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中国人的精神家园

《财经》杂志 景凯旋 南京大学教授  

2017年11月20日 1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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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主要是想象,是远方,是生活在别处,故诗歌重意在言外。宋诗主要是感慨,是归去,是生活在此处,故诗歌重人生感悟。唐诗的思维方式是兴,在感觉的顺序上是先有景物,后有联想;宋诗的思维方式是赋,在感觉的顺序上是先有感慨,后有景物

中国诗歌起源甚早,或可追溯至远古祭歌时代,因而中国诗歌一直都讲求音乐的韵律和节奏。先秦的诗经、汉代的乐府、唐代的曲子词和元代的散曲,都与音乐有关。西周时期,诗歌被广泛用于政治外交领域,贵族往往“赋诗言志”。所谓赋诗,即是“不歌而诵”,这也是后来中国诗歌发展的一条规律,当某一新的诗歌类型为精英文化吸纳后,诗歌的语言性就会从音乐性中逐渐独立出来。

 

远方与归去

“诗”字最早见于周初《大雅·卷阿》:“矢诗不多,维以遂歌。”此为公卿列士陈诗之始。“诗”字的意符是“言”,无论汉代人将其解作会意字还是形声字,此字的出现都意味着诗歌与音乐的分离,表明歌谣在周初已经言语化,而成为一种语言的艺术。同时由于诗歌发端于音乐,中国诗歌的最大特点就是抒情性。《诗大序》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诗歌抒发诗人的情感,诗歌的主人公往往是诗人自己。在这个意义上,中国诗歌更倾向于抒发个人之情,而不是众人之情。

当诗歌成为一门语言的艺术时,就体现出海德格尔的精彩定义:语言是存在的家。通过诗的语言,中国古人追寻存在的意义,也就是达到存在的家。所以钱穆说,中国人在人生积极的方面有儒家的伦理,人生消极的方面有诗歌的审美,诗歌偏重对于失意人生作一种同情之慰藉,使人们在精神上超越日常生活。

中国文化并不缺乏超越的世界,“极高明而道中庸”,中庸属于生活的庸常性,而诗歌则属于高明。因此,对于没有人生意义诉求的人来说,诗歌是没有说服力的。真正的好诗从不赞美权势、财富和成功,而是同情和悲悯,弥补过于幸福或悲伤的生活。清诗人陈衍评陆游的《沈园》诗是百年不可有,千年不可无,便是道出了诗歌的价值:一方面,任何个人都不希望陆游的爱情悲剧落在自己身上;另一方面,任何一个文明都不能没有这样的作品。

在中国,儒家伦理代表了农耕社会的普遍价值,那就是安土重迁,热爱家园,而诗歌的本质规定又是理想主义的,总是将人们的心绪与目光引向远方,尽管这远方往往意味着漂泊失所。安土重迁符合伦理,漂泊失所符合审美。伦理与审美的悖谬结合,于是构成了中国诗歌的一条情感主线:远方与归去。

《诗经·小雅·采薇》中,归来的战士咏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按照移情的说法,雨雪霏霏才符合出征的心境,杨柳依依则应是返乡的景致,王夫之评曰:“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事实上,沙场归来的战士此时不知道家乡的亲人平安与否,他正忐忑地走向不可知的故乡。唐诗人宋之问《渡汉江》:“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这正是《采薇》中返乡战士的心情。

另一首《诗经·王风·君子于役》:“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则是写家中妻子怀念远方服役丈夫的心情,描绘出一幅乡村傍晚的牧羊图。清人许瑶光以诗论诗:“鸡栖于桀下牛羊,饥渴萦怀对夕阳。已启唐人闺怨句,最难消遣是昏黄。”没有远方就没有归去的诗意美,在后人眼里,君子于役因而成为诗歌归去主题的原型。

中国诗歌中,远方的意象代表了超越性,归去的旨趣则代表了经验性,但无论远方还是归去,都是一种在路上的景况。中国诗歌的美就在于这种人生前程的不可知,引起读者美感的是远方和归去。汉乐府:“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北朝乐府:“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前者善用比喻,后者富于兴象,都是将人生的漂泊困厄演绎成一种悠远的诗意。

文人创作的《古诗十九首》 进一步发展了这个主题,即游子思妇、人生无常。如:“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远方与归去,在这里都已上升到人生的普遍状况。当然,将归去主题发挥到极致的是陶渊明,在他的笔下,归去已经不是单纯的乡恋,而是人生的归宿。

陶渊明不愿为五斗米折腰,挂冠归去,在田园中重新发现生命的价值,《归园田居》:“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这与当时玄学家们的“自然”是有别的,他是真正在践行自然的人生,将归去的世俗性主题提升到超越性的高度。《归去来兮》:“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人生即归去,可以说,陶渊明解决的是缺乏宗教感的人生终极困境,将生命视作一种自然状态。这种中国式的解决方式为后来的士大夫提供了一种生命哲学。

唐人的感觉模式发生了转变,在远方与归去的诗性意识中,如果说王维继承了归去的主题,李白则是突出了远方的主题。李白一生喜好游历名山大川,居无定所,而这一切都是出自他自己的梦想,“余小时,大人令诵《子虚赋》,私心慕之。及长,南游云梦,览七泽之壮观,酒隐安陆,蹉跎十年。”人们总是喜欢自己所缺乏的东西,中国人热爱李白,正是因为做不到他的“蹉跎”。

李白的人生是一种想象的人生,他诗歌的结穴常常是远方,“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就连他的律诗,也是充满对远方的向往,如《送友人》:“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对李白来说,远方从来就不是现实生活的一个真实写照,而是抽象的能够超越日常人生的美好地方。

再如《夜泊牛渚》 :“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明朝挂帆去,枫叶落纷纷。”这首诗是李白晚年在当涂所作,在一片澄明洁静的世界中,只有诗人与世界相对。今人俞陛云评曰:“诵此诗如诵姜白石词,扣舷长啸,万象皆为宾客也。”诗人遗世独立,唯有明朝挂帆而去,走向新的远方。事实上,李白最喜爱的是自然,因为自然比人更永恒,更知己。当他晚年重游宣城时,写下这样一首诗:“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所有的自然山水都是故乡,而不是人为的家园,这是李白留给世人的文学遗嘱。

 

远方与此处

唐诗中之所以有那么多的山水描写,不是因为借景抒情的形象思维使然,而是因为山水本身即是故园的象征。由于深受佛教思想的影响,王维中年以后一直都浸淫在归去的情怀中,他笔下的山水与李白不同,自然山水对他来说只是个人的隐遁之所。《送别》:“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酬张少府》:“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面对自然,王维已经不再有魏晋至初唐那种人生短暂的忧伤。

王维的山水田园诗总是反复吟咏世界的自性清净,阐明万物皆空的主旨,这使他笔下的自然世界显得过于客观,如《渭川田家》:“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正是因为他的归去没有远方的参照,所以他的诗歌缺乏内心的冲突,常常让人沉静下去,不及陶渊明的诗更具生命的超越性。

唐代的科举制度一方面使更多的士人能够进入仕途,实现自我;另一方面又使士人在仕途坎坷中体验到人生的况味,发现自我。因此,在唐诗的主要类型送别诗中,远方与归去往往成为个人出处进退的隐喻。高适的“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是进取的,王维的“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是退守的,远方的召唤与归来的诱惑,各有各的况味。

杜甫诗中却很少有这样的情怀,身逢乱世,一生漂泊,既不像王维那样渴望归去,也不像李白那样憧憬远方,他的家园总是在当下,充满人生的悲剧体验,其晚年诗中多写眼前景、心中事:“跨马出郊时极目,不堪人事日萧条”“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

在杜甫之前,诗歌往往是触景生情,将读者思绪引向远方;在杜甫之后,诗歌开始转向即事写景,远方的形上意义由空间转为时间。

因此,如果说李白的“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是指向空间上的远方,令人胸襟顿开,那么杜甫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则是一种时间上的状态,引出的是“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的孤独感受。远方与归去在杜甫那里已经退去理想的色彩,诗意的栖居也可以在此处,在当下,在实际的生活中。

换言之,杜甫更关注生命的中间状态,即在经验与超验之间的处境。

中国诗歌的抒情大抵是借外在景物来表现的,即采用“兴”的手法,“瞻万物而思纷”。这是一种自然状态下的直觉思维模式,诗人面对世界,“精骛八极,心游万仞”,通过想象产生情景交融的境界。自杜甫以后,生活琐事皆可入诗,手法也多采用直抒议论感慨,不再追求视通万里的联想,而是有着强烈的理性色彩。韩愈的“云横秦岭家何在”,情与景同在一句诗句中,景语完全是在为情语服务,如果是盛唐诗,或许就是“云横秦岭水流断”。这样的写法标志着诗人之诗从此转为了士大夫之诗。

所谓唐宋诗歌之别,其根本原因即在这里。唐诗主要是想象,是远方,是生活在别处,故诗歌重意在言外。宋诗主要是感慨,是归去,是生活在此处,故诗歌重人生感悟。唐诗的思维方式是兴,在感觉的顺序上是先有景物,后有联想;宋诗的思维方式是赋,在感觉的顺序上是先有感慨,后有景物。试举三位宋代诗人的诗。

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上人困蹇驴嘶。”黄庭坚《寄黄几复》:“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想得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陆游《临安春雨初霁》:“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三首诗的内涵仍是在路上,充满实际人生的喟叹。就诗歌史而言,宋诗的议论感慨是理性发展的结果,也是社会生活方式改变的结果,故尔后世的人写诗都只能远绍宋诗。

比如今人陈寅恪《忆故居》:“渺渺钟声出远方,依依林影万鸦藏。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破碎山河迎胜利,残馀岁月送凄凉。松门松菊何年梦,且认他乡作故乡。”其情其景仍是远方与归去的主题,表现对二者之间永恒冲突的感悟。

用诗歌的审美来寻求存在意义,因此是诗歌而不是哲学,成为中国人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园。

编辑:臧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