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块链荒诞世界:我曾身家上亿,如今一无所有

《财经》记者 吴杨盈荟/文 宋玮/编辑  

2019年03月15日 20:33  

本文10128字,约14分钟

“这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赌场,大家都在投机,不投机的人死得很惨。”

“最近不太平啊,我朋友圈里面好多转行的。不知道这个币圈还能撑多久。”林正真搅拌着杯里的咖啡,眼神空洞。

一年前,她从国外读完研究生回国,一个月后,她找到了工作。月薪2万元,比不少工作好几年的前辈还要高出一大截——虽然她连这家公司的名字都没有听过。

林正真误打误撞闯入的公司,正是区块链行业中最知名的两家头部媒体之一。

2018年春节,区块链爆火,成为人人讨论的话题焦点。这种狂热甚至演变为了一种“行为艺术”:知名创业者们每天凌晨3点在社群中大聊区块链改变世界,第二天聊天截图便在网络和媒体上疯传。

突如其来的集体狂热让人们相信:“在区块链即将到来的日子里,连睡觉都是浪费时间。”

和林正真一样,一大批人对区块链几乎一无所知,却在风口裹挟下一头扎进了这个充斥着暴富传说的陌生新世界。

2018年到2019年,他们经历了加密货币从暴涨到暴跌的漩涡。2017年12月,比特币价格攀升到13.2万元人民币的高点,随后一路倾泻狂跌。2019年1月跌至2.4万元,市值蒸发近82%。无数人的人生因此腾向高空,又在数月之后急速下坠。

传统金融世界中7年-10年的周期轮回,在区块链世界中被压缩成短短一年。沉浸其中的人们,被高浓度的欲望和恐惧裹挟。这场“死亡过山车”之旅中,有人死里逃生,有人葬身其中。

《财经》记者采访了12个过去一年在区块链世界中沉浮的人们。他们的讲述,组成了一个关于幻象、求不得和代价的故事。

(日本比特币交易所Bitpoint的职员演示虚拟货币ATM机的操作。图/视觉中国)

致命的幻象

“贪婪和侥幸最为致命。”

区块链世界里,每个陷入致命陷阱的受害者,都曾沉溺于贪婪和侥幸绘制的幻象中。

郭勇情绪激动地摇晃着一瓶剧毒农药,大声叫喊要求见OKCoin创始人徐明星。他高举着拧开盖子的敌敌畏,挡在交易所OKCoin北京办公室的玻璃门前。

人群被挥发的农药吓开,往四周迅速散成一个大圆。一同前来的还有数十名声称自己在交易所上损失了巨额金钱的数字货币投资者。郭勇是这群维权者中亏损最多的人。他在交易所上损失高达约1100万元,

第一次见面,他的登场令人印象深刻。一辆白色的特斯拉驶来,标志性的鹰翼门从两侧打开,缓缓举起。郭勇从特斯拉上走下来,身边还带着三个兄弟。

郭勇原本在重庆经营着一家公司,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爱他的妻子、八个月大的孩子。币圈豪赌,让如今的他几乎失去了一切——妻子要求离婚,自己欠下1100万元债务,公司也濒临倒闭。

2017年5月,比特币从人民币8000元涨到1.5万元的高点,比特币回暖的新闻在各种平台陆续登出。郭勇在这个时候动了心思。

他用百度搜索比特币交易,找到了排名最靠前的OKCoin交易所。一开始,郭勇只希望拿10万-20万元买入一些比特币。结果进入OKCoin网站后,他无意中看见首页不断闪烁着巨大的宣传横幅,引导用户前往OKEx做合约交易。“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玩了一下,没想到一玩就不行了。”郭勇说。

OKEx的合约交易需要加杠杆,只有10倍和20倍两个选项。在20倍杠杆下,只要比特币价格有5%的波动就会直接爆仓。郭勇一开始只想投入20万元左右。但他很快发现,为了不爆仓,自己只能不断增加保证金——从10万元到20万元,再到100万元。

从2017年5月到6月,郭勇先后投入了近300万元人民币在OKEx进行比特币合约交易。不到一个月,这300万元爆得一干二净,一分钱都没有剩下。“当时我以为是运气不好,没有去怀疑其他。”郭勇说。

2018年1月份,比特币迎来疯狂牛市,价格最高涨到14万元。郭勇没忍住,他相信又到了比特币的最佳进场时机。吃过一次赔光300万元的亏,他决心吸取教训,不加杠杆,不买期货。

第一次失利是因为300万元本金过少——郭勇如此总结此前的失利原因。这次他四处找朋友借钱,筹集了700多万元,一口气全换成了比特币。结果没过多久,比特币价格从他买入时的11万元人民币跌到了8万元,资产缩水了30%。

郭勇急了,他再次想到了可以加20倍杠杆的期货。于是,他将手中的比特币全部投进了OKEx的合约交易里。结果比特币价格仍在继续下挫。他的爆仓点为接近4万元。OKEx上的价格走势图上,比特币离其爆仓点往下多挫了200点-300点,立马就反弹回去了。但是这个时候仓位已经全爆,700多万元悉数赔光。

连续赔光1100万元后,郭勇发现了不妥。他声称,这个阶段比特币在国际其他交易所的价格基本在4万元以上。OKEx的价格跟国际价格相差5%-15%,经过杠杆一放大相当于100%-300%的差距。达到这么大的波动,爆仓轻而易举。同时他在多次临近爆仓点时,出现交易所网站卡顿打不开的情况。他和其他投资者把这种情况称为交易所“拔网线”。

在沈阳经营一家五金商店的王诚也跌进了同样的陷阱。这个愁眉苦脸的年轻人每隔一两分钟,就不自觉发出一声沉重叹息。

王诚在真金白银往OKEx里扔钱时,甚至连“合约交易”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他被App上“买合约交易送特斯拉”的广告吸引,怀着“抽中一部特斯拉”的梦想,开始了人生的第一次比特币合约交易。

前后投入180万元,短短三个月内所有的钱就消失无影无踪。王诚说:“当时一下子就懵了。”在这180万元里,有90万元是通过贷款需要按时还银行的钱。为此,王诚卖掉了沈阳的房子,他和母亲丧失了自己的住所。而卖房所得的钱,仍然不够还这180万元的缺口。

王诚从沈阳来到北京,在OKcoin的办公地点等了四天却仍没得到任何回复。在听到徐明星依然不会出现时,他甚至冲到了四楼窗口,想要跳楼自杀。最后被同行的维权者救下。

郭勇和王诚是交易所的买币者。在区块链世界中,他们的上游活跃着另一群人——自己购买矿机挖币,并在交易所将币卖出。这群人被称为“矿工”。

如果加密货币产业是一条河流,如今连源头之水也陷入枯竭。挖矿曾经被认为是区块链世界里最稳妥的赚钱方式之一,但现在连产业链最上游的矿工们也损失惨重。

周一龙面庞黝黑,手指关节粗大,布满老茧。他常年在山西太原打工做绿化,一年只回河南农村老家几趟。在他老家村子里,没有人知道他在屋里堆的一大摞黑箱子是什么东西。“村里没有人知道我挖矿。”周一龙说。

在太原打工时,周一龙从朋友嘴里听说比特币矿机能挖矿赚钱。他一口气买了二三十台显卡矿机放在河南老家。挖出来的币换成钱就拿去买矿机,一年下来,攒出来100多台矿机。

周一龙把100多台矿机都堆在自家空出来的一间砖房里,一层显卡一层板子往上叠。有时候一不小心碰到,矿机就失灵了。只能把显卡拆出来,用箱子装着再安装一次。“所有机器都是我自己在那装的,费劲死了。我也不懂。”周一龙抱怨。

最开始二三十台没事,矿机加到100多台之后总死机。周一龙怀疑是稳压器的事情。他这100多台矿机没有用稳压器,甚至连地线都没有。“农村就没有地线。”周一龙说。

稳压器一台要200多块钱,周一龙没舍得买。最后,他用了个土办法——在院子里刨个坑,弄了个三角铁扔到坑里,再扔上十几包盐。“后来一个星期左右最多死机一次,让家里边重启一下就行。”他得意地说。

2018年夏天,周一龙对挖矿赚钱充满信心。当时他用这100多台矿机一个月能挖50个左右ETH。ETH的价格为3000元人民币,每个月挖矿收入为15万元人民币。其中除去8万元电费,每个月还能净赚7万元左右。他信心满满地计算着未来的收益:“假设10月份跟2017年一样,币价变成1万元,十个月就500个币。我就收入500万元。除去70万元电力,净赚400多万元。”

然而残酷的市场现实给了他当头一棒。由于全网算力飞速增加,事实上他每月能挖到的ETH比上个月数量接近腰斩,而ETH的价格则从3000元一路下跌到790元,价格大幅缩水了74%。

到2019年1月,周一龙手中的一台矿机每天只能挖到0.005个ETH。100台矿机加起来,一个月也只能挖到10个ETH,相当于人民币7900元。这点收入甚至还不够支付电费的一个零头——每个月的电费就要花费8万元。

“你现在让我拿10万块钱,我都得让朋友往我银行卡里转点。”周一龙痛苦地说,“我挖了一年几乎没有挣钱,还赔了些,挖了一年就落了100台矿机。”

他本以为出清矿机可多少回些本钱,但如今只是雪上加霜。矿机形同废铁,过去上万元购入的矿机现在几百元也没人肯买。

人们怀着改变命运和改变世界的梦想前来区块链世界,却发现这一切只是幻象。有人从泡沫中脱身,有人仍沉湎于噩梦之中。

周一龙河南老家的100台矿机早已停机。如今,他又回到了一个太原绿化工人的身份。回想起过去一年的矿工生涯,他感叹:“这东西算利润根本没用,说白了就是拿钱去赌的。”

郭勇和王诚仍然在继续他们的维权行动。即使他们以性命相搏,但面对着徐明星的避而不见和其卸任交易所CEO的声明,他们始终没有得到想要的赔偿。

林正真也彻底离开了区块链的世界。最终,她选择回到心心念念的影视行业——尽管薪水比她在D公链时减少了一半之多。

过去一年,对林正真来说就像做了一个荒诞的梦。这个梦留下的最重要痕迹,是她的人生信条因此改变。

“千万不要相信什么价值投资。”林正真说,一口气喝光了杯里的所有咖啡。

(为了保护受访者,应受访者要求,林正真、车朗、Joey、D公链、刘扬、郭勇、王诚、周一龙均为化名。)

(本文首刊于2019年3月4日出版的《财经》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