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是在衰落、冲突还是复兴?

作者 | 沈联涛  

2022年10月02日 18:42  

本文1948字,约3分钟

除非西方接受新现实,容纳新兴大国,接受新的力量平衡格局,否则某些冲突将不可避免

我们都经历过这一幕——灾异肆虐、杀戮不绝、秩序崩塌、天灾恣肆、战争连绵。这个让人无法消受的最炎热的夏天,却不过是即将到来的社会、经济凛冬之前奏,届时天然气短缺、通货膨胀和更多冲突都将纷至沓来。
 
热浪和干旱席卷欧洲、中国和美国部分地区,一场灾难级的全球粮荒已露端倪。俄乌冲突始终找不到化解之道,僵局和灾难会延续更长时间,双方连达成短暂停火的意愿都在降低。
 
全球面对的不确定性上升,企业在采取着眼于自保的权道之策,不敢做如保护气候等在内的长期投资,遑论投注资金以提高生产力和向零碳进发。众多商界领袖公开且坦诚地告诫员工,为未来的更大困难和艰难时刻做好准备,华为的任正非只是其中之一。
 
是否如萨缪尔·亨廷顿在30年前所预言,“文明的冲突”不可避免?在一篇流传出的未经确认的演讲稿中,法国总统马克龙说:“西方霸权即将走向尽头。”认识到民主制度之脆弱,以及法治之危殆,他的言论反映出欧洲日益增长的悲观情绪,即应对毁灭性的气候灾难这场战争已经迫在眉睫、无可避让。
 
中国和新兴市场一度向西方提供廉价商品,换取后者无限量印制的纸币,我们何以从这笔“大交易”快速地“梦游”进了冲突状态?
 
也许现实就是,永远没有免费的午餐。
 
亨廷顿认识到,“蔓延全球并卷入多国的战争,其危险根源是文明及其核心国家之间力量平衡之移易”。随着西方国家的10亿富人(包括日本)开始老龄化,他们原本的安全感已为深刻的、旧式的不安全感所替代,这源于对新兴大国的恐惧,以及忧心拉丁美洲、非洲和中东穷人向北迁移。
 
俄乌冲突将世界分割成至少三个相互竞逐的集团。一方面,北约和“AUKUS”(美英澳三边安全伙伴关系)将俄罗斯和中国视为其致命威胁。另一方面,第三个集团正在崛起,也就是印度,该国只坚持自己的立场,而不附从上述任何一方。
 
我一直认为,21世纪的西方,面对三个超过10亿人口的权力中心之崛起——印度和中国,各有14亿人,再加上生活在从摩洛哥到印度尼西亚的约16亿穆斯林。每一方都拥有自己的文化认同,并在经济、军事和文化上要求与西方至少平起平坐。
 
有鉴于此,印度战略大师正忙不迭地重读考底利耶(公元前375年-前283年)关于印度治国术、经济政策和军事战略的经典著作《政事论》。伊斯兰学者们则在重新审视阿拉伯硕学耆宿伊本·赫勒敦(1332-1406年)关于历史和文明社会学的著作,他在书中反思了文明何以衰落,并以这些研究为镜鉴,考察历代阿拉伯帝国之兴亡。在他看来,文明源自亲缘关系这一观念,共同的社会纽带相结合才形成集体政治行动。文明的衰落则源于道德或正义崩坏,尤其是对民众贫苦坐视不顾,导致亲缘关系瓦解、社会道德失序。
 
美国历史学家小阿瑟·施莱辛格认为,西方文明的独特之处在于它是“一个独一无二的思想源头,孕育出个人自由、政治民主、法治、人权和文化自由等观念”。亨廷顿认为,“西方领导人的首要责任不是试图以西方的形象来重塑其他文明,因为他们的权势正在走向衰落,力有不逮。正途应是保持、保护和更新西方文明的独特品质。”
 
遗憾的是,西方偏要反其道而行之,采取积极措施维护现有地位,并通过制裁、金融手段以及媒体力量遏制新兴大国,难怪并非所有其他国家都认同其做法。
 
亨廷顿颇有先见,他曾指出:要避免全球文明战争,即防止在核战争中共同毁灭,必须具备两大基本条件,但这些都非美国难能接受。条件一:“厉行节制规则,这要求核心国家不得干预其他文明内部的冲突,这是在多文明、多极世界中保持和平的首要要求”。条件二:“联合调停规则,要求核心国家互通声气,遏制或制止国家间或文明内部不同群体之间的断层线战争”。
 
简而言之,除非西方接受新现实,容纳新兴大国,同时全盘采纳亨廷顿之上述规则,接受新的力量平衡格局,否则某些冲突将不可避免。
 
意识形态分歧的核心,是在一个相互联系和彼此依存的世界中,主权是否是绝对的。小国芬兰在1939年与苏联的战争中得以幸存,此后便认识到赢得强大邻国的信任是生存之关键,从而保持中立并赢得和平。现在,此类信任感在俄乌冲突中已荡然无存。彼此毫不停歇地妖魔化对方,正在撕裂民族国家间的信任,这条危险的道路将导向武装冲突和战争。
 
持现实主义立场的国际关系学派,其对现状所采取悲观态度并非误判。除非经济衰退或战争让各方都难以承受,促成现实主义态度回潮,从而达成妥协与合作,否则即便理想主义者对未来的研判也不会是乐观的。
 
(翻译:臧博;编辑:袁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