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拉斯成为英国第三位女首相

作者 | 《财经》特约撰稿人 魏城 发自伦敦 编辑 | 郝洲  

2022年09月05日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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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拉斯本人从大学以来的经历和政治主张变化,也体现了当代保守党的这种矛盾、复杂和纠结

伦敦时间2022年9月5日中午,英国保守党宣布:外交大臣特拉斯击败了前财政大臣苏纳克,成为该党新领袖。

因为保守党现在是英国的执政党,特拉斯“顺理成章”地成了英国新首相。

这是自从2010年保守党从在野党变为执政党(当时是与自由民主党组成了联合政府)以来,12年中的第四位首相,也是英国历史上的第三位女首相。

新首相民意争议

似乎是给这位女首相的一个“礼物”,就在特拉斯成为英国新首相的前三天,英国经济总量在世界上的排名从第五位,跌到了第六位,落在了印度之后。

保守党的领袖竞逐,是在英国生活成本危机最严重、经济前景最暗淡的时刻进行的。2022年7月7日,约翰逊在种种压力之下宣布辞去首相一职。就在英国濒临经济衰退之时,英国却有两个月处于权力真空之中。

在两个月的竞逐过程中,从最初的八个参选者,到最后的两个候选人,他们最常被问及的一个问题是:如果你当选为新首相,你将如何解决英国的生活成本危机?

特拉斯最近在媒体上发表的文章中写道,她将采取双重方法来应对危机,一方面为家庭和企业提供即时的财政支持,“把钱放回人们的口袋”,例如暂停对能源账单征收环保税,另一方面努力解决新冠疫情和俄乌冲突的影响所暴露出来的问题。苏纳克则承诺削减能源账单的增值税,此举将耗资50亿英镑,他还打算进一步争取50亿英镑来帮助最贫穷的家庭。

9月4日,就在保守党领袖的竞逐结果公布出来的前一天,特拉斯最后一次接受了媒体的采访,她说,如果她成为首相,她将在能源账单和能源供应这两个问题上立即采取行动,但她拒绝透露将采取的行动细节。

英国主要的反对党工党要求冻结英国家庭能源账单的上限。

目前,英国普通家庭能源账单的上限是每年1971英镑,从今年 10 月起,这一上限将升至3549英镑,升幅约为80%。企业不受这一上限的保护,这意味着企业的能源账单将会上涨得更高。

英国工党领袖斯塔默提议,把英国普通家庭今年冬天的能源账单冻结在目前的上限(即每年1971英镑)水平上。斯塔默预计,财政部将因此需要拿出290亿英镑。

采访者追问特拉斯:她会不会排除采用工党这个提议的可能性?特拉斯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在这次采访中,特拉斯坚称,减税仍然是她的当务之急,她不会偏离她的这个首要任务,也不会偏离她打算放松经济管制的目标,她认为,发展经济比试图缩小贫富差距更重要。

特拉斯许诺,如果她成为英国新首相,她将取消约翰逊担任首相时做出的增加国民保险费的决定。英国财政研究所估算,英国收入最低的家庭将因特拉斯的这一许诺每年增收7.66英镑,英国收入最高的家庭将因此每年增收1800英镑。

采访者用英国财政研究所的这一估算质问特拉斯:“你的这一减税许诺公平吗?”

特拉斯的回答是:“是的,公平。收入高的人,交税也多,所以,减税将不可避免地惠及那些交税多的人。过去20年我们的经济辩论一直都被关于分配的讨论所主导,问题在于我们的经济增长率一直比较低。”

然而,特拉斯的这番话,似乎与当下的英国经济状况和英国大多数人的民心有着很大的脱节。

由于保守党新领袖就是英国新首相,肩负着拯救英国经济、帮助受生活成本危机打击最沉重的弱势群体的重任,所以许多英国人认为,下一任英国首相不应该仅仅由十几万保守党党员投票决定,而应该由英国全体选民投票决定。

调查公司益普索(Ipsos)最近的一项民意调查发现,超过一半的英国人要求提前在今年举行大选,反对今年举行大选的人只有20%。

在特拉斯和苏纳克之间进行选择的保守党党员只有大约16万人,在英国选民中只占极小的比例,他们通常都是拥有房地产的岁数较大的富裕男性白人,他们的选择当然无法代表全体英国选民的意愿,他们选出的人更愿意减税,而非帮助在日趋严重的生活成本危机中挣扎的英国穷人。

在保守党新领袖更加右转、转向低税收、小政府的同时,大多数英国人却在朝相反的方向移动:在通胀不断飙升之际,他们希望有更大的政府干预,以救助底层穷人;9月2日公布的另外一项民意调查显示,三分之二的英国人支持护士要求涨薪的罢工。

这16万人甚至也不能代表全体保守党选民的利益。在保守党领袖候选人竞相以减税来取悦这16万人的时候,近一半的保守党选民却认为,英国的当务之急是把天然气公司和电力公司重新收归国有。

一个与现实脱节、与民心脱节、但更加右转的新首相,能够承担得起挽救英国经济的重任吗?

英国著名媒体人安德鲁·马尔对当下英国国民情绪的把握,似乎比保守党领袖竞逐中最后两位候选人把握得更准。

马尔在几天前发表的一篇文章中这么写道:“特拉斯和苏纳克正在与一小群极不具有代表性的人谈论减税和外国人的野蛮。绝大多数英国人却对英伦三岛的现状感到非常焦虑。英国人是出了名的冷漠民族。他们小声抱怨,但并不暴动;他们支付所有的账单,耐心地排着队,心甘情愿地长时间工作,用一杯茶而不是燃烧瓶来解决最严峻的挑战。但我们可能会发现,即使是冷漠的英国人,耐心也是有限的。”

确实,如今的英国人,不再满足于“用一杯茶来解决最严峻的挑战”了,也不再愿意“支付所有的账单”了,他们开始罢工,他们开始抗议,他们还发起了声势越来越大的“拒绝支付能源账单运动”……

保守党并不保守

不过,公平地说,英国保守党并非在所有方面都保守。即使特拉斯和苏纳克与当下的经济现实和国民情绪有很大的脱节,但进入21世纪之后,英国保守党还是在努力求变、努力与时俱进的。

虽然英国保守党是世界上所有以“保守”命名的政党的鼻祖,但今天的英国保守党,至少在一个议题上,并不保守。

这个议题,就是社会议题。

最能反映这一点的,就是进入21世纪以来,英国保守党在男女平等、族裔平等、堕胎、同性恋婚姻等问题上的态度变化和实质进步,例如,同性恋婚姻就是在保守党籍首相卡梅伦领导下写入法律的。

一个传统上由男性白人主导的保守政党,如今却出了三位女性首相,仅此一项,就让号称进步主义的英国工党感到汗颜:迄今为止,工党还没有出过一位女首相。

即使是约翰逊领导的内阁,也有多位女性和少数族裔的大臣、部长。约翰逊宣布辞职后,参加保守党领袖竞逐第一轮投票的八位候选人中,少数族裔占一半,女性占一半,有两人既属于少数族裔,又是女性,男性白人只有两位;在最后决战的两位候选人中,苏纳克的父母是来自非洲的印度裔移民,特拉斯则是女性。

然而,令人困惑的是,英国保守党在社会议题上逐渐宽容、自由、开明的趋势,却几乎是与该党在经济议题、国内政治议题和国际关系议题上日趋右倾、强硬、教条的趋势同步的。

而特拉斯本人的一生,也体现了当代保守党的这种矛盾、复杂和纠结。

尽管特拉斯在竞逐保守党领袖时特意模仿保守党籍前任女首相撒切尔夫人的穿着打扮,也乐于让人们认为她是撒切尔夫人在今天的传人,但她却是在一个反撒切尔的家庭中长大的,她本人在青年时代也是一个反建制人士。

特拉斯1975年出生于英国牛津,她的父亲是数学教授,母亲是护士兼教师,两人都坚决反对撒切尔夫人,都是英国工党的支持者,都属于工党内的左翼。

特拉斯在公立中学毕业后,进了牛津大学,专业是哲学、政治和经济。在大学时代,她是自由民主党人,而且是该党“高官”:她曾担任牛津大学自由民主党主席,还是该党青年和学生分部全国执行委员会的成员。当时,她曾在一次党内会议上呼吁废除君主制,展现了她的反建制倾向。

据称,特拉斯在20世纪90年代的一次东欧之行让她确信,撒切尔夫人是正确的。1996年,她加入了保守党,并且成为撒切尔夫人的忠实信徒。

在从政之前,特拉斯曾经在壳牌公司和大东电报局工作。有趣的是,在特拉斯作为保守党候选人竞选议员时,她母亲同意为她站台,但她父亲拒绝这么做。

2010年,特拉斯当选为西南诺福克选区的议员,迄今为止,她一直维持着这个选区的议席。

令人疑惑的是,尽管特拉斯是在一个左翼家庭中长大的,尽管她在青年时代展示了某种反建制倾向,尽管迟至六年前她还是一位留欧派人士(在2016年的退欧公投中,她其实是投票选择让英国留在欧盟之内的),然而今天的特拉斯,却是保守党内在经济议题上最为右翼、在国际关系问题上最为反欧盟的人物,更不用说在整个英国的政治光谱上她的归属了。

问题在于:特拉斯如今的急速右转,是不是为了在经济、国内政治和国际关系议题上越来越右的保守党内求生存的一种手段?是不是为了赢得保守党领袖的竞逐而有意涂上的一层保护色?

换句话说,特拉斯登上首相宝座之后,会不会再次变色?

保守党执政更难了

如果英国在今年提前举行大选,保守党很有可能会输给主要的反对党工党。

在过去的九个月里,工党在民意调查中一直领先保守党。领先优势的大小有所不同,低至3 个百分点,高至12 个百分点。在8月31日公布的最新的民意调查中,工党领先保守党13个百分点。

2021年12月初,当约翰逊“派对门”丑闻最初传出的时候,工党开始在民意调查中领先,在此之前,工党在过去几年的大部分时间里都远远落后于保守党。

约翰逊的党内同事就是基于对未来大选落败的恐惧,才采取行动把这个丑闻不断的首相赶出唐宁街十号的。

当特拉斯成为接替约翰逊的最后两位候选人之一时,另外一个反对党自由民主党的国会议员阿利斯泰尔·卡迈克尔曾经在推特上戏谑地写道:“不得不说,特拉斯作为我党长期潜伏的特工,肩负着从内部摧毁保守党的重任,这是我党最有灵感的计划之一。”

在英国政坛,谁都知道,卡迈克尔这番话,调侃的是特拉斯曾经是自由民主党党员并担任要职这一事实。

如今英国各界的有识之士都认为,不管下届大选是在今年举行,还是按原定安排在两年后举行,保守党都有很大的可能会输掉大选,特拉斯因此很有可能成为保守党本次长达12年(或14年)的执政时期的“送葬首相”。

如果特拉斯真的成为保守党的“送葬首相”,那么,卡迈克尔的戏言,或许也有部分真实的成份?

也许,在英国全国民心开始左转之时,特拉斯却带着保守党急速右转,不管她是有心还是无意,不管她是不是自由民主党“长期潜伏的特工”,这也算是一种“从内部摧毁保守党”的做法?

(作者曾在英国多家知名媒体担任资深记者、编辑。作者微信公众号:魏城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