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委会主席冯德莱恩谈后美国大选时代

译 | 黄超谟 德国耶拿大学政治学系博士生  

2020年11月19日 16:03  

本文3230字,约5分钟

随着美国大选结果明朗,理性政治的回归能否让美欧关系重修旧好?针对这一问题,欧委会主席冯德莱恩认为,由于气候变化议题占据主导地位、新冠疫情重创全球经济,以及欧洲数字化进程中的安全问题,决定了美欧关系难返2016年前。当前,欧盟意欲摆脱对美国的依赖,在华盛顿权力交替之后也将会如此。在北约问题上,欧盟更注重贯彻自身的诉求,正如冯德莱恩所言,“我们将不再允许他人夺走这个权利”。在数据保护领域引入标准方面,欧盟将通过强有力的监管遏制中美互联网巨头的支配地位,游走于中美之间的欧盟似乎愈发积极有为。2020年11月12日,德国《时代》周报刊登了副总编乌尔里希与欧委会主席的访谈文章,以下为全译文。

《时代》:美国大选结果明朗后,如果用1至10分来评价,您在多大程度上松了一口气?

冯德莱恩:7分。

《时代》:不足之处在哪里?

冯德莱恩:我坚信,白宫未来的主人会将欧盟视为合作伙伴。但是,双方要共同解决的问题仍十分棘手,也绝不会在白宫易主后迎刃而解。相反,我们的工作才真正开始。

《时代》:美国如今在性别平等方面迎头赶上德国与欧洲,选举出一名女性进入白宫,即便只是一名副总统。您为此感到高兴吗?

冯德莱恩:哈里斯当选副总统,这给女性及多样化带来了强有力的信号。哈里斯登场所带来的清新及欢快气息,本就令人倍感鼓舞。这确实是一个令人充满想象的开端。

《时代》:美国的民主最近受到挑战,现在恢复稳定了吗?

冯德莱恩:现任美国总统质疑选举结果,本身就不同寻常。但是,您必须看到,美国民主制度在这一波逆潮中挺了过来,这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

《时代》:在欧洲,至少在德国,长期以来盛行这样一种观点:没有美国人的帮助,欧洲将无法维持相互之间的和平与自由。实际上,在过去一个世纪中,美国曾两次拯救欧洲。现在,美国民主本身也出人意料地脆弱,您在多大程度上仍将美国视为欧洲民主的最后保障?

冯德莱恩:在我看来,如果如您所说,欧洲人将美国视为欧洲民主的保障,这无疑过于高枕无忧了。近年来,包括美国在内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让所有人认识到,只有持续不断地投身民主建设才能使之活力长存。如今,仍有7000多万美国人把选票投给了特朗普,这也提醒人们必须持续寻求平衡点,并兼顾这部分选民的诉求。特朗普支持者一直在寻求一位强人,引领他们改善生活。现在,人们必须向这部分选民证明,即使没有“强人”,他们的生活也会变好。

《时代》:您对欧洲的民主力量抱有多大信心?

冯德莱恩:正如我对美国民主充满信心,我同样对欧洲民主抱有坚定的信念。但是,这种信念并不会让我松懈,而是提醒我不断为之投入。

《时代》:拜登和哈里斯胜出,这是否意味着欧盟与美国能恢复2016年中断的跨大西洋伙伴关系?

冯德莱恩:不是,世界已经发生改变,欧盟和美国也在变化。当然,双方可以基于70年的友好关系及共同价值观来修复关系,但这种伙伴关系必须革新,且将会不同以往。

《时代》:您认为在哪些方面发生了变化?

冯德莱恩:政治议程发生了改变,最为首要的议题是气候变化。近年来,我们见证了一个愈发自信、向前发展的中国。同时,面对给全球经济重创的新冠疫情,我们只有联合起来才能更好地应对。在大西洋两岸,我们都已经认识到,数字化进程中要建立保护屏障,才能避免民主受损。我们还必须对重要的多边机构进行改革,如世贸及世卫组织。我十分高兴,拜登的胜选演说(acceptance speech)对上述部分议题进行了表态。

《时代》:北约秘书长斯托尔滕贝格对美国重返领导角色表示欢迎。您也认为,美国对欧盟具有不言而喻的领导地位吗?

冯德莱恩:这里面发生了一些变化。在经历特朗普2016年胜选的转折后,我们认识到,欧洲当然要在安全政策中分摊应当的份额,但同时也必须贯彻自身的诉求。我们将不再允许他人夺走这个权利。欧洲已经在这方面迈出很大的一步。如今,我们已经成为美国更好的合作伙伴。拜登也认识到,没有哪个国家能够独立承担防务重任。

《时代》:早在2016年前,美国就越来越频繁地从欧洲与近邻地区的争端中撤出,从东面与俄罗斯的冲突到南面与阿拉伯国家及伊朗的争端。您认为,美国在拜登的领导下,这种趋势是延续还是逆转?

冯德莱恩:拜登自然会将精力集中在内政上,他要“治愈”这个国家,将经济重新拉回正轨,战胜新冠疫情。这些都是十分艰巨的任务。在外交方面,我首先很高兴看到华盛顿的未来领导人是愿意参与国际合作且能够共同商议问题的人物。

《时代》:欧洲主权通常从军事方面进行定义。欧洲将来是否会增加北约经费投入,以便让美国继续留在北约?

冯德莱恩:毫无疑问,欧洲必须为防务安全做出实质性贡献,但这是独立于美国的行为。这是基于欧洲自身利益。欧洲一直在拓宽对安全的定义,我们从来没有只专注于军事投入,至少外交与发展合作对我们同等重要。投资合作能长远地巩固周边关系,而不是干预介入。

《时代》:与中国和美国相比,您如何定义欧盟未来的全球角色?

冯德莱恩:关于欧洲的典型角色,人们很容易从全球“抗疫”议题上看到回答。今年春季,美国卫生专家联系了欧盟,请求建立一个疫苗研发、资助及分配的全球化网络。随后,我们与40个国家、国际组织及大型基金会募集了总计160亿欧元资金。此外,欧洲推动建立了“新冠疫苗全球获得机制”(COVAX)联盟,目前已有186个国家参与,从而使得经济基础薄弱的国家也能够获得疫苗。这就是欧洲的定位。我们对必须全球推广的项目担负责任。欧盟具有牵线搭桥的能力,也必须不断寻求内部平衡。此外,欧盟在国际舞台的行动必须获得公信力,而不是仅仅出于自身利益。

《时代》:欧洲作为世界大国的协调者?

冯德莱恩:(笑)仅协调还是不够的。如果想获得领导地位,就必须做出贡献。比如,在科研投入、创新企业参与及大量资金支持的背景下,欧洲在疫苗研发方面处于最前沿的地位。

《时代》:在过去的一个世纪中,东西方的体系冲突主要在军事领域。在本世纪,则更多地出现在经贸领域。欧洲为贸易冲突做好准备了吗?

冯德莱恩:这是必然的。欧洲强大的经济实力使我们有能力在必要时捍卫自身。我们经常引入一些重要的标准,比如在数据保护领域。重要的经济与社会决策涉及到社交媒体及互联网巨头。在这方面,我们在欧盟内加强了监管。我们不再轻易接受美国或中国互联网巨头的支配地位,因为如今由他们决定哪些人可以进入市场,哪些人的观点能发表到网上及哪些内容会被删除。美国将商业利益摆在第一位,中国以国家利益为重,而欧洲则将个人本身放在首位。

《时代》:您提到气候变化是当今人类的中心议题。在美国迷失四年后,您对其新政府有何期待?

冯德莱恩:我十分高兴,拜登始终都将气候变化列为优先议题。我期待美国能重返《巴黎气候协定》。近年来,美国联邦层面以下的各州及城市为遏制气候变化设定了雄心勃勃的目标。所以,同样重要的是,这些目标能得到白宫方面的支持,尽管这些都处于起步阶段。再者,我希望美国能像中国一样效仿欧洲,设定明确的减排目标。

《时代》:拜登在竞选中提出2050年的二氧化碳减排目标,却未提及2030年。您对拜登有什么期待吗?

冯德莱恩:这是对遏制气候变化的真正支持。因为越多国家设定高目标,彼此之间的相互激励就会更强烈,人们就会做出更多的努力。对欧洲而言,这既是希望,也是动力所在。我们必须注意保持在大气保护及气候治理技术方面的领先地位。

《时代》:伊朗核协议是特朗普政府退出的另一个跨大西洋项目。您是否希望美国回到原先的协议,还是期待共同商讨其他可能?

冯德莱恩:现在还不能确定。首先是要恢复相关议题的谈判,开启美国与欧洲的对话。

《时代》:具体指的是什么?

冯德莱恩:现在让我们先和美国谈谈。大选才过去几天,美国新任总统在明年1月份才就职。

《时代》:第三个项目是北溪2号,特朗普政府用尽各种手阻挠俄罗斯搭建穿越波罗的海的天然气管道。您认为拜登会改变这个策略吗?

冯德莱恩:完全不会。美国不分党派,均在该议题上保持立场一致。

《时代》:美国总统通常被认为是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你也是这么认为吗?

冯德莱恩:他有强大的影响力,毋庸置疑,但我不会用最高级去形容。

《时代》:那谁是第三大权势人物,会是您冯德莱恩女士吗?

冯德莱恩:您知道,欧盟的权力是非常特别的,其更复杂及集体化。作为委员会主席,我必须且愿意考虑欧洲议会、27位国家元首及政府首脑的意见,博弈与争论更是家常便饭,因此决策不如其他机构迅速。但是,我们一旦达成协议,就会产生巨大的影响与效应。这就是欧洲的样子。我觉得这种机制很好。

来源:德国《时代周刊》,2020年11月12日,Die Zeit vom 12.11.2020, Nr.47, S.2.

财经号所发布文章之版权属作者本人或相关权利人所有,文章仅为作者观点,不代表《财经》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