任放在肩上。这种情怀,让他能够度过他的至暗时刻。曾国藩的历程其实是很坎坷的。书上说他有两次兵败要自杀,但最终坚持了下来。

另外,曾国藩非常好学,他出身于士大夫,但对中国的变局、世界的变局,努力去感悟。在他的晚年,这种感悟越来越强烈。他处理天津教案的故事,很多人不太知道,如果处理不好,八国联军那时就打进来了。曾国藩是清朝重臣中第一个向朝廷上折子,提议送留学生出国的人。虽然真正送留学生出国是在十几年、二十年以后,但曾国藩能想到天朝大国需要向世界学习,这是非常难得的。

最后,曾国藩个性当中,一是自省,二是坚韧,三是格局,都让我非常感动。所以他对我的人格的形成,影响很大。

本文节选自新书《万物生生:TCL敢为40年》序篇,秦朔、戚德志著,中信出版集团出版,版权归作者及本书所有,转载请务必注明作者和作品出处。图片源自百度。

《万物生生:TCL敢为40年

秦朔、戚德志著

 

TCL创立40周年官方授权作品,李东生40年管理思想精华和心路历程。

秦朔团队2021新商业文明观察成果,中国工业制造业转型及全球化创新样本。

人文财经观察家秦朔携团队,通过对TCL这家大型企业集团40年发展历程的解剖,帮助读者看到中国制造业的过去与未来,让历史见证未来,也让中国企业和企业家的那种不屈不挠、生生不息的精神永远陪伴我们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