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中资企业大举投资海外房地产,纽约华尔道夫酒店、伦敦劳埃德大厦、马德里西班牙大厦等地标性建筑纷纷被中企收入囊中。一些海外媒体将今天中国企业的地产投资与30年前的日本企业相提并论,称之为土豪再现。
6月25日,全球领先地产服务机构仲量联行(下称JLL)的中国北方大区及北京分公司总负责人张莹先生接受《财经》杂志专访,他一方面澄清了中国资本席卷全球房地产投资市场的流行观点,指出中国投资其实仅占全球商业物业交易量的4%。另一方面,指出中国资本海外房地产投资的最大问题,是过于依赖国内经验,不熟悉成熟市场的游戏规则,以至于出现鸡同鸭讲的结果。
张莹在JLL累计服务超过19年。2000-2001年分别在悉尼办公室和旧金山办公室工作,2002年返回中国负责写字楼团队,2009年成为北京总经理,2011年同时负责北京和北方区,并建立中国企业服务部。
《财经》:今天中国企业纷纷出海,是不是其他国家也出现过类似情况?
答:当然。现在中国人拿着很多钱去海外,外国人并不觉得惊讶,这种事他们见过很多次,过去日本人、俄罗斯人和阿拉伯人都曾涌进他们的市场。他们的观念是,无论你是什么人,来了都要按照我们的规则走。
仲量联行的数据显示,2014年中国企业在海外房地产投资达165亿美金,同比增长48%,增速很快。从全球看,整个商业物业市场(commercial property)的交易量大概是7000亿美金,其中跨境交易为3800亿美金,中国其实仅占4%。
并没有传言中好像中国人占据整个海外交易市场那么夸张,单纯从量级上看,我们这个行为只是刚刚开始。但是,中国已经进入国家排名前十位,领先的是美国、加拿大、德国和中东。
这个游戏场原来没有中国人,大家都很关注新来者。
《财经》:什么因素促使这些公司出海?
答:分两方面,一方面是私人公司,这些企业是市场导向、走的最快,他们希望拥有全球视野,在全世界范围内做资产配置,这是企业走向成熟必经过程。另一方面,国企也在大举出海,其实是政府在背后推动,有的甚至有硬性的要求,每年完成多少量级的海外投资。
这也是政府在倒逼国企进行改革,总有一天中国会真正的国际化,那时每个企业都会完全暴露在国际规则中。
《财经》:您接触的出海企业主要是什么类型?
答:大概可以分为四种。
第一种是走的最快的,就是绿地、万科和万达这样的开发商。我们会帮他们进行前期重点市场的分析工作,比如万科做旧金山项目,我们就先做了很多全球主要市场的考察和分析。他们(万科)事先要了解往什么市场投?投资类型是住宅还是商业、办公楼?采用单独开发还是合作?参股还是合资方式等问题。确定这些之后,我们再帮助做项目的甄选和竞标。此外,绿地在伦敦的啤酒厂等项目也是我们帮助拿的。
第二种就是投资者,特别是险资公司,像平安、复星、泰康和阳光保险,额度都不是很大,他们单纯投资,并不从事项目开发。
第三类是企业客户,包括华为、工行、农行,他们都是自用。全球市场中越来越多显现中国企业的身影。
第四类是中国个人投资者,虽然在媒体上出现最多,但是实际上占比很少,属于高端客户的私有资产配置。
《财经》:这些企业在海外碰到的困难有什么?
答:这些企业会了解到西方市场,尤其是土地的收购规则和方式跟国内不一样,并不是跟政府搞好关系、做些运作就行。
国外有一整套标准化流程,包括竞标等等,卖方在甄选时也有一定的标准,并非价高者得,也许你有钱他不卖给你。他对买家有一定要求,会分析不同买家的风险,或者在此期间能否提供足够多的证明文件。新来者不了解的话,就没法跟上这个节奏,无法在预定时间内提交足够的材料。然后,卖家还要确保你有经济实力和信用度去完成这个收购。
很多西方机构对中资是不了解的,尽管我们的数据很漂亮,但是西方高管很难相信它是真实的。西方的规则很完善,在任何竞标中都有一系列的顾问公司跟着你一起,律师、会计师、税务师,中国人可能习惯什么都自己干,那人家觉得你肯定不够认真,你就没办法进入那个圈子。
中国企业的经验都是在国内市场积累的,对西方规则很不了解,一味的认为只要有钱就能怎样。
在过去的一百多年中,中国公司并没有参与国际商业规则的制定。在这个体系里,我们是新来者。这导致收购过程中遇到很多挑战和问题,更不用说,还有语言和沟通的障碍。
我们都要去尝试,这件事并不是有高涨的民族情绪就能完成,应该冷静客观的站在全球的角度去衡量、找到方法。
《财经》:这些困难背后有没有一些本质的、共性的原因?
答:我觉得本质的挑战是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中国企业应该先“知自己”。有些人找到我们说,今年要在海外投多少亿,也没想好在哪投,要不然你们帮我都了解下,给我个报告讲讲他们都怎么回事。
这是不可能的。西方市场已经非常成熟,要把方方面面重新捋一遍,发展历史、游戏规则和执行方式,这需要大量时间。这不像中国是个新兴的市场,描述起来很简单,成熟市场没法这样做。你给企业提供一些概括性的文件,他们又会觉得不解渴、无从下手。
根本问题在于,企业走出去想要达到什么目标。如果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中介公司无法给你建议。
要对自己做清楚的梳理,你公司内部的组织架构和模型搭建让你能做什么、擅长做什么,写字楼、购物中心,有没有懂这方面的人才?低收益就低风险,高收益就高风险,你想找中国的低风险高收益的类似项目,那不现实。
有的公司是“一言堂”,决策的随机性很强,出海就要承担这种风险,并不是所有中介服务公司都愿意陪着你玩,不要依赖国内的成功经验。
另外还有一个难点,管理层要做决定,要依赖他周围的智囊团,这些人应该拥有足够全面的考虑。而他们认知往往是有限的,又受制于各方面的利益,最终会影响最高管理者的决策。
《财经》:如何解决这些难题呢?西方企业可以给我们什么经验?
答:合作关系非常重要,国外模式更注重双赢。从地产来说,有一些国际惯例是需要遵守的,比如对于中介服务商的使用,大家是合伙人的关系,而不是甲乙方的关系。中资企业经常觉得自己是大爷。
而中介介绍给你的机会,你也可以绕开他去做,但是最终成不了,西方人会觉得你很奇怪,但是这些企业也不是故意的,只是在国内做惯了。
另外,必须着力培养人才,能打通东西方桥梁的人非常重要,他们不仅在公司外部与各种利益集团打交道,还要在内部与各种层级沟通,用他们听得懂的语言让公司的CFO、CEO理解进入一个全新市场该如何运作。
很多企业现在到处挖人,但这不光是砸钱的事,有才能的人光靠钱是不能吸引的,得有足够的平台,得去尊重别人。
《财经》:中国企业在海外的经营状况如何,算成功么?
答:如果从开发商角度看,这很难说,因为这些项目还在建设中。至少前一年、两年都数字不错,因为我们选的都是地标建筑,收益率低但是稳定。总的来说,现在还不到一个总结的时刻,很难评估最终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