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31日晚，人们在莫斯科红场上迎接新年。图/视觉中国
俄罗斯在乌克兰展开的“特别军事行动”已持续将近一整年，毫无疑问，这将是21世纪20年代最重要的国际政治事件。如今，主要国家的决策者都在思考：这场冲突会在何时以什么样的方式收场？许多专家和政治人物都认为经济因素将起到决定性作用。没错，客观评价俄罗斯的经济状况是非常有必要的，然而，在过去一年中，人们的很多猜测最终都被证明是错误的，这需要一一解释。
俄经济的韧性
西方和俄罗斯的专家们在2022年初都严重误判了对方：俄罗斯人大都认为西方各国（尤其是欧洲国家）离不开俄罗斯，而西方人认为俄罗斯的经济严重依赖于进口西方的商品和出口原材料所获得的收益。这就是为什么西方国家在2022年初施加制裁时，期待借制裁压力改变普京总统的政策；而俄罗斯的领导人至少在2022年9月之前还十分确信，欧洲人无法承担对俄罗斯油气制裁所带来的后果。结果是双方都错了，在俄乌冲突持续一周年之际，欧洲在不依赖俄罗斯能源供应的情况下，天然气价格基本上回到了战前的水平，而俄罗斯经济也在2022年取得了相对不错的成绩，甚至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都认为，俄罗斯经济在2023年不会继续衰退。
在这些误判中，有两个关键的因素不能忽视。
一个是西方国家的制裁没能像预期中那样瘫痪俄罗斯的金融体系。由于俄罗斯多年处于贸易盈余的状态，俄罗斯政府责成出口企业将80%的外汇收益兑换为卢布，并且禁止将货币收益用于购买俄罗斯国债再转卖给外国投资者，此举遏制了货币市场上的恐慌情绪。随着卢布币值的稳定以及通胀回落，俄罗斯政府启动了“平行进口”政策，这意味着进口商在进口所有产品时可以无需担保，也无需从生产商指定的正规渠道进口。与此同时，俄罗斯官方还暂停了知识产权方面的法规，为了本国的经济发展允许可以无视西方的知识产权保护。这些措施在很大程度上保证了俄罗斯经济“正常运行”。
另一个是西方的制裁和能源市场的不确定性因素导致欧洲的能源价格在整个2022年飙升，这让俄罗斯获得了至少1400亿美元的收入，其中约725亿美元成为联邦预算的超额收入。
上述两方面的原因令俄罗斯经济在2022年的7月-8月期间企稳，并且成功渡过了9月的“部分动员令”造成的危机。
2023年初的数据显示，俄罗斯经济在过去一年里萎缩了2.7%，居民真实可支配收入下降了1.1%，年通货膨胀率达到了12%，而卢布对美元的汇率又回到了“特别军事行动”开始前的水平。如果考虑到在过去这一年里，俄罗斯军队参与了自1945年以来最激烈的冲突，消耗了大量弹药，并且损失了许多兵力，再加上俄罗斯成为了全世界受到制裁最多的一个国家——西方总共对俄罗斯实施了5500多条制裁措施以及约3000名俄罗斯公民被纳入了制裁名单，俄罗斯能取得上述结果，已实属不易。如今，唯一令人担忧的是不断扩张的财政预算赤字，全年预算赤字可能会达到政府预期的两倍，也就是将近6万亿卢布，或GDP（国内生产总值）的4%。但这并不会带来太大困难，俄罗斯仍然有足够的储备，财政部也可以从国内市场上融到足够多的钱。
俄罗斯经济为何表现得如此坚挺？大致也可以从两方面来解释。
一方面是俄罗斯过去几十年来一直大量出口原材料——石油、天然气、煤、金属以及化肥等，这些大宗商品大部分直接运到了出口目的地国家，因为这些都是可以自由贸易的商品，出口目的地出现变化，唯一的原因就是价格因素。但是当大部分欧洲国家宣布不再购买俄罗斯的石油，俄罗斯又成功将石油卖给了中国、印度、土耳其以及其他被俄罗斯政府认为“友好”的国家。即使是2022年12月实施的“石油价格上限令”也没能改变这种情况，因为俄罗斯公司为新买家提供高达每桶40美元的折扣，因此过去一年里俄罗斯的石油销售量几乎没有波动，仅在2022年12月出现短暂的下跌，之后又开始上涨。
另一方面，不管用什么国际标准衡量，俄罗斯人口普遍贫穷，总消费支出的三分之二左右用于食品、水电费、汽油和日常必需品，这使得额外的消费需求不会太高。俄罗斯公众消费的大部分商品和服务都是在国内生产的（2022年1月至9月期间的总进口额为1800亿美元，占GDP的比例不到11%，而且在这些进口产品中，至少一半是工业部门使用的组件，而不是消费品）。因此，俄罗斯经济没有出现急剧衰退，是因为国内生产的产品基本满足了人们的需要，而且俄罗斯民众也不能再进一步节衣缩食了。
中长期挑战
关于出口和消费这两个本质性的问题，解释了俄罗斯经济为何能在冲突的第一年里没有被拖垮，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认为从中长期来看，俄罗斯将面临三方面的严峻挑战。
第一方面就是俄罗斯无法发展自己的工业。有趣的是，自2005年以来，俄罗斯高达70%的工业增长是由外国投资和订单造成的，而这些投资中至少有90%来自欧洲、北美以及再次投入到俄罗斯的离岸资金。新形势下，西方企业纷纷撤离，尽管很多西方公司还在俄罗斯销售产品，但是几乎没有再投资的了。因此，俄罗斯的乘用车产量在2022年下降了67%，而且俄罗斯完全无法再生产新的客机和火车机车。所谓的“进口替代”政策只是一种安慰剂，因为几乎所有展示给俄高层领导的“俄罗斯新设备”实际上都是从他国购买来的设备。俄罗斯在未来几年没有机会继续发展自己的工业，因为西方制造的设备存货将老化。以俄罗斯航空公司为例，去年至少15%的波音和空客客机被拆解以获取备件，并且这种做法最近已被政府合法化。再过一两年，这样的窘境会在更多行业出现。
第二方面的挑战是俄罗斯财政收入减少带来的麻烦。2023年1月，俄罗斯财政部报告称，油气收入同比下降了46%，要知道近些年油气收入贡献了俄罗斯财政收入的三分之一至一半，而总收入的下降将会成为一种“新常态”，因为自2022年初以来，俄罗斯出口石油的价格几乎都是半价出售——俄罗斯的乌拉尔原油在2022年1月的平均价格为85.6美元/桶，而2023年1月的平均价格只有49.5美元。考虑到俄罗斯现在的军费开支巨大——一些军事专家称，2022年俄罗斯每天的军费开支达到3亿美元，能源收入下降在未来一两年内将构成大问题。国家财富基金见底，国内借贷枯竭，而当前俄罗斯领导人似乎还无暇顾及这个问题，但国内外的许多俄罗斯专家都警告说，随着超额开支的不断持续，接下来的情势很快会变得不稳定，甚至不排除失控的可能。
第三方面的挑战就是人力资本的流失，这是一个更加长期的挑战。俄罗斯一直以来都面临人口流失的问题，但近些年的流失速度显著加快，从2017年到2022年间，俄罗斯的人口至少减少了310万。一定程度上，这部分的人口流失被来自中亚国家的劳动移民替代了，而且俄罗斯官员寄希望于通过接纳乌克兰的部分领土——普京总统在2022年9月30日宣布接纳乌克兰的四个州：卢甘斯克、顿涅茨克、扎波罗热和赫尔松——能够获得近500万的新增人口，但这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俄罗斯人力资本不断减少的状况。需要强调的是，自俄乌冲突爆发以来，有110万人逃离俄罗斯，在2023年将至少有50万人继续外流。
简而言之，在冲突爆发后的第一年里，双方在经济层面似乎打了个平手，很难说谁是胜利的一方。早在2014年乌克兰危机期间，时任美国总统奥巴马就称俄罗斯经济将在2015年陷入困境，而这似乎并没有发生。这一次，俄罗斯经济再次避免了崩盘，而欧洲国家很快也适应了没有俄罗斯石油的“新世界”。
许多观察家和分析家认为俄罗斯经济会在制裁持续一两年之后崩溃，不过，我认为俄罗斯会受伤但不会被整垮。假如俄罗斯经济按照当前的环境条件持续运行，它还能够维持很多年。随着冲突的持续，当前的这些条件很快还会继续改变，所以新的问题是：俄罗斯打算在这条钢丝绳上走多远？
（本文作者为俄罗斯经济学家、俄罗斯后工业化研究中心创始人；本文在译成中文时有所删改，文中观点仅代表作者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