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类型的高考作弊,冒名顶替是最可恨的

文 |《财经》新媒体主笔 十年砍柴 编辑 | 王小贝  

2020年06月20日 12:59  

本文2910字,约4分钟

窃取别人的高考成绩冒名顶替去上学的事时有发生,最近,又一起这样的案子被曝光。

山东聊城市冠县女子陈春秀,2004年参加高考,本来已经考上山东理工大学,后被一位叫陈双双(其本人高考分数差该校录取线200多分)的女生顶替上学。家境贫困的陈春秀高考落榜后出去打工,后来获得了幼教资格证书,成了一名幼儿园老师。她是在报名参加成人高考时发现自己曾在山东理工大学有过学籍,才明白多年前自己的读书资格被人偷走了。那位顶替她的陈双双,在该县一个街道的审计办上班,成了“公家人”。

这件事和十年前爆出的湖南邵东女生罗彩霞(亦是2004年高中应届毕业)被同学王佳俊冒名顶替录取到贵州师大的情节如出一辙。只是罗彩霞比陈春秀幸运一些,罗彩霞复读一年考上了天津师范大学,毕业后成了一位媒体从业人员。

一部考试史就是一部作弊史。中国自隋开始有了科举制度,开科取士遴选人才,科举成为世界上历时最久、最为成熟稳定的国家级考试制度。中国科举史上的作弊方式多种多样,概括起来,大概有这么几种:考场时抄录夹带的资料作弊,这个是最常见的;买通考官,提前泄露试题,或买通阅卷官,对该生的试卷予以关照;找“抢手”替考;冒籍;伪造资格。这些作弊方式,在今天的国家级考试如高考中,依然存在,只是技术上与时俱进而已。

冒籍和伪造资格,笔者再多说几句。冒籍和今天的高考移民类似。明清两代科考,生员(秀才)考录以县为单位,举人考录以省为单位,教育发达、竞争激烈地区的考生,冒教育欠发达地区的籍贯参加当地的考试,更容易考中。清末状元实业家张謇就曾是一个冒籍生,他倒不是因为自己才华不够才这样做,而是由一项考试陋规使然。清代规定,“凡三世无隶名学官为生员者,名为冷籍。子弟与试,则学官及廪膳生者中之为认派保者,必钩联多索费。”那时候没有照相技术,为了防止雇抢手考试,童生报名考秀才,必须要有已经是秀才的人作保,一旦出事,保人的秀才功名也要被褫夺。连续三代没有出秀才的家族,称为“冷籍”,子弟参加考试,请作保的秀才,必定狮子大开口,索取巨额费用才肯作保。

张謇是这样的“冷籍”家族,父亲是个生意人,不想出这么一大笔钱。张骞家是海门县的,经人介绍,找到如皋县大户张氏本家,以这家的子弟张育才的名字报名,在如皋县考试。因为是熟人引荐,只支付“两百千”铜钱。张謇取得秀才功名后,33岁中举,42岁状元及第。可在他考取秀才后,遭遇如皋的张家一次次勒索,他家不给钱,人家扬言搞到衙门里,把张謇抓起来。最后张謇不得已向学政(主管一省文教)坦白了自己“冒籍”的事。学政爱其才,宽宥了他,并呈文礼部为他求情,这场风波才算过去。

清代科考还有一个规定,府衙杂役子孙,乐户、丐户、疍户子孙,三代以内不许参加科考。可见当时的衙役和伶人的社会地位多么低。便有人冒充清白人家的子弟参加考试,类似现在一些往届生冒充应届生报考一些只招录应届生的学校和专业。前不久,青年演员㒰卓自曝当年冒充应届生考取艺术院校,随后还被查明为高考移民。

我没有看到过明清两代科考中,在别的考生不知情的情况下冒名顶替用其考试成绩取得功名的史料——张謇那种冒名是双方协商好,借用其身份,入场考试还是得本人。我想原因不外乎这样做太容易露馅,风险特别大,很难操作。

任何一种高考作弊都是可恶可恨的,其行为破坏了考试制度,也对其他考生的权益造成伤害。但我以为所有的高考作弊中,最可恨的是窃取别人成绩冒名顶替去上学。其他的作弊方式如以非法方式取得加分资格,高考成绩加10分,有了“插队”特权,一下子超过了好些考生。这种方式对高考制度的破坏和对其他考生权利的侵害,远不如冒名顶替严重。假设某生报考志愿是在该省录取20人的某高校,在所有报该校志愿的考生中,他不加分排在22名,加了10分一跃为18名,被录取。他挤掉的是原来第20名的学生。这种侵害是随机的,烈度也有限,那个被挤掉的考生有可能被其他学校录取。而窃取别人的成绩,冒名顶替去读书,简直就是一场谋杀,谋杀了一个人的青春和未来。像冠县的陈春秀,因为被代替,她的人生轨迹被改变了。而那位顶替她的陈双双,如果用非法取得加分资格的方式作弊,她那样的成绩,加50分也没戏。

这种冒名顶替的现象为什么屡禁不绝?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此种违法犯罪的风险太低。古代科举作弊,惩罚之严厉超出今天许多人的想象,明清好些官员因“科举案”掉了脑袋,其中不乏一、二品大员。鲁迅在《呐喊》自序中说,“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周家如何从小康而坠入困顿的呢?就是因为科场作弊。鲁迅的祖父周介孚,进士出身。某一届乡试,他的同年殷如璋为浙江主考官,他拿出一万两银子准备贿赂主考官关照自己的儿子(即鲁迅的父亲),由于仆人办事不谨慎被举报。按说这还只是作弊未遂,可处罚多严重呢?周介孚被判了斩监候即死缓,在监狱里关了八年才被赦免出狱。周家也因此倾家荡产。

今天的高考和古代科考当然不能简单地对比,由于高校扩招,录取的人数远远超过古代的生员考录人数,防止作弊的难度似乎也随之加大。但今天科技发达了,有大数据,有信息联网,照理说要冒名顶替一个人是很难的。可这类事仍然时有发生,有媒体统计发现,在2018年-2019年的山东高等学历数据清查工作中,有14所高校曾公示清查结果。273人在清查中被公示,其中242人涉嫌冒名顶替入学,冒名顶替者获得学历时间为2002年至2009年,公示期后学历作注销处理。这可是孔孟之乡、文化教育大省山东呀,真是触目惊心。原因不复杂,没有权力在中间运作,这样的事不可能办成。顶替罗彩霞的王佳俊的父亲是当地一个县公安局的政委,顶替陈春秀的陈双双的舅舅曾任县审计局局长。凡是能顶替别人的,几乎都出自当地有能耐的家族,而被顶替者的父母几乎都是老实巴交、没什么社会资源的小老百姓。——还有什么比这种掠夺更无耻吗?

在媒体报道前,陈春秀拿着身份证去相关部门举报被顶替,被要求开证明书“证明自己是自己”,她向当地公安、纪委等多部门反映情况,均未得到有效答复。这类冒名顶替的事曝光后,处理多是不痛不痒。罗彩霞被王佳俊顶替的事件曝光后,王佳俊的父亲王峥嵘以犯伪造国家机关证件罪被判刑2年,与受贿罪所判处的有期徒刑三年刑罚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有期徒刑四年。——此前的2007年2月12日王峥嵘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五年。如果他不是因为受贿案已经落马,能否被司法追责恐怕很难说。这已是近些年我目之所及冒名顶替案中对责任人追究很严厉的案件了,其他类似案件责任人多是受到党纪、政纪处分。

中国古代王朝对科考作弊案处罚甚重,是因为科考是平民子弟阶层上升的主要通道,这个制度维护的是社会的底线公平。这是道理很简单,至今仍不过时。陈春秀被顶替案最终处理结果如何,且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