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褚时健

文|易穆   

2015年03月20日 18:28  

本文5018字,约7分钟

从士官到右派,从中国最优秀的企业家到阶下囚,从果农到“影响企业家的企业家”,褚时健一生沉浮多次,如今俨然成为了人们追逐的“大神”

褚时健今年87岁了。

像任何一位耄耋之岁的老人一样,褚时健白发朱颜,下巴上还带着些许的白色胡茬。白天,他戴着草帽和墨镜走在哀牢山上,那里有他所有的占地2400亩的果园;夜晚,他回到位于三小时车程外的玉溪的家,依然操心着果园的大小事宜。

87岁的褚时健现在是红及南北的“褚橙”创始人,是拥有固定资产过亿的企业家;在此之前,他是承包荒山种橙的老农;再之前,他是几乎家破人亡的阶下囚;而再往前,褚时健是红塔集团的掌门人,是创造千亿税收的红塔传奇的缔造者,是中国的烟王。

褚时健的沉浮,不仅是中国企业家津津乐道的故事,更是改革开放三十多年的侧影。

 

从右派到“优秀企业家”

1927年腊月,褚时健出生在云南玉溪市华宁县一个普通农民家中。那是一个战火纷飞的时代,人们或者戎装上阵,或者急于逃亡。褚时健选择了前者,1949年,他加入云南武装边纵游击队,年方20的他勇敢、坚毅、反应敏捷,早早地在军中表现出经济头脑。当时正值清匪反霸运动,几十万大军没有饭吃,要向当地百姓征粮作为战用物资。褚时健当时只用一、二十天就能完成别人三、四个月的任务,不仅能顺利完成任务,还凭借他特有的方法与农民交了心。

这些优秀品质令他被迅速提升,入党、提干,历任区长、区委书记、玉溪地委宣传部干部管理科科长和行署人事科长。

但好景不长。1957年,反右运动开始,褚时健被任命为玉溪专署反右工作组小组长,上面给他们定下了反右指标,开始是3%,后来要达到4%-5%。担任玉溪专署反右工作组小组长的褚时健,总是完不成指标,故因反右不积极被打成右派,1959年,褚家一家人被一起下放到新平县红光农场。

对那个时代的人来说,被打成右派意味着艰难的岁月,但对褚时健来说则不然。与其抱怨和满腹牢骚,褚时健选择了将他的工作做好。“比起在机关那种压力大的日子,来到这里反而觉得轻松了。别人一天能做多少事,我也能做多少。最后他们让我去做工副业,制糖、种菜、酿酒,供农场人吃。我觉得这个倒轻松了,也不要哪个再论长短。”他的商业天分在那段时间渐渐为人所觉。1970年开始,他主持工作的华宁糖厂成为当时云南少数盈利的糖厂之一。

1959年,去农场报到时,只有褚时健一个人。一年多以后,全家一起来到新平县,褚时健先是在农场,后来又去了一个畜牧场当厂长,养牛养羊。“叫我养牛养马养羊,我也觉得舒服,比在机关大家凑到一起搞什么事情舒服。”

一年后,新平县有一个较大的厂子快倒闭了,上面要褚时健去当厂长救火,“我去的时候只有300人了,我对这300人说,‘你们别跑了,我们一起过后半生算了’。”这样一干就是十几年。

终于,1979年,褚时健的机会来了,他被调进濒临倒闭的玉溪卷烟厂担任厂长。之后的18年,褚时健带领玉溪卷烟厂成为其时亚洲最大的卷烟厂,并一手缔造了红塔集团——属于他的烟草王国。褚时健是“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是“全国劳动模范”,是“全国优秀企业家”,“中国十位改革风云人物”。

时代见证了褚时健的巅峰。

 

折戟红塔

1979年以前,玉溪卷烟厂是一家濒临倒闭的、半机械化半小作坊式的普通卷烟厂。

1979年后,褚时健来了。

新官上任,褚时健做的第一件事,是搞清楚效益差的原因。他发现,当时烟厂的原料不认真分等级,设备也很糟糕,褚时健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谈到过去的烟厂,精确地描绘出了这样的细节:“一只卷出来的烟切下来头是空的”;厂子的管理和人员态度存在很大问题,导致出厂的烟质量参差不齐,“一包烟18只、17只的都有,一条烟九包的也会有,一箱烟少两条也有,最糟糕的是原料煤灰都能进去。”

褚时健随之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一方面,他大举借债购入国外生产设备,据说烟厂负债率最高时达到500%;另一方面,他适时地开展了“第一车间”工程,并斥巨资大量储存烤烟,搞烟叶的“自然发酵醇化”,提高烟叶的质量。这样,玉溪卷烟厂便拥有了世界一流的设备和烟叶,也自然而然地生产出了世界一流水平的香烟。

此外,褚时健还引入了大包干,在烟厂中实施“单箱卷烟工资奖金含量包干”,在国家规定奖金不能超过工资30%的年代,力争对工人搞计件制,不仅极大地调动了工人的积极性,更很快就使烟厂变了一个样儿。

扭亏为盈的玉溪卷烟厂不断壮大着。1986年,褚时健实行“三合一”制度,即玉溪卷烟厂、玉溪烟草专卖局、玉溪市烟草公司合而为一。此后,烟厂向农业投资,引进最先进的烤烟品种和种植技术,改善灌溉条件,帮助烟农生产高质量的烟叶,烟草公司则从此再也不缺优质烟叶。

1988年,国家放开名烟的零售价,红塔山脱颖而出,迅速占领市场。玉溪卷烟厂成为了亚洲最大的卷烟厂,是全国第二个上缴利税大户。1998年,红塔集团的利税总额为200亿元,约占云南全省财政收入的一半。

“三合一”体制突破了国家烟草专卖体制,并使全国烟业的效率都得到大大提升。

不过,制约企业激励机制的制度仍然存在,如何激励管理者,使其更好地服务于提升企业利益。这个问题直接导致褚时健日后的折戟。

1995年,褚时健被匿名检举贪污受贿。中纪委收到了一份举报信,该信反映,河南洛阳的个体烟贩林政志勾结三门峡烟草分公司,通过向褚时健家人行贿而取得卷烟指标,并因此获利800余万元。于是,中纪委开始把火力对准褚时健。随后,当时的中纪委要求云南省调整玉溪卷烟厂的领导班子。

在这以后,褚时健的女儿褚映群和老伴儿马静芬相继被关在洛阳监狱。仍在位上的褚时健虽然仍然将烟厂、烟田等工作作为他的精神支柱,但却进入了人生最艰难的时刻。1995年12月,褚时健唯一的女儿褚映群在狱中自杀,听到消息的褚时健,潸然泪下。

接着,褚时健本人也被中纪委带走。1998年9月,云南省高级人民法院公审褚案。起诉书对褚时健有3项指控:一、因主谋私分355万美金而犯贪污罪;二、因主谋私分小金库剩余的1500万美金而犯贪污罪。1999年1月9日,云南高院进行判决,判处褚时健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没收财产20万元。

其实,所谓的私分,无非是向红塔集团管理层进行非政府所允许的业务激励,但这却成了他入刑的核心问题。

在玉溪烟厂的18年,褚时健的工资加起来一共60多万元,烟厂上交国家的利税是1400亿。在这之后,国家开始将国营企业一把手的薪资问题提上议程,进行改革。褚的继任者字国瑞,年薪加上奖金超过100万元。

他没有上诉。

从优秀企业家到身陷囹圄,褚时健又一次跌入谷底。

 

再建“庄园”

如今,褚时健生活的半径是从家到“庄园”,“庄园”是他的褚橙生产基地,2400亩,位于云南哀牢山脉中部小镇戛洒。家在玉溪,褚时健坐车三小时往返玉溪与戛洒,每周少则一次,多则四五次。

5年的牢狱生活中,褚时健在监狱的图书室整理旧书,把新收到的图书归类,整齐地码放到书架上。

很少有人知道那时的他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有着怎样的心路历程。褚时健的传记作者先燕云说,她去监狱探望褚时健时,看到的是一位平静而慈祥的老人。

其时,狱中的褚时健,已经有了新的想法。先燕云有一次去监狱探望褚时健,老人拿出了自己弟弟在新平农场种的橙子,“我吃了一个,果真是味甜汁多,口感很不错”。当即先燕云便支持褚时健出狱后就种橙子。彼时,不值班的时候,褚时健作为一个老年服刑人员,监狱准许他在监狱果园2.5千米的范围内活动,这样,他每天在看守人员的陪同下上山去转转。在有了种橙子的想法后,他每次在监狱爬山,就开始用脚步丈量,多少平方米栽一棵树,一亩山地种多少合适。

褚时健被假释后,没有回红塔集团,也拒绝了国内外其他企业的邀约。他告诉朋友:“我要到新平种果子——冰糖橙。”

没有人想到70多岁的褚时健,企业家之心仍未死;也没有人想到,这位70多岁几经浮沉历经大风大浪的老人,能真的开山辟谷,种植几千亩果园,在当时已经市场饱和的冰糖橙领域创出一个属于自己的品牌。

2002年褚时健因糖尿病保外就医,当时便和妻子马静芬谋划着租下了一个将要破产的农场。农场原来有3000棵树,他们接手过来,开始种橙子。到2003年,他们就种下了二十多万株。

褚时健想,既然要搞,就要把规模搞大点。夫妻俩用上自己所剩的存款,并向朋友借了一千多万,租了800亩地,开始在哀牢山兴建他的褚橙庄园。

2002年春节过后,新平金泰果品有限公司成立。此后的十余年内,褚时健将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这片土地上。

这是他的“庄园”。他种树、开渠,借钱兴建水利雇用村寨的农民一起种橙。“凌晨四五点,想着还有哪个问题没解决,想着没弄好可能会影响我们今年的效益,马上起来找资料来看,找人来交流,很快就找着办法了。”2400亩的果园种植与管理全部由褚时健一个人负责。他从全国各地聘请专家做技术指导,从当地雇佣才干出众的农民为作业长进行分片管理,再从当地雇佣大量农户进行作业,实施承包制。作业长与农户责任清晰,奖惩分明,十多年前用在烟厂的那一套激励机制,被证明在种橙这件事上,仍然有效。

事实上,驯化这片冰糖橙,褚时健用了6年的时间。承包第二年因营养不足,大多数果子谢了,只收了14吨橙子。褚时健大部分时间呆在山上,与请来的农业专家和果农共同会诊,但旧的问题解决了,新的问题又来了,第二年、第三年⋯⋯每年都有新的问题:营养不良、储存期过短、自然灾害应对等等。市场也是问题。最开始的几年,市场并不认识褚橙,其时的销售都靠褚时健各方的朋友帮助,通过集团消费来引导市场,才渐渐热了起来。第七年,褚橙的种植步入正轨,也是在那一年,褚时健将承包果园时借的一千多万全部还清。

势头变得越来越好。2011年,褚时健的果园利润超过了3000万元,固定资产超过了8000万元。2012年,公司的固定资产突破亿元。这是褚橙种植的第十个年头,这一年,褚橙大规模地进入了北京市场,并与新兴的电商网站本来生活网进行合作。

褚橙火了。

而凭借21世纪飞速发展的互联网,褚时健以成功的企业家身份再次重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

 

“励志”褚时健

从士官到右派,从中国最优秀的企业家到阶下囚,从果农到“影响企业家的企业家”,褚时健一生沉浮多次,如今俨然成为了人们追逐的“大神”。

褚橙的成功,令全国各地大大小小的企业家和创业者们蜂拥而至,希望褚时健能够给他们一些人生的提示。他们询问褚时健如何才能发财,何时才能发财,褚时健说,“我发现他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总想找现成、靠大树、撞运气。其实,这个世界哪里有这么简单的事情?”

褚橙大卖,媒体对褚时健铺天盖地地报道,年轻人来哀牢山“朝圣”。似乎已经不再有人记得褚时健那些黑色的岁月。

刚刚出狱时,地产大亨王石便专门去哀牢山拜访过褚时健。“我见到他的时候,老人家戴着一顶破草帽,衣服的圆领还是破的,比现在穿的还旧。那时他正和一个人讨价还价。那个人帮他修水泵,开价80元,褚厂长说:‘最多给你60元。’他俩就围绕着80元还是60元讨价还价。想想看,他曾经是多么叱咤风云的人物啊!”王石将褚时健视为尊敬的前辈,有胸怀的企业家。而更多的人,替褚时健的命运感到不公。

有人认为褚时健只是在不该进行国企激励的时候,进行了超前的改革。有人认为褚时健是中国国营企业改革发展变化的先行者和牺牲者。

无论是时代的悲剧,还是时代的赢家,身家过亿的褚时健,不再离开他的哀牢山了。提起对自己一生的评价,他往往含糊带过,“让别人去评价吧,我很难评价”“十个人评价我,应该有八个人是公道的”。

而对他自己曾经的牺牲,和付出的代价,他只留下了一句话:“现在都淡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