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怀基辛格:“我一生中一半时间都在为美中关系工作”

文|《财经》特派记者 金焱 发自华盛顿 编辑|苏琦  

2023年11月30日 18:56  

本文4950字,约7分钟

在基辛格众多卓越的历史性贡献中,打开中美关系的大门让他在当代国际政治舞台上名垂青史

本刊资料图

美国当地时间11月29日,美国前国务卿亨利·基辛格在其位于康涅狄格州的家中去世,享年100岁。基辛格充满传奇色彩的外交生涯被世人牢记,他用宏伟的地缘战略规划和对细枝末节关照的谈判杠杆,为打造二战以来的全球权力格局泼下了浓墨重彩。

在11月30日的例行记者会上,中国外交部发言人汪文斌表示,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已就基辛格博士逝世向拜登总统致唁电,对基辛格博士逝世表示深切哀悼,向其家人表示慰问。李强总理向基辛格博士家人致唁电。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外事工作委员会办公室主任、外交部长王毅向美国国务卿布林肯致唁电。“基辛格博士生前高度重视中美关系,认为中美关系对中美两国和世界的和平繁荣至关重要。”汪文斌说,中美双方要继承和发扬基辛格博士的战略眼光、政治勇气和外交智慧,按照中美元首旧金山会晤达成的重要共识,坚持相互尊重、和平共处、合作共赢,推动中美关系健康、稳定、可持续发展。        

在美国国内,当越战后美国面临社会分裂、公众对国际事务充满幻灭感的时候,基辛格在这一历史关头确保了美国在越战结束后继续扮演全球角色的可能性。他是唯一一位同时担任白宫国家安全顾问和国务卿的人,他对美国的国际事务和政策制定拥有无与伦比的控制力,不出美国总统之右。

基辛格有着“时代之枭雄”的所有特质,他机智敏捷,狡黠有野心,同时又充满了智慧。他一生都保持着浓重的德国口音,但这不妨碍他满嘴俏皮话——基辛格被认为比大多数职业喜剧演员更会说俏皮话。和他一起结束的是那个时代风云变幻的历史:在尼克松政府期间,他在巴黎进行了漫长而充满令人沮丧时刻的秘密外交谈判,并签订了《巴黎和平协约》(Paris Peace Accords),促使美国结束了越南战争;在冷战最为激烈之际,他制定了美国对苏联的外交政策,他的大胆举措开启了冷战走向结束的新纪元;基辛格最为意义深远的成就之一是40年前的1971年7月1日黎明,他在巴基斯坦登上波音707飞往北京,秘密访问中国,促成了美中两国恢复全面外交关系。基辛格见到毛泽东时,两人握着的手久久不肯松开,上上下下舞动了将近25秒。

2023年5月27日基辛格过了百岁生日,随后参加了白宫会议,出版了一本关于领导力的书,在美国参议院委员会有关朝核问题的听证会上作证,访问了北京并与中国国家领导人习近平会面。在基辛格去世前见过他的人都对《财经》感慨这位百岁老人依然才思敏捷,跻身热门议题的最前沿。针砭时弊。今年10月,他发表了三场主旨演讲,并广泛谈论了俄罗斯问题、人工智能和以色列-哈马斯战争。10月24日,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在纽约举行年度颁奖晚宴,向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颁奖,表彰他为中美关系发展所作的卓越贡献。百岁高龄的基辛格在接受颁奖时,全场嘉宾报以持久热烈掌声。他在获奖致辞中说,“我一生中一半时间都在为美中关系工作”,美中之间的和平与合作至关重要,符合两国和世界的利益。

在第一次访问中国后,基辛格先后100多次踏上这片土地。他说,“每次都会有新的收获”。此前接受《财经》采访时,基辛格在论述中美关系时说,问题不在于美中关系的标签,而在于美中关系的内涵。两国发展合作关系不是一方施予另一方的恩惠,而是符合双方的共同利益。美中两国的诚意将在诸多问题上受到考验。

基辛格警告说,世界正处于巨大变革之中。当剧变发生时,人们以为是冲突,其实这需要国家间做出相应的调整。美国和中国可能存在一些冲突,但不能基于冲突意识来制定政策。多位国际关系学者对《财经》感慨,环顾全球,无论是对地缘政治的深入解读,还是对交策略的灵活机动,基辛格算是仅存的长袖善舞的政治家。现今世界,冲突和剧变都在加速,人间却已再无基辛格。

现代外交内核的铸造者

1950年,在埃利奥特教授的指导下,基辛格在哈佛大学完成了本科毕业论文《历史的真义—关于施本格勒、托因比及康德的感想》,论文篇幅惊人,共380页左右,埃利奥特教授仅看了前100页,就提笔批了“最优”。由于论文篇幅过长,哈佛被迫制定了“基辛格规则”,限定未来的大学生在撰写本科毕业论文时,长度不得超过基辛格论文长度的三分之一。基辛格在这篇论文中极为推崇康德的“绝对命令”理念,认为“和平是人类最崇高的奋斗目标,是对人的道德人格的终极肯定”。

1954年基辛格获得哈佛大学哲学博士学位。他的博士论文题为《重建的世界——梅特涅、卡斯尔累与和平问题,1812-1822年》,该文集中研究了1812年俄国击败拿破仑后,世界各国为构建新的国际秩序所做的努力、1815年维也纳体系的建立与维持。他聚焦于欧洲战略家克莱门斯·冯·梅特涅(Klemens von Metternich),后者通过外交斡旋让欧洲重新划分了边界。实际上这篇博士论文是对欧洲古典均势学说的评述,它奠定了基辛格作为现实主义学派中第一流学者的声誉。他认为,国际事务中的“合法性”在于建立强国之间的平衡,而不是促进正义。

基辛格的前哈佛大学同事斯坦利·霍夫曼 (Stanley Hoffmann) 在1983 年撰文,将基辛格描述为一个马基雅维利主义者,相信国家的保存……需要残酷和欺骗,并以牺牲国内外对手为代价。另一部分人简单地认为基辛格以古典欧洲现实政治的旗手梅特涅和普鲁士领导人俾斯麦为偶像。

不过历史的共识是,基辛格几乎用一生来践行“现实政治”(realpolitik),他是这种国际政治手段的实践者。对于这种现实主义政治,有观点认为,它的特点是从国家自身利益的角度出发,来对外交政策进行冷静评估;反面观点则认为它“以牺牲人性为代价,是对秩序和权力的痴迷”。

基辛格的传记作者、历史学家弗格森(Niall Ferguson)说,这位外交官曾遭遇了两波批评,一波是在尼克松下台之后,另一波是在1991年苏联解体之后,当时核毁灭的危险消退了——此前正是他帮助制定了美国与苏联关系变暖的政策,推动了1969年的战略军备限制谈判(SALT),他当时因此成为惧怕核灾难的厌战美国人心目中的英雄。

在基辛格离世之际,美国社交媒体上则出现了第三波对他的评价两极分化。人们承认基辛格是美国历史上最具影响力的外交人物之一。同时,批评者认为他将平衡世界大国利益的目标置于追求民主之上 ,有时不惜为此践踏民主价值。

放在历史的上下文中,基辛格的外交成就相当惊人,他的外交成就涉及中国、前苏联、越南和中东地区。基辛格通过谈判结束了发生于1973年的赎罪日战争,这场战争起源于埃及和叙利亚联合攻击以色列。在各国停火之前,美国向以色列空运了大量武器,事实证明,这对抵御阿拉伯国家军队最初的进攻至关重要。基辛格和其他美国官员当时担心,这场冲突可能会升级为美苏之间的首次直接军事冲突。苏联当时是埃及和叙利亚的主要支持者。

基辛格在1977年获得总统自由勋章,这是美国最高的平民奖项。基辛格因帮助美国从越战中解脱出来并保持国力基本无损而被称颂。1973年,因为推动达成了《巴黎和平协定》,基辛格获得诺贝尔和平奖。1974年,基辛格以外交超人形象登上了《新闻周刊》(Newsweek)的封面,身穿紧身衣和披风,胸前印有Super K字样。基辛格在1977年获得总统自由勋章,这是美国最高的平民奖项。

时任美国国务卿的约翰·克里在2014年的一场活动上说:基辛格实际上写就了一本关于外交的教科书,基辛格“给我们阐述了现代外交的内核,就是‘穿梭外交’和‘战略耐心’这两个词汇”。

“中国人民的老朋友”

得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的历史学教授杰里米·苏瑞(Jeremi Suri)曾指出,二战后创建了今天国际秩序的人如果有毛泽东、斯大林、罗斯福或丘吉尔,那基辛格或许仅次于他们。

在基辛格众多卓越的历史性贡献中,打开中美关系的大门让他在当代国际政治舞台上名垂青史。在基辛格看来,即使是在冷战年代苏联最强大的鼎盛时期,它都远远不能跟今天的中国相比,因此,一个合理的中国政策应该是“斗”与“和”的兼收并蓄。

1971年7月的秘密访华,基辛格给此次行动起了个代号——“波罗一号”。基辛格一行人取道西贡、曼谷、新德里和拉瓦尔品第前往北京,对外宣称是代表总统出外调查。为了保证计划不被意外事件影响,他们故意把在沿途每个城市的逗留都安排得极其枯燥乏味,以免媒体紧追不舍。到了巴基斯坦的拉瓦尔品第后,基辛格以生病为由假称“到喜马拉雅山脚下一个巴基斯坦的避暑山庄躲了48个小时”,实际上已秘密飞往北京。基辛格很快发现东道主给他的日程安排非常宽松,中方如此潇洒的态度给了他们一种心理压力。事实上,中美双方都明白这次会谈事关重大,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基辛格说,正是这次密访让美国立场发生了微妙的转变,美国开始逐步接受了一个中国的观念。

基辛格是见证中美关系建交到正常化的关键见证人,更是深谙两国关系的亲历者。2013年,基辛格在90岁时曾到访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当时负责接待基辛格一行的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主任吴心伯向《财经》回忆到,基辛格在座谈中谈到中美之间打交道谁都不能强加于人,中国不能强加于美国,美国也不能强加于中国;与中国交往的经历使基辛格目睹了中华文明的创造力,并对中国人看问题的历史感印象深刻。吴心伯指出,基辛格看待世界的眼光与他的个人经历密切相关。他受过纳粹迫害,经历了战争、革命和动荡,这些都让他更关注国际体系的稳定、世界的和平与安全。在和其他国家领导人打交道时,基辛格可以超越政治制度、价值观和意识形态,不带偏见。在看待中美关系时,基辛格能够比较好地了解中国考虑问题的角度,比如中国从什么立场出发,目标和重要关切。“在中美关系的困难时刻,基辛格式的智慧尤其难能可贵。”吴心伯说。

2019年中美建交40周年时,基辛格说,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国际关系存在周期性的波动,一段时间的相对紧张之后,往往接着一段彼此深入了解的过程。理解中国文化和历史观是必须要做的。国际体系需要平衡,而中国是国际体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发言中基辛格还表示,在新的形势下,两国都需要新的诠释。中国体量巨大,一直在为自身的强盛不断努力,但这并不是问题的源头,也不应该被看作是对外界的威胁。从战略意义考虑,中美需要更密切的关系。

今年5月基辛格接受媒体专访时称,人类的命运取决于美国和中国能否和平相处,并呼吁中美双方进行“冷静外交”。随后在他的百岁生日当天,基辛格提醒美国不要误解中国的“雄心”,表示中国寻求的是安全,而不是“统治世界”。美国需要克制盲目的对抗,寻求与中国的对话。

6月16日,基辛格在接受采访时强调,中美两国正站在悬崖边上,两国目前的关系轨迹必须改变。他同时表示,布林肯访华似乎体现了中美两国“外交回归”的迹象,但美国尚未与中国展开他所建议的那种对话。基辛格还警告,目前的美国过于强调本国利益而忽视全球利益。基辛格说,任何一个希望制定严肃的美国外交政策的人都必须在两者间寻找平衡,否则美国将被孤立。

基辛格生前最后一次在中国时表示,美中两国都有能力影响世界,美中保持稳定关系,事关世界的和平、稳定和人类福祉。无论如何困难,双方都应平等相待,保持接触,试图孤立或隔绝另一方都是不可接受的。一个中国是美国在《上海公报》中做出的严肃承诺,相信不会被动摇或背弃。自己虽不担任公职,但关心美中关系,支持近期双方致力于改善关系的努力。

(本刊记者江玮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