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兽”的生死:现代工厂如何改变世界|财经读书会

文 | 臧博 编辑 | 何刚  

2020年08月23日 18:34  

本文8533字,约12分钟

对许多城市来说,工厂走向衰落造成的问题,丝毫不亚于它曾经制造出来的难题。人们对工厂及工业世界的怀旧之情,对旧有生活的田园视角也在潜滋暗长,在蓝领社区中尤其如此

“工厂”初诞生时,曾是个新奇事物,人们对其寄予过乌托邦式的想象与期待,它的确也没有辜负这种期许。可伴随科技与社会进步,以及工业革命的腾起和走向纵深,工厂的复杂面相逐渐显露。

首先,它呼应了启蒙运动中萌生的进步主义观念,即通过人类的努力和理性,世界可以变得更加富足、幸福也更具道德秩序。于是工厂被反复描述为一种进步的工具和实现现代化的神奇手段。它的确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改变了我们熟知的社会,也帮助构建了现代世界。另一方面,巨型工厂令人敬畏的生产力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工人们的牺牲;在工厂出现至今,几乎总是存在着分配不均的痼疾;工厂对环境和工人健康的损害也早已为人熟知。新世纪的世界开始目睹工厂走向衰败,而世人很久之后才意识到工厂落幕带来的麻烦甚至不亚于它所带来的问题。

“工厂造就的世界

“工厂”是什么,它从何来,会到哪里去,又为这个星球留下了些什么。这些疑问在历史学家乔舒亚•B.弗里曼的新著《巨兽:工厂与现代世界的形成》(以下简称《巨兽》)中都能找到线索。《纽约时报书评》对这本书的评价可谓中肯:它提供了一个犀利的视角,说明工厂是如何塑造我们的社会和我们现在所面临的挑战。《巨兽》讲述了过去300年间工厂从出现到发展的历史,提醒着读者,我们今天就生活在一个“工厂造就的世界”。工厂的确如同一头巨兽,他本身就是一个问题,但他的存在也促成了社会的进步与变革。

乔舒亚•弗里曼是一位杰出的历史学研究者,执教于纽约城市大学皇后学院和研究生中心。严格来说,弗里曼的研究路数应该归入“社会史”,或者更具体一点说“劳工史”。《巨兽》之前,另著有《纽约工人阶级》(2000年)和《美利坚帝国》(2013年)。弗里曼算不上高产作家,每写一本书都极尽砥砺打磨,动辄耗时七八年。这当然也是由于他的写作路数别具一格且曲折蜿蜒,做不到速战速决。

对比这三本著作可以发现,他笔下永恒的主题是“劳工”问题和社会运动。一般会把写作放进一个庞大的考察背景,在此基础上追索钩沉,循着相对更小的多条线索分头并进,最终呈现出来的作品,题目都足够重大,层次丰富深刻,论述生动立体。

譬如《美利坚帝国》,如果只看书名会以为这是一本讲述美国如何称雄的作品。其实读过之后才知道,作者主要是在拷问让美利坚真正伟大和崛起的内在因素,而入手的角度则是20世纪后半叶崛起的几股社会运动,以及各方在其间的权势消长——包括四五十年代劳工运动与美式资本主义制度之间的纵横捭阖,劳工运动与民权运动和女权运动之间的复杂纠葛。

再比如《纽约工人阶级》展示了纽约工薪阶级及其工会,从二战后直到20世纪90年代兴废往复的宏大画卷;模范之城纽约的工薪阶层生活与文化,以及劳工运动在多种社会和经济挑战中所经历的起落。作者试图告诉我们,正是纽约工薪阶级的文化和他们的世界观,参与塑造了这座城市的社会、经济结构,这股强大的精神力量进而如涟漪般扩散到整个美国。

时隔六年后出版的《巨兽》,延续了弗里曼一贯的写作理路——在现代社会演进的大背景下,讲述关于工厂的故事,探讨它如何作为工业化和社会变革的具化物,为这个世界同时带来梦想和梦魇。作者在时间和空间等维度上进行大跨度的比较研究和分析,不仅谈到18世纪英国德比郡的纺织厂,也观照20 世纪美国、东欧和苏联的钢铁和汽车厂,最后将目光转向中国和越南的巨型工厂,探讨其在新技术背景下面临的挑战。

《巨兽》的创作源于作者18岁时在一家化妆品工厂的暑期经历,目睹普通人的命运被毫无抗拒之力地牵扯进工厂这台庞大机器,那种无力感令其印象深刻。而真正激发作者创作冲动的则是美国桂冠诗人菲利普·莱文的作品。莱文出身市井,曾有多年的蓝领工作经验,其诗作聚焦劳动阶层的愤懑与压抑。弗里曼深受触动的同时,也开始思考这两种力量之间的复杂博弈关系,他后来的研究工作基本都是围绕着劳工问题展开。

弗里曼曾在《新劳动论坛》(New Labor Forum)杂志上开设专栏,探讨当今社会中的劳工问题及其历史根源。这些写作最终促成了他转而研究大型工厂的历史。所以经过追根溯源的研究之后,作者试图通过《巨兽》反过来告诉世人,工厂在创造我们当下这个相对富足世界的进程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在他看来工业生产的发展不是什么外在力量所发挥的必然结果,而是“一系列人类非凡智慧、努力和牺牲所缔结的果实。”

创造性破坏

1721年,在英国德比郡的德文特河流域,一座工厂拔地而起,成为世界上第一座兴办成功的工厂。这座建筑是现代世界的产物,也将为现代世界的构建与发展助一臂之力。此后更多纺织厂和其他工厂相继修建起来,德文特河谷也成了世界闻名的工业区,更被视为工业革命的发祥地之一。今天制造业的规模越来越大,效率也越来越高,那些巨无霸工厂仍然明显保留着300年前德文特河谷那家纺织厂的影子。

弗里曼认为,大工厂虽然肇源于英国,却是在美国和后来的苏联发展到了更为成熟的状态,它们在美国和苏联甚至成为民族自豪感的来源之一。富有远见的那些早期工厂创办者,既具备利用科学提升效率的头脑和冲动,也具备巨大的冒险精神,以及丰富的组织与管理才能。这些元素在他们身上凝结成企业家精神,成为工业革命至今,社会与经济发展的一股重要推力。

英国数学家和发明家查尔斯·巴贝奇于1832年出版《论机器与制造业经济》,颇具先见地解释了工厂这种大规模集中生产模式何以行得通:机械化生产能带来巨大的生产力提升;专业劳动分工可以做到高度细化,从而极大提高效率;生产各个阶段集中在一座大楼,运输成本也可降至最低;参与生产的每一个环节都担负起质量控制责任,降低了失误的可能性。

工厂大规模使用自动化机器,又借助一系列管理创新(泰勒主义、福特主义,等等)显著提升效率降低价格,更创造出不可胜数的工作机会,从而在数百年时间里持续地提升着人类生活水平。大型工厂成了人类野心和成就的象征。它们被作为一种实现新的、更好生活方式的途径而得以推广。大型工业项目不仅是增加利润或储备的一种手段,还被视为实现广泛社会改善的有效途径。

熊彼特曾提出,新重大科学发现与技术发明会以创造性破坏(Creative Destruction)的方式对人类原有生产与消费方式形成摧毁式的冲击,从而破环、重构原有产业并造就新兴产业,进而以更新颖、更高效、更低成本的方式满足人类的物质与文化需求,最终实现经济社会发展的阶梯式上升而非线性上升。第一次工业革命期间,制造业在工业技术创新基础上,完成了从手工工场到工厂制的进化。可以说,大型工厂的出现正是一个创造性破坏的典型范例。

梦想与梦魇

工厂引领了改变人类生活和全球环境的革命。从18世纪的英国开始,观察者们就意识到了工厂的革命属性。工厂显然带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那些新颖的机器、规模空前的劳动力和源源不断产出的标准化产品都引起了人们的注意。生理、社会和文化方面的新安排也是为了适应它而被创造出来的。大型工业企业生产了大量的消费品和生产资料,它在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上都带来了相较于过去的彻底的突破。

在人类历史的大部分时间里,直到工业革命最初爆发和18世纪初第一批工厂建立前,世界上绝大多数人口是农民和城市贫民,他们受困于饥饿和疾病,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但在18世纪,全球经济开始加速发展。工厂所带来的进步意义可谓史无前例,但同时工厂也成为人们带来痛苦。企业主一方面为许多人提供了谋生途径,但工厂作为一种社会实体,背后的本质理念是功利主义的,必然因利益分配格局引发种种冲突。

在每一个社会,巨型工厂令人敬畏的生产力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惨重的牺牲,而且,几乎总是存在利益分配不均的难题。在资本主义世界,工厂里的工人遭受了最明显的苦难,他们被剥削了所生产出的大量的产品和利润。同时,地球的表面、海洋的结构以及气温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巨型工厂让人类的许多梦想成真,但也让不少梦魇成真。

弗里曼认为,对工厂的评价不能简单褒贬。工厂是人类智慧创造物,参与改变和塑造了现代世界和人类文明,用功利主义的视角来审视,工厂可以说是最伟大的发明。但对于许多工人、社会批评家和艺术家来说,大型工厂却也意味着无产阶级的苦难、社会冲突和生态退化。到19世纪中期,这些忧虑陆续变为现实。工业资本家与工人群体之间的矛盾冲突日见激烈,其影响甚至外溢到了思想和文学领域。

1848年,《共产党宣言》发表,对资本的野心和资产阶级的丑陋大加揭露,进而号召用暴力推翻资产阶的统治。几年后,狄更斯出版《艰难时世》,勾勒出早期工业时代一系列典型的文学形象,对资本家企业主庞德贝贪婪无厌的嘴脸刻画得尤为淋漓尽致。这部小说的大背景就是英国工厂中紧绷的劳资关系。

在弗里曼笔下,大工厂是一个亦正亦邪的“巨兽”,具备重新塑造世界的能力,极大提高了数十亿人的生活水平,但也极大地伤害了我们赖以生存的环境,更不要说对劳工阶级的剥削。工厂的历史阐明了强迫与自由、剥削与物质进步之间的深刻联系。

烟囱怀旧

工厂如同一个有机体,因应技术和管理理念进化,不断完成着代际更替。当代国人熟知的工厂就有史书和小说里记载的近代上海纱厂、面粉厂,建国后大大小小的国营工厂,还有新世纪中迎来世界瞩目的超级大厂富士康。中国人对工厂的印象可谓复杂而一言难尽。至晚到“70后”这一代,很多人也还留存着关于国营工厂的生活记忆,一些细节在褪入记忆后附着上了一层田园诗般的怀旧色。贾樟柯的《二十四城记》对这种情绪作出了细致入微的描摹——几代人在一家国营工厂过着慢镜头一样的生活,直到新世纪,曾经的“三点一线”被封进城市的钢筋水泥。

作为许多城市的枢纽机构,工厂不仅生产工业产品,更与周边的社区和社会发生紧密联系,构建起一种以工厂为核心的市井生态,并衍生出复杂情感纽带。如今工厂在人们生活中的存在感越来越低,渐将隐于幕后。当我们拿起一个水杯或打开一盏台灯,很少有人会知道这些产品在哪里生产制造,又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完成了这些工作。可这种情感纽带没有完全消失,衍生出一种复杂的“怀旧”情绪。

此类类怀旧情绪的根据是认为工厂带来了社会进步。启蒙运动中产生的一种进步主义观念认为,通过人类的努力和理性,世界可以变得更加富足、幸福和有道德秩序,这成为领导工业革命的企业家的核心信仰。工厂被反复描述为一种进步的工具和实现现代化的神奇手段。但在这个“后现代”的世界里,“现代”似乎过时了。对另一些人来说,进步的概念仍然对他们的想象力和深层的道德意义具有强大影响力,它使人们渴望回到一个拥有大规模工业的世界。

此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几十年里,在欧洲和美国,巨型工厂促成了新的繁荣时代,帮助工人改善工资、福利。由于企业内部工会力量上升,工人们得以分享到大规模工业产生的巨大收益,这在劳工阶层的心目中,是一个相对平等和民主的时刻。反观过去40年,工薪阶层的收入停滞不前,不安全感与日俱增。当他们回顾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年月,很自然地把它看作一段黄金时代。那些关于工人被工厂“剥削”,被老板“吸血”的丑闻,几乎被人们选择性遗忘了。这种用怀旧情绪遮蔽工厂曾经为劳工阶级带来的苦痛的现象,被一些学者称为“烟囱怀旧”,或更尖刻的“恋废墟癖”。

对许多城市来说,工厂走向衰落造成的问题,丝毫不亚于它曾经制造出来的困境。新世纪以来,不少全球闻名的大工厂倒闭,给当地留下了有形的废墟和无形的社会苦痛。菲利普·罗斯的小说《美国牧歌》就将美国工业城市的悲惨毁灭作为背景,工薪阶层饱受命运脱缰带来的折磨。与此同时,人们对工厂及工业世界的怀旧之情和旧有生活的田园视角也在潜滋暗长,在蓝领社区中尤其如此。

如今在西方学界,对于英国脱欧、特朗普当选等现象有过多种解读,其中最频繁出现的一种解释便是将这一切部分归咎于这些国家工厂的衰落。原本围绕工厂而繁衍生息的社区,在厂子衰败之后,如同被物理隔离于国家看似繁荣红火的经济增长,也让曾经承载一个国家骄傲的整个工厂工人阶层,感到被隔离于自己国家主流的生活方式之外。

艾米·戈德斯坦所著《简斯维尔》便提供了对这一情境的生动描写。2008年12月23日,圣诞节前两天,美国最大的汽车制造商通用汽车旗下历史最悠久的装配厂简斯维尔,走完85年的历程,最终关闭了大门。9000多名员工走出装配厂的瞬间,他们的生活,以及整个城市都被卷入天翻地覆的变局。那些庞大工厂以及围绕在其周边的城镇蜕变为所谓的“锈带”,居民们也开始对当下的政治论说失去耐心,坚信政府完全不把他们的死活放在心上。推动改变精英政治的民粹力量开始集结。

历史走到了尽头

新世纪以来,工厂在世界范围内的萎缩已然是一个无需多言的大趋势。尽管在世界某个地方,仍会有新大型工厂破土而出,但制造商们已经开始转型,试图降低劳动力成本,避免他们的工人利用生产集中的优势来增加与资方谈判的筹码;机械化和自动化也在持续发展,挤掉大量就业岗位。《巨兽》中提到的大多数工厂早已成为历史,或者只是艰难维持。工会日趋强势,用工成本高企;大工厂造成的环境污染总引起周边居民反对,有时甚至需要支付巨额赔偿金。在这样的形势下,要保持大工厂的生产和效率变得困难,唯一足取的方式便是不断搬迁,寻找新的厂址,“利用新的劳动力、自然资源和有待开发的落后条件”。

被大工厂抛弃的城市要想重塑自己,并没有多少选项。比较常见的做法是利用低廉的土地价格和废弃的工业结构为基础,重新打造文化和创业中心,但这样的努力并不足以填补工厂留下的收益空白。英国、美国和其他一些工业先驱国家的资本开始从制造业转向金融领域,“以前是从工厂系统本身获得持续的经济收益,现在是通过为该系统及其许多附属活动融资”。但这一战略却加剧了不平等,只有少数人从中获得巨大财富,社会裂痕加深了。

巨型工厂作为一种巨大的、等级分明的工业设施,曾经被视为现代性的表征之一。但今天,当人们都开始反思现代化的真正意义时,巨型工厂的历史可能已经走到了尽头。

诚如作者所说,无论巨型工厂的未来命运如何,它都已经留下了一个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世界。工业巨人主义将源自启蒙时代的人类理想付诸现实,这是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事情。巨型工厂所推动的工业革命不仅提高了生活水平,而且促成了现代国家、城市化社会的建立,改变了地球的面貌。

巨型工厂从出现之时起,就与乌托邦幻想联系在一起,它的终结也被认为是社会萎靡和理想主义消逝的体现;工业革命和巨型工厂,留下了对进步、技术决定论和目的论的持续信念。但巨型工厂走向终结留给人们更大的疑问是,如何在巨型工厂所带来进步的基础之上,打造一个后工业世界,肇造一种新的现代化方式,以及一种可持续的社会、经济发展模式。

《巨兽:工厂与现代世界的形成》,(美)乔舒亚·弗里曼著,李珂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5月。

(作者为《财经》文化编辑、《财经》读书会召集人,编辑:何刚)

延伸:关于“工厂”的作品

《巨兽》可以视为一部“工厂”通史,不仅呈现了工厂的由来与归途,也引入多元观察视角,从劳资纠纷、妇女权利、全球化等等多重视角考察“工厂”这个人类历史上的伟大发明。

但大型工厂如同一个具体而微的社会,萦绕其间的人情冷暖、代际命运,很难用“他者”立场上的学术语言穷究。所以,除《巨兽》之外另推荐三本书和一部电影,借助这些作品我们能更真切体会到“工厂”变迁对普通人的意味——无数人的命运牵绊其中。也能体会到,世纪初至今依然浓郁的“烟囱怀旧”情结,也并非守旧或食古不化,而是有着深厚的社会土壤。

《艰难时世》,(英)查尔斯·狄更斯著,1854年出版

大工厂制在19世纪四五十年代已成为老牌资本主义国家普遍存在的生产形式,工厂内的劳动分工更为精细,生产效率大幅提升。但与此同时,资本家们以“功利主义”处世哲学,对劳工阶层的盘剥也日趋深重,这个年代成为工厂制度最黑暗的时期之一。1838年,狄更斯前往英国北部工业区曼彻斯特考察,亲眼目睹当时大工厂中劳动阶层的苦难生活和资本家们的贪婪无厌,首次激发从而写成长篇小说《艰难时世》,于1854年发表。

19世纪上半期,边沁的功利主义思想流行于一时,但到50年代以后,这种讲究实际、精于算计、利益优先的人生哲学和思想观念,受到社会各界强烈抨击,其中最为生动且深刻的便是狄更斯的《艰难时世》。《艰难时世》勾勒出早期工业时代一系列典型的文学形象,对资本家企业主庞德贝贪婪嘴脸刻画得尤为淋漓尽致。这部小说的大背景就是英国工厂中紧绷的劳资关系。

 

《当工作消失时:城市新穷人的世界》,(美)威廉·朱利叶斯·威尔逊著,成伯清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10月

威尔逊是美国著名社会学家,主要研究领域为种族、贫困问题以及社会与城市政策。《当工作消失时》的作者聚焦形成美国城市贫民区的复杂病理,利用大量调查数据和个人访问记录,审视了美国大城市“内城区”在20世纪中后期开始的衰落趋势,认为工厂衰败等因素导致的失业问题正是衰落的核心所在;全球化使工厂蓝领工作机会消失殆尽,除此之外,单亲家庭、毒品与暴力犯罪也困扰着内城区。作者认为失业危机将影响到所有美国人,他也坚信自己的解决方案能让整个美国社会受益。

在20世纪美国许多城市中心聚居区首次出现了绝大多数成年人无所事事的状况;工作的消失,不仅对个人、家庭和居民点产生负面影响,而且也在很大程度上恶化了城市的社会生活。内城区的失业虽然问题严重,但当人们把注意力主要放在贫困及其后果上时,这个问题经常遭到忽视或遮蔽。作者指出,居民点高失业率所带来的后果,远比居民点高贫困率带来的后果更具破坏性;根本而言,如今市中心聚居区的诸多问题——犯罪、家庭破裂、福利、社会组织水平低下等等——都是工作消失的后果。本书强调,工作的消失和相关问题剧增,还激化了城市地区原本就非常紧张的种族处境,令种族分裂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简斯维尔:一个美国故事》,(美)艾米·戈德斯坦著,徐臻译,中信出版集团20196

在特朗普就任美国总统后,美国社会涌现出更为明显的思潮动荡,表征之一便是涌现出众多关于不同社会群体艰难奋斗的著作,而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有艾米·戈德斯坦所著之《简斯维尔》——聚焦当“工作”消失后,一个庞大社区里人们的众生相。这本书的另一个特别之处是探讨了新工业时代的危机(去工业化进程让美国心脏地带的社会、经济陷入前所未见的变局),以及人们应如何应对这样的危机。美国当下所面临的此类社会转型和结构性变化,在世界上并非孤例,且正在全球各地潜滋暗长,而《简斯维尔》这类设定在具体场景中的深度调查与分析,有助于人们理解当前这个世界到底在发生着什么。

作者戈德斯坦曾任《华盛顿邮报》特约撰稿人,曾赢得普利策奖。此书讲述2008年通用汽车旗下装配厂简斯维尔关门之后,原本围绕该厂谋生的众多人物,被失业带来的恐慌与迷茫所席卷,工厂周边的人文生态也随之发生深刻变化。戈德斯坦花费数年时间,采访命运被简斯维尔牵扯的各色人等,呈现了一个经历“休克”后的城市,在重新振作的道路上所面对之挑战与悲欢。

 

《铁西区》(2002年)

《铁西区》是独立电影人王兵拍摄的纪录片,被视为中国“新纪录运动”进入发展成熟期的代表作品之一。王兵也凭借此片在海外夺得多项大奖,成为海外中国电影研究界高度关注和好评的中国纪录片导演。这部电影被很多历史学家和人类学家视为宝贵的文献资料。

20世纪末,伴随中国推进国有企业改革,国营工厂逐渐成为历史,大量工人下岗再就业。以“铁西区”为代表的东北传统老工业基地,如同《巨兽》中所描述的许多大型工厂一样,也日渐衰败,原本围绕工厂发展起来的周边社区也跌入萧条的谷底。1999年,王兵前往铁西区已经荒废的工业园区考察和拍摄,历时三年完成这部纪录片。《铁西区》分别从工厂的工作区、生活区和二者的过渡区等场景入手,用多重的空间场景完整展示了工厂衰败后铁西区的全貌,以及工人群体在工厂衰败和无可阻挡的大时代变革潮流下,所面对的种种不同境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