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这让我想到了某年的某个正月初一——我是在树上度过的。
在树上过,并不是因为那是猴年。不然猪年和鼠年怕是不太好过了……
实际情况是,某一年春节,从大年二十九到正月初三,我都在果园的果树上摘水果。
这个果园所在的国家叫做新西兰,在毛利语里的意思是“白云升起的地方”。
投奔农村广阔天地
这个南半球的国家,在中国的春节时分,正好是漫长的大学暑假和美好的夏季叠加。四处风和日丽,云淡风轻,遍地是甜美的夏花香味和凉爽清风。全国各地的果园和农庄也进入成熟和收获的季节了。
暑假刚开始的时候,我还在惠灵顿的一家咖啡馆里打工。进入12月,整座城市的居民跑得精光,要么出去度假,要么和家人团聚。剩下的一帮人,每天做的事情就是户外扎营、出海泛舟。总之没一个愿意在市中心咖啡馆里闷头喝咖啡。生意清淡,咖啡馆老板愁肠百结,天天都在找员工的茬。
我才不去考虑什么生意呢。天气和风景如此美好,人总得干点有意思的事情。于是很快我得知了一条消息:北岛的霍克斯湾沿岸农场和果园正在大量招工,人傻钱多速来!
剩下的事儿好办了,辞职买车票直奔农村广阔天地,一切在一周之内搞定。就这样,命运就把我扔到了霍克斯湾内皮尔市的一家青年旅馆里。在青年旅馆的大厅,贴满了各种招工广告。要做的事情,就是挨个给广告里的招聘者打电话。
事情出奇地顺利。第二天,我就被附近一个果园聘用了。后来才知道,这地方劳动力缺得一塌糊涂,四处在招临时工。就在这果园里,我认识了一大拨来自世界各地的流浪汉、大学生、背包客,全部跟我一样穷得叮当响,指望趁着夏季在果园里打工挣钱混下去。
工作很简单。刚开始先去收拾苹果树。这时候的苹果还没有成熟,像葡萄一样在枝头一嘟噜一嘟噜地挂着。果园工人们要做的事情就是把背阴的、个小的苹果摘下来扔掉,让向阳的大个的苹果留下来。
一个人伺候一条垄,上百棵苹果树。安安静静的苹果园里,只听得见金属折叠梯的叮当响,还有小苹果们被扔在地上扑簌簌的声音。
苹果树伺候完,油桃和杏子就成熟了。这时候每个人胸前挂着一个大筐子,像孕妇一样腆着肚子爬上金属折叠梯,摘一个就往里面扔一个。装满了就继续腆着肚子从梯子上爬下来,既不费脑子,也不费啥体力。
事后我才知道,能够找到这份果园工作,运气还真不错。倒霉一些的打工者被弄去摘蓝莓,老是得弯腰,毁腰毁得太厉害。这活做了几个星期后,走路全得扶着墙。
还有一些到农庄里去收南瓜。前面的收割机轰隆隆跑,后面一帮倒霉鬼跟着一路跑拣落在地上的南瓜,弄得灰头土脸。哪像我这样,站在高高的油桃树顶,吹着太平洋的小风,看着几十公里外亮闪闪的雪山,嘴里还啃着原生态油桃……
对的,油桃和杏儿随便啃。老板们还发愁你不吃呢。一般来说,树顶上的油桃和杏儿最软最甜,熟得最透。摘下来之后再过夜容易坏。解决的办法……当然是吃掉啦再说一个人那点小肚鸡肠,能吃多少呢?
俗话说:“桃饱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我吃杏儿吃得有点多,后来落了个胆囊炎。
那些流浪汉伙计们
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住宿问题得由果园老板帮忙解决。他找到了当地的青年旅馆,一口气把几十号小年轻全部塞进去了。不过房租他可不管。
我给塞进一个六人间,里面是来自英国、德国和澳大利亚的一群流浪汉,上下铺。英国人到了周末就集体去打橄榄球。德国小青年没事就去泡别的果园里打工的德国小姑娘。澳大利亚的詹姆斯是出了名的工作狂——说实在的我也希望他更加疯狂一些。这厮没钱,有一周的房租还是找我借的。
但是在第一个周末,当澳大利亚人发现没有车把他送到十几公里外的果园,而德国小青年没有泡到那些小姑娘时,我们三个人都面临如何消磨这个美丽周末的问题。最后决定三个大男人一起去逛街,逛当地的OP商店。这个名字意译的话,叫做二手物品店。本质上OP商店是个慈善机构,物品都是当地社区捐的。
OP商店里最多的是二手服装,每一件衣服都只卖一新元,相当于人民币五大洋。更加便宜的只有二手袜子,这是穷鬼詹姆斯的不二选择。德国小青年买的是低腰裤和一双“耐克鞋”。后者穿在他脚上五分钟后,整个鞋底可耻地掉了下来。我的选择是包了OP商店角落里的十几本《国家地理》杂志,每本半个新元,并且暗喜到了晚上就有书看了。
那一天,我们三条大汉把小镇里唯一一条大街上的所有OP商店都逛了一道,嘻嘻哈哈摇摇摆摆回到青年旅馆里时,像是喝醉了酒。有时候,快乐是很廉价的。
三周过去了,圣诞节即将降临。德国小青年成功地泡到了姑娘,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詹姆斯辞掉了工作,要去奥克兰当义工。我跟他们说了再见,自己借着假期来到北岛温泉城市罗托鲁阿旅游。平安夜的那天晚上,罗托鲁阿的青年旅馆里寂寥无人,我钻进大厅的沙发里翻看各种杂志,昏昏欲睡。
“请问你是中国人吗?”有人用最熟悉的、带着南方口音的普通话问我。
这是三个多星期来,我除了跟家人通电话之外听到的第一句中文。问话人是个五十多岁的加籍华人,我们聊了差不多一个通宵。又过了24小时,他和我说了再见。
从霍克斯湾的农场到罗托鲁阿的青年旅馆里,我的脑海里一直回想着王勃的那句名言:“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无处可去的元旦和春节
从罗托鲁阿回到霍克斯湾偏僻的青年旅馆里,当初的舍友们已经基本消失不见。新来的舍友是个阿根廷人,天天和我一起下国际象棋、打排球,要么就开车拉着我们几个穷鬼到海边去游泳。
公历新年来临的夜里,他看我没事儿做,就开车带着我到海边。那会儿天上还挂着个挺饱满的下弦月,公路下面一百多米外就是广袤的太平洋。波涛阵阵,在月光下反射出细碎的银光,随着波浪的声音跳动。
这就是新年,这就是生活给予我的一切。我坐在粗砾的海滩上这样想。
元旦过后继续开工。果园里总能有惊喜:一会儿是树杈之间的鸟窝,里面有两三枚小小的、带着淡青色的鸟蛋,或者是嘴张得大大的、嗷嗷待哺的雏鸟;一会儿是扔苹果从陇头砸出一只肥大的灰色野兔,眼睛迷迷茫茫地看着我,我也用同样的眼神回应它。还有若干次,工头的小狗从草棵里翻出一两只蜷成一团的刺猬,对着这东西自娱自乐了很久。
我的工友们还在一拨拨地更换。有一次来了一帮法国人,嗅到果园里有喷过农药迹象后发起了一次罢工,成功迫使果园老板把我们的工作时间延后了两个小时。其实果园喷的是石灰水,算不上有害。不过那两个小时,足够让我们在林间草地铺上一块塑料布,开心地喝着啤酒抽着大喇叭筒香烟。“吃着火锅唱着歌”这种生活方式,至少后半截我们享受到了。
生活大概就是这样。万里之外的同胞们在寒冬里准备着年货,或者归心似箭时,我在南半球这个遥远的角落里静悄悄地生活着。早上上工,果园里的露水湿透裤腿。偶尔一场小雨,会现出远处一条彩虹。中午和一群工友大呼小叫,互相分享彼此的三明治。下午从山区里卷来阵阵热风,让每个人都倍感疲倦而心烦意乱。
青年旅馆里有一部电视机,但没有中国的电视台节目。没有无线网络,有线端口长期有人使用,我上网只能查邮件。从果园回来,满天繁星的夜晚渐渐降临。我会坐在走廊下看一会儿书,习惯性地打着赤脚,满怀轻松的喜悦,踩在被白日阳光晒得温暖的地面上。如果夜里下雨,躺在床上,可以听到雨点打在铁皮屋顶上的悦耳的声音。
从大年二十九到大年初三都是这样。唯一的例外,是年三十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拜年。曾经想过,以后每年过年都是这样也不错。
这也许是在命运变化不定的年代里的一种奢望和幻想。那一年难忘的春节过后,几乎每一年我都在忙碌和喧嚣中度过这个时间节点。岁月像暗潮一样推动着人四处飘荡,唯有短暂的那一刻让人感到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