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魏建国:推动RCEP和加入CPTPP是中国高水平开放的承诺

作者 | 《财经》记者 江玮 编辑 | 郝洲  

2021年11月11日 19:29  

本文4735字,约7分钟

中国在用高水平的对外开放倒逼改革。中国在自觉地追求最高的开放标准,自觉地融入高水平、高标准的国际规则,同时也是主动开放市场、进一步缓解贸易摩擦的布局.

11月初,在已有六个东盟成员国和四个非东盟成员国向东盟秘书长正式提交《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的核准书之后,RCEP已经达到协定生效所需门槛。这个全球规模最大的自由贸易协定将从2022年1月1日起正式生效。

RCEP成员共有15个,它的生效需要至少六个东盟国家和三个非东盟国家的批准。目前已经完成批准程序的国家包括东盟国家中的文莱、柬埔寨、老挝、新加坡、泰国和越南,以及非东盟成员国的中国、日本、新西兰和澳大利亚。

中国商务部国际司负责人近日表示,RCEP生效将有力促进区域经济一体化、促进疫后经济恢复和增长;中方早在今年4月就提交了核准书,目前各项准备已经就绪,能够确保协定生效时全面履行义务。

经过八年的谈判,RCEP成员于去年11月完成了协议的签署。这项贸易协定覆盖了全球接近30%的人口,经济体量和贸易总额也约占全球总量的30%。RCEP将使这一区域内交易的90%商品在未来20年实现零关税,其中又以立即降至零关税、十年内降至零关税的承诺为主。原产地累积规则被视为RCEP的一个亮点,在15个成员范围内进行的增值累积将使关税优惠更易获得。

中国商务部原副部长、中国国际经济交流中心副理事长魏建国近日在接受《财经》记者专访时将RCEP的生效称为“亚太地区里程碑式的事件”。他指出,RCEP的落地将带来制造业、技术、资本和人才的东移。

在魏建国看来,高水平的对外开放是中国面对新冠疫情过后全球经济格局所做的重要准备。“高水平开放就包括了推动RCEP的生成以及主动加入CPTPP。”

CPTPP的全称是全面与进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是在美国退出TPP(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后,原有的TPP谈判成员继续推动成立的自由贸易协定。今年9月,中国正式提交了加入CPTPP的申请。

有利于疫情过后经济恢复

《财经》:RCEP生效意味着什么,尤其是在很多经济体受到新冠疫情影响的背景下?

魏建国:RCEP生效会对经济恢复带来很大的冲击,是亚太地区里程碑式的事件。

疫情过后,全球经济格局将会重组。目前看来,传统的三大产业集群,也就是美加墨、欧洲的德法奥以及中日韩集群会有一个显著的重组。美加墨集群会减弱,整体的产业链条、供应链会降低;欧洲可能会因供应链断裂导致整体经济复苏缓慢,产品竞争力下降;而中国的情况恰恰相反,在疫情过后,中国先行复工复产,整体情况超出全球预料。

RCEP将带来四个东移:制造业、技术、资本和人才的东移。其中我认为最重要的是制造业东移,然后是技术、资本、人才。为什么制造业放在前面?因为现在全球制造业、实体经济日趋江河日下,在这种情况下往哪里走?按照经济学的观点,制造业按市场走,资本跟着盈利走,技术跟着创新走,人才跟着利益走。

中国市场是全球最大的,有4亿中产阶级。除了生活消费品,生产消费品也是一个大的市场。我个人认为在2026年之前中国将超过美国成为第一大经济体。由于制造业东移,技术也随之东移。中国目前创新能力比较强,尤其是数字经济、5G、云计算、新材料、生命科学这些领域,都会带来很大的创新力量。

对于新冠疫情过后的全球经济格局,中国要做好准备。中国很重要的一个准备是双循环新格局,这是经济方面的重大战略决策。另一重大决策就是高水平的对外开放,不仅是像当年加入世界贸易组织(WTO)那样只是关税的减免,高水平开放就包括了推动RCEP的生成以及主动加入CPTPP。

《财经》:你所指的制造业东移是否还包括了东南亚国家?

魏建国:不仅是在东南亚,重点还是在中国。为什么呢?这次疫情给了东移的制造业一个很大教训:光是劳动力价格低廉、成本低是不够的,整个生产链条缺了哪一项都不行。疫情以来,越南工厂出现很多问题。

中国的生产链在改革开放以后通过加工贸易已经形成全球工业体系门类最全、上下游紧密无缝对接的链条。这一链条通常不会断裂,它的稳固发展对全球而言比任何廉价劳动力更有吸引力。投资者再转向中国的时候就会发现之前仅仅因为成本上升从中国搬出去是错的。现在很多企业都在往回走,包括富士康、三菱、三星等。他们认为如果只是因为原来工厂所在地的工资或者土地价格高,他们可以转到合肥、武汉等成本更低的城市。

我个人认为今年中国的进出口贸易还会以两倍数增长。今年一季度实现两位数字增长的时候,很多学者认为中国对外贸易今年将会出现前高后低的现象,我不同意。我认为两位数增长会持续到今年年底甚至明年,我将之称为一个窗口期。为什么呢?不是因为疫情趋缓,各国恢复生产后对中国产品的需求就会减少,恰恰相反。今年前三季度,今年外贸进出口已经达到28.33万亿元,同比增长为22.7%。这在全球都是很难找到的数字,我预计四季度仍然会维持同样的趋势,这个季度有圣诞节、新年和明年年初的订货。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海运,但价格已经出现跌落。

外贸的好势头可以延续到明年甚至明年年底,但我们绝对不要盲目乐观,要有危机感,未雨绸缪。这是我们外贸转型升级,加大结构调整,增加高新技术产品和机电产品的机会。按照以往经验,在好的时候很难发现自己的不足之处,所以一定要冷静,企业要转型升级,等这个窗口期过去怎么办。

RCEP充分照顾到发展中国家的利益

《财经》:RCEP使中国与日本首次共同处在一个自贸协定之下,你如何看这对中日贸易前景的影响?

魏建国:第一,RCEP将更加有利于中日经贸格局的重组,尤其疫情之后,产业东移,中日优势互补,在芯片、智能制造和机器人等领域都有合作空间。日本以前对中国的出口是投资转口型,RCEP之后将从原来的投资转口型变成投资市场型,看重中国的市场。其次,RCEP还将有利于中日两国在新的环境下加大对RCEP成员以及“一带一路”国家的第三方合作。第三,RCEP将进一步促进中日韩自贸区的达成,现在三个国家都已经是RCEP的成员,中日韩自贸协定的标准会比RCEP更高一些。

此外,如果说中日两国加入RCEP是重组中日经济未来新格局的初级版,那么下一步中国加入CPTPP后,中日经贸合作新格局将成为升级版。

《财经》:RCEP的标准没有那么高,是不是考虑到成员结构较为多元?其中既包括日本、澳大利亚这样的发达国家,也有老挝、柬埔寨等最不发达国家。

魏建国:RCEP成员经济发展层次不同,开放程度不同,RCEP充分照顾到发展中国家的利益。退出的印度更多地强调本身利益,那是例外。RCEP与其他贸易协定不同的三个特点是成员政治制度不同、经济发展水平不同和选择的发展道路不同,但RCEP很好地解决了这些不同带来的问题,这是在其他自贸协定中少见的。

《财经》:在RCEP生效之前,东盟已经分别与中日韩以及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签订了自贸协定。对东盟而言,新的贸易协定带来了哪些新的好处?有哪些东盟国家会受益更多?

魏建国:最大的好处是市场扩大,东盟主要是出口导向型经济,需要更大的市场。RCEP在降低贸易壁垒和鼓励投资便利化、贸易自由化方面更加显著一些,这是东盟所希望的。在保留原有双边协定的基础上签订新的多边协议,以后这种情况会越来越多。

我个人认为受益更多的是从计划型经济走向市场型经济过程中转变比较快的国家,比如越南。它充分利用原来计划型优势,再加上市场型优势。越南已经开始受益于CPTPP,出口已经在增加,吸引外资也在增加。但疫情也带来了一些问题。

《财经》:原产地累积规则被认为是RCEP的一个亮点,它将如何重塑区域内的供应链?

魏建国:原产地规则会带动革命性的变化,使供应链更加完美地结合。在RCEP规则下,从供应的源头开始到最后成品,只要符合要求,都可以享受关税优惠。RCEP生效后,在确定产品原产资格时,可将RCEP成员的原产材料累积计算,从而更容易满足最终出口产品增值40%的原产地标准,实现关税优惠。

RCEP成员国希望实施的原产地政策有进一步的适应和调整。随着全球经济的变化,现在的分工越来越细,制造业如此,加工业也是如此。只有这样才能巩固一个国家在全球产业链里的地位。

《财经》:如何看待RCEP给中国带来的挑战?

魏建国:我认为挑战和机遇都是并存的。RCEP是走了一条共同富裕、共同开放的道路,穷兄弟和富兄弟都在一起。CPTPP对中国的挑战更大一些,但CPTPP是中国对外改革开放过程中很重要的一步。加上我们前些时候申请加入《数字经济伙伴关系协定》,这些都表明中国在用高水平的对外开放倒逼我们自己的改革。这是中国在自觉地追求最高的开放标准,自觉地融入高水平、高标准的国际规则,同时也是主动开放市场、进一步缓解贸易摩擦的布局。

中国没有主导CPTPP的意图

《财经》:你很早就开始呼吁中国加入TPP,但当时对于中国是否应该加入TPP还存在很多争议。CPTPP的标准高于RCEP,加入CPTPP是否会对国内一些产业造成冲击?

魏建国:当时TPP的谈判由美国主导,它的目的不同。奥巴马时代美国主导的TPP是为了围堵中国,想要用规则限定中国。TPP的高水平体现在政府采购、知识产权保护、劳工待遇、数字流通、国企竞争等方面,CPTPP沿用了TPP超过95%的内容。当时很多人觉得我们国企这么多很难做到。经过几年来看,国企已经不同。国企改革提倡竞争中性,取消了国家给予的一些补贴和优惠。

CPTPP也有很多好的地方,比如加大创新,加强中小企业参与国际竞争,这与深化中国改革开放,与我们大的方向是一致的。我把CPTPP内容分为两大块,一块是方向一致的,像知识产权保护、政府采购、零关税和零壁垒;二是有些领域可以商量,对我们来说是首次,虽然我们有不足和差距,但可以改正,比如数据流通、国企改革。差不多的地方我们要继续坚持,不足之处我们再补充,只要不与主权、安全和发展产生矛盾都可以谈。这个清单可以帮国外的人解惑,也可帮助国内的人解惑。

当年加入WTO谈判的时候,人们觉得入世会对汽车业和农业造成巨大影响,现在的形势恰恰相反。只要在可控范围之内,我们应该自觉地接受最高的贸易和投资标准。CPTPP的成员不仅是发达国家也有发展中国家,有不同的经济管理政策和经济发展政策。TPP与越南的谈判给予了一些缓冲期,我们也可以争取一些过渡期。

我们加入WTO的时候,为了符合WTO规则,中央政府对2000多件法律法规和部门规章进行了修改。现在我们可以说中国已经做得很好,下一步还可以继续开放。世贸组织前总干事拉米曾对我说,中国是WTO最好的学生,不仅完成了任务,而且是超额完成。

《财经》:你提到奥巴马时期的TPP是为了围堵中国,如果美国重返CPTPP是否会使中国的加入变得更难?

魏建国:要克服两个误区。第一,中国没有任何在加入CPTPP之后要主导CPTPP的意图,日本认为中国想要主导,但不是。第二,如果美国重返,这对解决中美贸易摩擦很有好处,双方可以通过各方面的接触了解各自需求。第一大经济体和第二大经济体在CPTPP这样的规则下共存是一件好事,有利于解决中美贸易摩擦,有利于中美建立互信。不是美国重返CPTPP后会更进一步阻挡中国加入,或者两者在自贸协定里对抗、闹翻。

《财经》:中国选择在今年申请加入CPTPP,除了倒逼改革,是不是相比之前也做好了一些准备?

魏建国:经过加速对外开放,中国已经初步达到了高水平、高标准的自贸协定的要求,所以才更有底气,因此几年之后中国态度转变是不足为奇的。几年前有人说加入TPP是与狼共舞,我说不是与狼共舞,加入TPP是在高水平的贸易规则里。中国自身的努力是最重要的,全球没有哪个国家在改革开放方面像中国这样自觉,更没有哪个国家向中国这样通过对外开放来倒逼自己改革。下一步在制定以规则为主体的全球贸易体系时,我觉得中国的声音和发言权会更加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