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一代养老压力最大,如何面对“未富先老”挑战?| 袁来如此

访谈|袁满 编辑|宋文娟 袁满  

2022年06月06日 19:09  

本文11590字,约17分钟

《袁来如此》栏目由《财经》旗下金融专线《财经五月花》联合《巨浪视线》联合打造,主持人《财经》杂志副主编袁满女士对话知名金融家、企业家,聚焦经济前沿,探知财富真相。

本期话题聚焦养老保障,访谈嘉宾为中国养老金融50人论坛秘书长董克用先生。在其看来,中国所面临的超预期老龄化不是高峰而是“高原”。2050年前后,中国65岁以上老年人口占比将达到30%以上,三人行必有一老。这种超级老龄化状态,并非登顶后旋即拾级而下,而是有可能持续半世纪之久。

中国养老金融50人论坛秘书长董克用

步入长寿时代本是一件幸福的事,但硬币总有两面,摆在国人面前的是 “未富先老”的窘境,人口红利消失、社会保障缺口、养老储备难题……

从国民经济、企业成本到个人生活,如何面对?随着近期个人养老金制度的出台,中国三支柱养老保障体系日臻完善,老百姓面临着更为丰富的养老金融产品,又当如何选择?正可谓,应对老龄化挑战,既需要国策进行顶层设计,也需要企业社会的多方共举,个人更应未雨绸缪。

超预期老龄化高原,三人中必有一老

袁满:联合国实际上有一个标准,以65岁来分,评估社会或者国家老龄化程度。如果你的老龄人口在(总人口)7%以下的时候,那你是年轻的,一旦达到14%之后,这社会就是老龄了,20%以上就是超级老龄社会。第七次人口普查之后,您说过,感觉(老龄化)“超预期”,为什么觉得是超预期了?

董克用:联合国有一个经社理事会人口司,2019年的时候,65岁以上人口的比重,它预测当时我们是12.5%,结果咱们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出来了,13.5%,我就讲就超预期了。我们国家计划生育政策(也在)变化,有些专家提供了一些观点、数据,说未来会有多生。结果其实没多生,新生儿还连年下降,所以这就使得整个人口老龄化的速度和未来都有点超预期。

未来的预测,中国不但要超20%,还要高。我们是2000年65岁人口接近7%,开始老龄化了,我们今年14.1%了。

袁满:我印象中说中国从开始老龄化到进入老龄化(社会)只用了22年的时间。

董克用:就是今年。

袁满:实际上欧洲和美国他们大概都是几十年,甚至像法国是100多年的时间。

董克用:没错,所以我们快。今后30年,就是2020年到2050年是加速期,预测在2050年前后65岁以上人口占人口比重会达到30%,这个取决于什么?关键是年轻一代生几个孩子。它的预测是一对夫妇生1.8个孩子,那就是很多人要生第二个。

袁满:但是现在我们的实际生育率很低,有1.4吗?

董克用:还不到,还要低一点,如果达不到1.8,这个比例还会快。更重要的是,对我们国家来说,挑战最大的是达到30%之后,这不是一个高峰,(而是)一直持续在这个水平线上,一直持续到本世纪末。所以我给它起了一个名字,我说中国未来面对的不是人口老龄化高峰,(而)是人口老龄化高原,黄土高原。

袁满:我理解您的意思,峰是这样的一个角,(高原)它是个平台期。

董克用:这个很重要,如果是一个峰,这个事不大。

袁满:扛一下就过去了。

董克用:爬珠穆朗玛峰,没有人在那儿住,对不对?为什么?它没氧气,不要紧,上去待会儿快下去,回到大本营就没事了。

袁满:缺氧就那一会儿。

董克用:对,就那一会儿,但你要说上了黄土高原50年不下来,那你这问题就大了。

还有一个数据,在职人员和退休人员之比,“抚养比”,老人不爱听,说谁抚养谁?后来我改了,我说现在要用“职退比”,在职人员和退休人员之比。这个数,我们现在高于世界平均水平,但我们现在还略低于发达国家。

袁满:大概是多少?

董克用:抚养比到了0.6,他们是0.5。

袁满:就是两个在职人的工作贡献去抚养一个退休人员。

董克用:对,咱们是不到,2050年的时候,我们会超越它,所以我们会成为最老的。我做了一个形象的比喻,我们过去总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现在是“三人行,必有一老人”,三分之一(人口是)65岁以上的老人。所以从现在开始一直到本世纪末,老龄化加速,然后高原,因此对我们来说是个挑战。

袁满:对于国家的经济增长,包括个人养老,包括企业的负担,都构成挑战。

应对人口红利消逝:培养高智能劳动力、禁止年龄歧视

袁满:经济学家经常说人口红利慢慢削减,甚至变成负的。人口红利意味着你这个能去劳动和工作的人多,必然储蓄率就高,你可用于投资的长期资本也就多。但是慢慢人口红利开始往下走,对于我们整个经济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董克用:第一个就是储蓄率问题,我倒不是太担心,咱们有储蓄传统,中国人挣了100块钱总要存上10块钱。

第二点,经济的增长,确实整个人口开始往下走了,中央说的经济转型也意味着我们更多是向高质量(发展转型),不是说生产得越多越好,但是品质会提高。我们不能完全靠劳动密集了,整个经济(发展)要求更多的知识。

袁满:现在叫资本密集加上知识密集。有一个说法,用什么替代人口红利丧失呢?用人才红利,提高我们劳动力的效率。

董克用:不是让大家再去干最普通的搬砖的事,让机器去搬砖,你做什么?你去做那些怎么设计出有效的机器,这就是有些发达国家曾经走过的路。

袁满:其实这也是一个人才结构的问题,现在一方面说劳动力人口紧张,但是我们也看到存在35岁天花板现象,还有一些人面临着下岗或者找不到工作,说明我们现有的人力结构存在问题。

董克用:一个是结构,一个是有些政策,有些做法得改变思路了。

好多地区一招工,悄悄就写上了“35岁以下”,不写出来,但实际上底下暗箱操作,一看过了35岁,找工作都不好找,而且有些职位都不提了。这都是不对的,要有效的措施来制止。

袁满:那你觉得要提升到什么(层面)?法律层面?

董克用:法律层面,要让这种就业歧视,能够让劳动者可诉。举个例子,在很多国家,劳动者如果感觉到被歧视了,举证方是谁呢?举证方不是劳动者,举证方是用人单位。

袁满:说你举证没有歧视他。

董克用:说得对,怎么办呢?你把你过去比如五年求职者和你招聘者的信息全拿来,你必须保存。

袁满:看你怎么选择的。

董克用:你看你这个企业,来求职的50%是女性,你就收了1%,你还用说吗?或者,来求职的不会都是35岁以下或都是35岁以上的,实际录取中百分之多少是35岁以上的。

袁满:但是你的选中率很低。

董克用:而且你没有道理,如果你说我有道理,举个例子,我测试他的视力了,年龄大了,视力花了,那OK,他没花,你没有测试,他35岁以上,你就判断他眼睛花了,谁说的?你就业歧视,那赔得非常厉害。

年龄歧视是很愚蠢的一个政策,不但是年轻人,老年人也一样,特别是像一些专业技术人员,老中医。

袁满:他拼的不是体力,拼的是智力。经验是更大的一笔财富。

董克用:对,很多专业技术人员他越老越值钱,所以不要设定这样的年龄界限等等。

要把何时退休的权利还给劳动者

袁满:延迟退休问题的争议还是比较大的,有的人就认为多干几年挺好,我稍微多挣一点钱,但是有的人就觉得凭什么占用我老年生活?我万一65岁退休,67岁生命就终止了,那我多亏?

有一个贴子,叫63岁的清晨,就是说(老年职场人)早上7点钟起床,然后看了看三个孩子有没有在家乖乖睡觉,又去给九个孙子孙女做好早饭,再去两个房间看了看四位(父母)老人是否睡得安稳,之后背起包去挤地铁上班。

董克用:我个人的观点,要把何时退休这个权利还给劳动者,因为每个人情况不一样,重体力劳动者,16岁就开始干活了,非让他干到63岁65岁去,他干不动。现在的博士很多大学29岁毕业,他愿意62岁退休吗?他也觉得不公平。所以合理的办法是什么?要把你退出劳动力队伍这件事,把何时退出这个权利交给劳动者个人,这就涉及一个制度上的重大安排。也就是说我们要把就业不就业,工作不工作,和何时领取养老金这个事分离。

袁满:还要跟你养老金缴纳的期限、时间相关联。

董克用:对,你说我现在家里有小孙子了,与其这儿干活,不如天伦之乐。好,退休可以,那我们有一条线,你要想全额领取养老金,特别是第一支柱养老金,比如说咱们标准定63岁,你刚60就要全额领,对不起,你少领点。有人说我63岁也不想退,正干得欢呢,当然这里面咱们得把公职排除。

袁满:对,有人诟病的就是这一点,多当几年官,多享几年权。

董克用:公职是有任期的,你到期可以作为专业人士继续做,如果你有专业的话,但是你的官职就算了。你说多干几年,可以,我奖励你,采取早减晚增的策略。但是有一个标准,63岁。注意,这个63岁也是移动的,随着老龄化人口越来越多,这个年龄标准要往后移。

袁满:所以现在是渐进式的延迟退休。

董克用:这就是发达国家的历程,他们现在慢慢都在移,过去是60岁,现在移到了65岁、67岁,欧盟准备把第一支柱公共养老金(移到)70岁。

袁满:延迟退休在多大程度上能够解决我们的老龄化问题和养老问题?

董克用:延迟退休主要是解决第一支柱现收现付养老金的可持续问题,如果我们的年龄结构期望寿命不变,大家多工作一年两年,你就少领一年两年。

袁满:还多交了一年两年。

董克用:所以总体来说这是一个有效的办法。所以世界各国都在采取这个办法,但是它受到一个瓶颈。人的劳动能力到了一定年龄就是下滑。

顶层设计:三支柱养老保障体系

袁满:赵本山在春晚上有一句话传得很广,人生最痛苦的事就是人活着,钱没了。实际上说的就是“未富先老”,怎么办?大家都知道有一个社会养老保障体系三支柱,这三支柱体系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董克用:世界各国最后走向了一个共同的方向。就是我们国家最近提出来的,多支柱,各有各的功能,第一支柱,公共养老金国家主导,保基本,放心,活120岁都有,因为有兜底。第二支柱做补充,企业主导,两个作用,一个作用给你补一块养老金,另外有企业年金的企业和没有企业年金的企业就不一样了,工资都一样,都给你8000块,你选哪个?

袁满:变成一个吸纳人才的手段。

董克用:一种激励方式。企业如果确实是小微企业,或者灵活就业,很难做第二支柱,那就设第三支柱——个人主导的养老金,国家也有税收优惠,让你来积累。这样三个支柱,就像咱这板凳,三条腿最稳。

第一支柱困境:社保养老金虽有结余,但未来存在支付危机

董克用:国家主导的公共养老金——第一支柱,绝大多数都是现收现付。什么叫现收现付呢?举个例子,有一个池子,一个管子出水,一个管子往里放水。现收现付的养老金制度就像这个池子,一个注水的管子是谁呢?是在职人员,缴钱的;出水的管子是给退休人员的,但是这个题目不一样,池子不需要满。

袁满:对,但是好像现在这个数有点问题。

董克用:注意,这事什么时候会出现问题呢?老龄化了,在职人员少了,退休人员多了,所以进水的管子细了,出水管子粗了,遇到问题了。

袁满:现在养老金结余的那个数,对应支付给全国城镇职工养老的比例,这个数已经1.06,要低于1,(慢慢)就不够了。

董克用:是这样,我们不灌水了还能发一年多。

袁满:财政部的数据显示,够发14个月。

董克用:世界各国,凡是实行现收现付的都遇到这个问题,怎么办?一个办法是延迟退休,多灌一点,少取一点。

延迟退休主要是解决第一支柱现收现付养老金的可持续问题,但你很难说把退休年龄无限制的去推,比如期望寿命77岁,但要干到75岁,这个社会不接受。因此是有瓶颈的。

袁满:另外一个手段呢?

董克用:第二个手段,就是年轻一代多交,但是这个手段很难。

袁满:中间这一层的夹心层压力是很大的。这边是人们的寿命长了,老人还在,底下子女还要去养育。这其实中间是存在一定程度制度断档的压力。相对应来说,70后、80后、90后,到底哪一波正赶上断档压力最大?

董克用:80后正好就是独生子女这一代,但比90后好一点,因为那时候可能机会还在,房价还不高。90后的压力就大了,他面临的就是老人,孩子,还要再多生孩子。

这代人负担很重,除了养老,我还有医疗、工伤、失业等五险一金。现在的五险一金已经占到一个正规用人单位(人力成本)的50%了。所以说第二招,让年轻一代多交,也没有什么用,不能无限增加。

第三个办法,少给点,这点做得到吗?老人不干了,咱们现在已经3亿老人了,领养老金的都要涨。

第四个办法怎么办?财政补贴,但是咱们国家是发展中国家,财政方方面面都要钱。

袁满:其实现在财政补贴已经不少了。

董克用:对,已经9千亿了,所以你再让补更多,也是挺难的。

财政为什么要补?因为我们现在的养老金制度是1997年新设立的,像我们这一代老年人,很长时间没有缴。

那么多年没有缴,钱哪儿去了?这些钱就是到了国有企业,然后国有企业转化为了国家财政,所以财政补贴是对的,因为这些老人们在他们工作时没缴。

但如果不是当年90年代老人的下岗,国企的效率怎么提起来?这些老人现在都退休了,国企拿出一部分利润来用于支付他们的养老金,是应该的。将来,国有资产实际上都是应该做为养老金的一个保障基础,不光是它的红利。

袁满:有关国有资产的划转,新公布的数大概是1.68万亿,划转过去之后,2021年的分红是200亿,也有学者出,只占养老金支出的0.3%,也就是够发一天半,现在划转的力度可能不是那么足。您觉得还有没有其他的方法去充实一支柱的资金?

董克用:我觉得一支柱的资金就这几个来源,最大的来源还是(征)收,我们现在遇到的问题是费率虚高,而费基不实。什么意思呢?员工挣的是5000,缴费基数不到5000。我们就这个问题在全国做过调查,60%的企业都是按照当地最低标准缴的。

袁满:也就是缴的不充分。

董克用:这说明什么?原来没有实缴。

袁满:我们第一支柱的资金来源一个是征收的,还有财政的补贴,还有一块是通过自己的运转,说白了就是投资收益。前面两个问题已经讲过了,现在想问第三个问题,会不会存在我们的收益率也是一个相对比较保守的情况?

董克用:城镇职工基本养老保险最高的时候存了5万亿,这5万亿当时很长时间就在各地的小池子里,搁在银行,银行给一个当期利率,银行不愿意多给。

后来我们发现这就贬值了,于是把结余的养老金集中到中央来,全国社保基金理事会,目前积累了1万亿社保资金,过去20年,平均(年化收益率)8%。当然我们不能期望它今后20年还8%。

袁满:对,我们现在又进入到低利率的周期了。

董克用:2020年是13%,这意味着收益能发俩月。收益是波动性的,也有不行的时候。

袁满:现在看来光靠它投资的(收益来充实社保),就算是有的年份比较好,但还是不够。

董克用:第一支柱要回归到保基本,这才能保住。

袁满:不可能把社保标准定得很高,好像我们逐年的替代率都是往下降的,现在大概是40%多一点,但是这里面有一个安全区间,我们可能在一个下限的阶段。可以算个账,比如你是5000,替代率40%多一点,你退休了也就2000多块钱,生活品质是受影响的,不管国家算大账,还是个人算小账,这都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

董克用:没错,社会平均工资替代率是养老金制度里面最关键的一个指标,我们确实是从当年90年代的77%,一路下来,到现在就是40%几,能不能再上了?我想难了,就是要补,40%几确实不够。所以要在年轻的时候,工作的时候,就开始做第二、三支柱补充的积累性的养老金,我们现在出台第三支柱个人养老金也是这个背景。

变激励为责任:不缴就罚,做实缴费基数

袁满:现在第一支柱缴存的意愿好像在下降,有个说法,十年前10个人里面9个人缴,1个人不缴费,但是现在变成了10个人里面2个人不缴费,8个人缴费,是什么导致了“断保”增加?用什么方式提升大家的缴费意愿?

董克用:咱们就说城镇职工,两批人参保,一批是有雇主的,只要是正式企业单位,都必须参加社保,这是法律要求的,那么这批人就没有断保问题。断保问题出在哪儿呢?就是灵活就业人群,问题在这儿。

这就出现一个原则的问题,第一支柱我们到底是激励为主,还是应该是责任为主。

袁满:您觉得是激励为主还是责任为主?

董克用:我个人认为,第一支柱可能更多是责任,因为你想一想那池子,都不想往里灌水,你老了也没人灌水,所以,制度设计上,我们要从过去想的说激励大家缴费转向这就是你的责任。

袁满:通过制度来保障必须缴。

董克用:不但要缴,而且要真实按照你的缴费基数来缴,现在有这个手段。 还有,在待遇端,就是在发放的时候,过去我们的政策思路是奖励法,你多交了一年,我多给你1%,这叫奖励法。有些国家不是,叫惩罚法。

袁满:如果不交的话怎么罚?

董克用:就是说你应该交足35年,你25岁工作,35年后60岁退休,选你就业期间最高收入的35年,然后平均,算你的待遇基数。你说我没有交够35年,怎么办?加零,这叫什么?惩罚法。

袁满:加零了,待遇基数就摊下来了。

董克用:所以到底是奖励法,还是惩罚法,对应刚才说的是激励还是责任,我觉得应该是责任加惩罚。

袁满:您说的这个是从制度层面,但是实际上还有个现实问题,就是个人账户的空转问题,为什么?因为看到很多人抱怨,跟现收现付也是有关系,实际上我们账户分两个,有一个是个人账户,还有一个是公共的账户,现在就导致因为你要去提供支出的那一块很多,那么导致现在有一部分人的个人账户的钱也被挪到那块用于支付了,所以有人就认为是存在空转。

董克用:我觉得是误解,为什么是误解?咱们还是拿池子做例子,如果这个制度是一个大池子,虽然我们说社会统筹加个人账户,那只要年龄结构没有什么大问题,不会发生这个问题。但是这个大池子,城镇职工基本养老保险是今年才实现统筹,也就是说今年以前实现过市县统筹,实现过省级统筹,(早期)就是2000多个小池子,后来是30个小池子,(现在是想集中到一个大的池子里)。

好,这个问题出现在哪个时候呢?就出现在2000个小池子和30个小池子(的时候)。那30个小池子,有的地方老人多,年轻人少,东北,出水管子粗,进水管子细。年轻人跑哪儿去了?广东,所以广东进水管子粗,出水管子细,所以是因为我们这个地区之间的不平衡。

袁满:也是一个结构问题。

董克用:对,造成了这个问题。其实如果是一个大池子呢?这个问题就…

袁满:就相对来说更容易平衡。

董克用:对,因为现在我们国家城镇职工基本养老保险一年收上来的4.5万亿,支出去的4.1万亿。

袁满:整体上还是有赢余的。

董克用:对,所以你说部分地区个人账户出现空转,就跟我刚才说的,你说的这个问题是池子太小。

我不是说我们的基本养老保险没有问题,确实你去看有些地区早就空了,再看我们的各级财政,对城镇职工基本养老保险每年补贴6000多亿了,而且,从长远来看,问题越来越大,因为出水口越来越粗,进水口越来越细。所以我们要来改革,要完善第一支柱基本养老保险

第二支柱覆盖过少:全国90%的职工没有企业年金

董克用:不能仅靠第一支柱了。怎么办?就搞第二支柱,就像咱们国家的企业年金。国家立法,企业主导,专业机构打理。

袁满:2004年,一个是企业年金,还有2015年,职业年金,这俩都有了,但实际上现在看来发展的有瓶颈。到底卡在哪儿?

董克用:第二支柱主要是对城镇职工了,城乡居民没有第二支柱,因为他没有工作单位。职业年金刚发展起来,基本覆盖了全体的机关事业单位职工,缴费也不错,发展刚几年。

具体来看企业年金,(实行)18年了,覆盖的人数怎么算都没有到缴纳第一支柱企业基本养老保险的10%,也就7%。

袁满:我看不到3000万(人)。

董克用:也就是90%的企业职工都没有,这是最大的问题。其实企业年金的制度效率还不错,整体来看,年化收益率7.1%。7%是13年翻一番的概念。所以这个制度中最关键的是怎么样扩大第二支柱企业年金的覆盖面。

袁满:虽然看似有税收优惠,但是好多企业还是觉得负担比较重,五险一金加在一起已经占企业(人力成本)50%了,所以企业本身愿意拿出钱来做企业年金的动力可能不是那么强。

董克用:所以,要想扩大企业年金覆盖面,在制度上要有所创新,无非就是第一要减负,税收方面鼓励。因为现在我们的条件还是挺苛刻的,比如说你得盈利才能建,要建就得大伙儿一起都有,不能说优秀员工给建,不优秀不建。我

觉得这个事也不一定,哪怕说也做一个激励。

袁满:其实很多企业就是拿企业年金作为一个激励。

董克用:上面的要求,在起步阶段也对,但是未来你想让它扩大,就得想一些新的办法。国家的税收优惠看怎么样更好一点,然后领取阶段怎么让大家更优一点。因为我初步统计了一下,发现很多上市企业都没做。

所以下一步需要调研,怎么鼓励企业做。这里面有些国家的经验也得学习,很多国家搞的自动加入制度,也挺有意思的。

袁满:自动加入是什么意思?

董克用:比如你是五人以上的企业,员工收入一年5万块钱以上,那你必须把它加入到政府为背景的平台上,这叫自动加入。加入之后,就从1%开始,雇员1%,雇主1%,对应缴纳,然后雇员可以说我现在年轻,钱不够(花)。

那你可以退出,过完两年,还把你加进去,你可以自动退出,也没有多少人去退。你发现工资怎么少了1%,不要紧,雇主也配了1%,没啥损失,那么我就不退出了。这些方法都值得学习。 

第三支柱壮大自筹:个人养老金年度1.2万,税收优惠是关键

袁满:最近新发布了个人养老金制度,大家预期很高,有人算账,5年以后能达到每年新增大概1500亿元,存量大概能将近5000亿,股市也期待这钱快进来吧,给撑撑K线。但这个政策实际上的吸引力到底有多大?

董克用:我觉得这个制度一开始吸引的还是纳税人。

袁满:因为有个纳税优惠。

袁满:现在这个事叫自愿的,额度是限定的,1.2万一年,这个1.2万是怎么来的?为什么要定这个水平?

董克用:其实我们2018年5月1号已经开始做第三支柱的试点了,当时“叫个人税收递延商业养老保险”,福建省、上海市、苏州工业园区进行试点。当时的税收优惠每个月要么1000块,要么工资的6%,哪个低算哪个,这就是那个1000块的来源,一年1.2万。这次政策延续了那个试点时候的额度,两种意见,有些人觉得太低了,不解渴,但是我们知道个人养老金也是补充养老的,如果定的很高,实际上是照顾富人了。

这个1.2万,是个起步,随着大家工资的提高,可以慢慢提。

袁满:您刚才讲到那几个(税优养老险)试点,现在看来实际上是低于预期的,运营了四年,(覆盖)4万多人,也就是6亿多一点的保费收入,您觉得什么原因导致它低于预期呢?

董克用:一个是试点出台的时候正好赶上个人税收制度改革,起征点从3500到5000了,又加了六项扣除,一个月1万块钱不用交税了,我都不用交税了,你还税优啥?

第二个原因,太复杂了,它叫产品制,你得先去买一个保险产品,然后你再报上去申请退税,流程很复杂,企业的HR(人力资源)不干了,说你给我没事儿增加工作,不给我增加工资。

第三个就是产品也比较单一,就是保险。

袁满:现在个人养老金的税收优惠还没有出细则,您觉得还是会按照试点的标准起步吗?

董克用:我觉得起步不会改,但是领取端,我期望有所改进。因为原来取的时候,是25%(不交税),比如说积累了10万,那就只有2.5万是不交税的,7.5万是交的,而且是按照10%(税率)。

这是个人所得税改革之前的一个算法,我期待着在领取端做一些改进。

袁满:相当于税率能够低一点。

董克用:对,或者不同的方法,你是一次取,分次取,长期取,有不同的办法,这是我希望改进的。

第二个就是已经改的了,就不再是产品制了,而是账户制。举个形象的例子,你现在不是每个月都有(六项个税专项附加)扣除,比如你有一项是养老人的,一个月1000块(抵税),这个钱你给没给老人,没人管你,但是你(抵税)扣了。这次就简单了,那1000块钱(养老金)你得真金白银挪到你的养老账户去,钱到账户,然后账户有平台,从平台上买产品,所以简单了。账户制替代了产品制,这是一大进步。

第三个,银证保都来了,银行理财、银行储蓄、基金、保险都来了,这样你在这个平台上可以选,你可以做组合,我看一年以后谁给我干得好,还可以转换,等等。所以我觉得之前试点的三个弱点,我们都有应对之策。

袁满:这个政策有可能把哪些以前我们没有覆盖到的人群,可能吸引到养老保障体系中?

董克用:我现在关注的是马上就要交税,又没交税(的人),我觉得这个制度应该在这方面想点办法。

你比如这批人可能是大多数,就是每个月要交了又没有交,扣六项就交,扣五项就不交,所以这批人怎么办?那也就是说他如果把钱投进去,那也就相当于税后了。所以税收模式就不应该是EET模式,我们就应该创造EEE的模式,如果有EEE的模式出来了,也就是说老百姓现在牺牲一点消费,我每天少喝一杯咖啡,30块,一个月1000块,搁在那里,那国家保值增值阶段就不要收税了,然后到我取的时候,我那边都省了咖啡,你就别再收税了,EEE模式就出来了,如果EEE能推出来,我觉得税收边缘那一块的人群会有积极性。

(备注:E代表免税,T代表征税,对应养老金购买阶段、资金运用阶段及养老金领取阶段,EEE模式意味着养老金从购买到资金运用再到领取,全流程免税。)

老百姓如何选择个人养老金产品

袁满:对于个人养老金的购买者来说,不同的金融机构产品有什么特点?怎么去选择? 

董克用:这三类机构产品(银行理财、保险、基金),保险是最稳的,它告诉你购买这个产品,到多少年龄的时候保证一个月给你多少钱,按保单上写好的给你。

袁满:相当于最最安全垫的这一块。

董克用:理财说我可能达到多少,如果我超过那个,我还跟你分红。

袁满:现在银行理财产品很多都破净了,银行类养老的理财产品会不会也有这种情况。

董克用:现在试点的银行理财类的养老金产品是五年期封闭的,所以现在跌不要着急,股市最低的时候要是有钱,正好,未来成绩就起来了。但是它的收益也是跟着市场,有一些波动的。

基金就更不一样了,你每天可以看到现值,是净值化的,但是它的波动也最大,所以买基金的现在日子都不太好过。

所以对于三类产品的特点,老百姓要知道,你要不知道这些特点,一股脑听谁说得好听就买谁的,那不行。

袁满:就是投资者教育一定要跟上。

董克用:投资者自己要根据几个因素来决定你买什么。一,你的年龄,年轻人,00后,你就冒进一点,买点风险高的,因为它是封闭的,你到60岁取,还有将近40年。

袁满:中间也可以调。

董克用:不但可以调,而且越长持有越好,不要着急。到了中年的时候就要稳健,到了55岁了,保守,你就要换。

第二个就是你自己的财务状况,如果你发现自己的基本养老保险就拿工资的40%,想靠个人养老金提到50%,你就注意点风险;如果你说其实我不太在意,我还有两套房租出去,那你就激进点。

第三个,你的心理承受能力,有些人可能丢了10块钱晚上睡不着觉,有些人可能丢了1万块钱,安安心心睡觉,人的心理承受能力不一样。

董克用:还有一个办法,国外也看到了,就是说你很难做选择,你搁进账户1000块钱,不知道买什么,平台说你不买不要紧,我根据你的特点,主要是年龄,给你买一个默认产品。

袁满:这就跟出去点餐似的,最怕人问“你想吃什么?”“随便”,这是最难的。

董克用:对,然后餐馆就给你一个俩人套餐,做了一个配比。

然后你过了一年发现,我没有操心,收益还不错,那怎么办?继续不操心。英国在自动加入制度中发现,90%的参与者最后都买了默认产品。管理成本也低,省去销售环节,社会成本也降下来了。

养老金是长钱,可助力资本市场创新

袁满:养老金也是一个社会经济发展的长期资本,您觉得个人养老金制度的建立,从这个角度来解读的话,能为我们社会经济带来什么?

董克用:从发达国家经济来看,养老金确实是一个长期资本,资本市场上有个比喻,叫压舱石。就是说大海上航行谁最稳?船越大越稳,因为它可以把波浪全压掉。资本市场上也有波浪,谁把它压稳?这种养老金就是压舱石。

如果说你企业的资本,要来自银行,会比较难,因为你去贷款的时候,你得有抵押,银行会问你盈利了没有?否则,我凭什么贷给你啊?

那么,谁支持这些创新的中小企业、小微企业?你没盈利,有风险,谁来投呢?长钱,以养老金为主的长钱去投,5个投中1个成功了,那4个失败了没有关系,这1个成功了就把我的收益达到了。所以,它对整个经济的创新是非常有推动力的。

而且再往深了说,其实资本市场的建设,资本市场的完善,是一个国家经济实力的最终表现。

咱们改革开放的时候,初期引进了很多外资,大家不知道,其实这些外资有很大一部分是发达国家的养老金,它转了好几个弯到咱们这儿来,咱们帮助他们养老了。将来咱们的资本市场强大了,其实我们也可以分享整个世界的发展。

袁满:中国养老金也可以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