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纽约vs选择华盛顿:重组中的美国政经版图

文 | 《财经》特派记者  金焱发自华盛顿 编辑 | 苏琦  

2020年11月27日 18:57  

本文5885字,约8分钟

疫情打击下美国何处去的担忧,更多的是书面上的。资本和资源已经在利用处于历史低位的利率环境,以及疫情蔓延下新浮现的趋势来重新布局。

 在美国一个很火的谈话节目里,我听到过这样一句话并铭记在心:如果来美国前你认为对这个国家你有相当的知识储备和了解,那么到美国后,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忘掉所有你认为你已经知道的东西。

我理解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是,美国如此大而复杂,且在日新月异的变化着,它的运行体系和轨道错综交织,去理解它,靠已有的知识和经验远远不够。我也和美国人说过这句话,因为对了解中国,它同样适用。

美国的外表似乎无比稳定,甚至几十年的同一个地方都没有什么变化,那棵树还是那棵树——这让我想起Robin、我的英国朋友第一次看京剧后这样和我形容说:舞台上有一棵树,不同的人上场、下场,最后舞台上还是那棵树。

中国人知道那棵树见证了中国传统社会各种伦理、情感和冲突,美国人也知道那棵树见证了不同时代的变迁。比如在宾夕法尼亚州的某棵树,可能见证了11月21日当地法院法官驳回特朗普竞选团队的一项诉讼要求。这项诉讼要求将宾夕法尼亚州近700万选民的邮寄选票判定为无效。美国地方法院法官马修·布兰恩表示,就要求作废的选票数量而言,法院未能找到任何一个原告在选举竞争中寻求如此激烈的补救措施的案件。

布兰恩称这起诉讼是“没有价值的、十分牵强的猜测性指控”,不能成为剥夺一名选民选举权的正当理由,更不用说要撤销美国人口第6多州的所有选民选票。

美国的政治版图也曾一度稳定,从1996年到2012年的连续5次总统选举中,50个州有37个把选举人票投给了同一政党的候选人。特朗普则以密歇根州、宾夕法尼亚州和威斯康星州三个州的46张选举人票颠覆了这个版图——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这三个州都没有把选举人票投给共和党的候选人,2016年三个州则合力把特朗普送入白宫。

于是特朗普把美国的政治版图变成了所谓的“农村包围城市”。到了2020年总统大选,农村变得更农村,城市也变得更城市了——支持特朗普的农村选民更加坚定,支持拜登的城市选民也更坚定了。一份对美国3100多个县郡选举结果的调查显示,2016年有237个县郡更换政治版图的颜色,其中216个县从民主党阵营转移为特朗普阵营。2020年只有77个县变换了政治版图的颜色,其中59个从特朗普的阵营转移为拜登的阵营。

美国全国公共广播电台(NPR)在此调查的基础上得出结论,宾夕法尼亚州和佐治亚州等关键州人口稠密的郊区人口为拜登贡献了至关重要的选票。拜登是自1992年以来首个赢下佐治亚州的民主党人,拜登在佐治亚州的得票主要来自反对特朗普的亚特兰大郊区民众,以及大量的黑人选民。

共和党的一个假设是,美国政治版图变化的归因是,大量人口正从加州和纽约州这样的民主党重镇迁移到佐治亚州和亚利桑那州,使这两个共和党州变色。

但这个假设找不到佐证,一方面,针对新冠疫情期间美国30个大城市人口迁移的一项研究显示,从3月到9月,最受欢迎的迁移城市是佛罗里达州的坦帕市、亚利桑那州的凤凰城和纽约市。就是说纽约有更多的流入人口而不是流出人口;另一方面,凤凰城是涌入了很多人,但亚利桑那州倒向民主党是因为该州拉美裔人口的增长,新选民的涌入以及郊区妇女对特朗普的不安。

按照我经常采访的桥水基金创始人瑞·达利欧(Ray Dalio)的观点,围绕着创造财富和生活水平的生产率增长上行趋势存在着周期,这些周期产生建设时期,如果建设时期发展过度,就会导致破坏和重塑时期。美国显然还未到达利欧定义的破坏和重塑时期,但已经出现了符合这一时期的部分特征:高负债;贫富、 价值观和政治上的差距巨大;不同派系的人难以合作。     

美国的经济版图在年初因疫情袭来而骤然生变,大约2200万人失业,零售支出崩溃,经济衰退。夏季美国经济的重新开放为增长提供了强大的动力,秋冬之季则又面临限制病毒传播而封闭的新现实。疫情像一个美国摆脱不了的魔咒,在疫情之下,一场财富和权力的转移已然发生。

我报道的领域之一是美国房地产市场,我个人的兴趣点则是美国城市的兴衰。疫情之下美国最具象征意义的华盛顿和纽约,人们已经用脚投票,正在重新定义美国的未来。

其实对华盛顿的居民来说,一般人们提及华盛顿,指的都是大华府地区:即除了首都华盛顿特区,还包括周围的马里兰州、弗吉尼亚州和西弗吉尼亚州的部分地区,就是所谓的华盛顿都市圈。这里是美国教育程度最高、最富裕的都市圈之一。

11月18日,美国超过25万人因为感染新冠肺炎死亡——远远超过今年3月白宫新冠疫情应对小组专家预测的、全美在整个疫情期间最终将有24万人死于疫情的数字。更触目惊心的描述是,新冠病毒几乎每分钟就杀死1名美国人。于是美国各地重新开始强化居家令、甚至实行宵禁令。

大华府地区的疫情在美国从来不是最严重的,更不是最不严重的。现在第三波新冠疫情的波峰出现,让美国在过去的60天里新增了5万例死亡病例。我采访的一些美国病毒研究专家坚持认为,美国第一波新冠疫情从来都没结束过,但不管怎样,到了11月21日周六,首都华盛顿特区的医院住院率达到86.7%,非常接近90%这个红色警戒线了,也就是说,非常接近出现医疗挤兑现象了。

“华盛顿”在美国媒体中有特定的含义,它是政治的代名词。这两天和政治相关的疫情消息包括,总统特朗普的儿子小唐纳德特朗普前几天新冠检测呈阳性,一直处于隔离中;8名国会议员近日感染新冠病毒。

于是,在华盛顿的街头巷尾,那重新找回不久的烟火气又被一片死气沉沉包围。其实从11月19日开始,华盛顿更像一座鬼城。当然,那只是对城市繁华而富裕的街区而言。

在华盛顿臭名昭著的东南区,那里从来就没安静过。贫穷和资源劣势让这里成为疫情高发区和犯罪高发区——比如8月华盛顿仍禁止50人以上的集会时,这里违规举办了几百人参加的大型户外聚餐活动34th-n-EAT。据说警察知悉违规,但警力有限不足以干预。

活动当晚以枪战收场,20多人死伤,警察在现场找到上百发子弹。我每次到华盛顿东南区都是因实地调查,不得已为之,每次都感觉有性命之忧。

组成华盛顿的每块拼板都不一样,同样是属于东南区,国会山一带则汇聚了美国政府的众多实权机构——美国国会、最高法院以及众议院和参议院,俨然是华盛顿最富有和最有权的高地。每次坐地铁从国会山站走出来,我真实的身体感受都是,面临一个庞然大物而不见首尾,这可能是那里的地势造成的——所有的行进都有某种用力攀爬的需要。

我的好朋友A就搬到了国会山一带。他的搬迁并不让我惊讶。他是英国富二代,他父母在伦敦的居所就毗邻伦敦地标的伦敦塔桥。我第一次去英国出差前,他专门给我讲了伦敦塔桥的游玩攻略。

搬家前,他在华盛顿旧貌换新颜的V街租着近四五千美元一个月的房子,每到美国国庆、感恩节这样的节日庆典,我们一帮人就会跑到他租的豪宅里享受美酒和美景。

疫情一来,居家办公让我好友A在内的很多人把买房计划提前了——根据美国最大的私人房地产公司Long & Foster Real Estate的数据,今年9月,东南部国会山一带出售的房屋数量比2019年增长了近两倍。

A告诉我,以前他的邻居多是律师,现在则变成了国会议员。对工作是分析美国政治的A而言,近水楼台先得月。同样,从经济的角度,这是一场有利的投资:华盛顿最大的产业是作为美国联邦政府所在地,又有科技和旅游相辅,华盛顿的经济即使在金融危机期间都没受什么影响。今年似乎会再次证明华盛顿特立独行:3月份疫情在美国蔓延,5月华盛顿经济就开始强劲复苏了:6月华盛顿的失业率是8.6%,纽约市是20.4%,洛杉矶是19.5%。

在3月中旬“居家令”之前,华盛顿当月成屋售价中位数达到49万美元,是十年最高点,其中超过一半的成屋在推出10天之内成交。这一趋势在4月得以维持,当月成屋售价中位数达到50.7万美元,又是十年最高点。7月当月成屋售价中位数达到53万美元。

这个上升曲线一直持续到现在。

大华府的高端住宅市场在2020年的表现尤其可圈可点,几个不同的豪宅区都有创纪录的销售价格,更贵更豪华的高端住宅仍在不断地进入市场。一个在房地产公司的朋友告诉我,现在资金这么便宜,疫情让买家更倾向于私密性更好的大型房产,200万美元以上的豪华房产的销售速度如此之快,平均一周的时间就签合同了。 

在美国,搬家后一般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到邮局改地址。一个叫“我搬了”(My Move)的机构通过邮局改地址的申请推算,自疫情3月份开始到10月底,首都华盛顿有一万五千人搬了家。

表面上,美国正处于公共卫生危机和自大萧条以来最严重的经济紧缩的双重夹击,人们担心经济会遭受长期的失业、收入减少、生活水平降低和产出低迷的创伤。实际上这些更是华盛顿东南部贫困地区的担忧。就像以华盛顿局外人的身份参加总统竞选特朗普誓言要“抽干华盛顿的沼泽”,只是美国农村地区部分人的关切一样。

同理,特朗普没有结束华盛顿的内情游说和寻求好处的文化,反而加以创新,把自己的酒店和度假村变成了华盛顿的新沼泽。疫情打击下美国何处去的担忧,更多的是书面上的。资本和资源已经在利用处于历史低位的利率环境,以及疫情蔓延下新浮现的趋势来重新布局。

在美国各地人们抢购供应有限的待售房屋,他们知道房价还会一路高下去。疫情让人们寻求更大的空间。全美地产经纪商协会(NAR)数据显示,今年10美国成屋销售季调后年化总数为685万户,创2005年11月以来的15年新高。

再来说纽约。

美国人问我最多的一个问题是,让我比较华盛顿和纽约。

我的观点和回答也始终如一:华盛顿是一个让人特别舒服的城市,只是没有时尚和美食。我不喜欢纽约,它拥挤而吵闹。美国人口普查局的数据显示,纽约市每平方英里有2.8万居民。纽约的时尚和美食不足以抵消其拥挤和繁忙带来的压迫感。正是拥挤和吵闹,纽约宿命般的成为美国疫情中心。现在,纽约仍是美国疫情惨烈的写照。

一个巨大的打击就是纽约的房地产市场。

纽约房地产对当地人日常生活的影响,非常贴近于北上广房地产的牵一发而动全身。根据纽约相关统计数据,房地产业去年给纽约创造了近320亿美元的税收,占纽约市税收的53%,有超过27.5万名从业人员。曼哈顿一卧公寓的租金中位数9月同比下降15.4%。第三季度曼哈顿公寓的平均租金中位数已跌破3000美元,创2011年以来的最低价位。

最近一栋曼哈顿中城办公楼的命运牵动人心,它是特朗普家族最有价值的两处物业之一,由于无法以其希望的价格吸引到买家,特朗普家族的合伙人暂停了出售这两处物业的努力,切断了特朗普集团(Trump Organization)本来可能得到的大笔现金支付,该集团有数亿美元债务即将到期。

我的朋友Real Capital Analytics的高级副总裁Jim Costello就住在纽约,他经历了纽约疫情的起起伏伏,他放飞自我的方式就是骑自行车在纽约穿城而过。美国纽约市市长德布拉西奥11月18日宣布,纽约市公立学校自19日起暂停线下授课,改为在线教学。形势好像很严峻,我问他纽约现在怎么样了。

和华盛顿比起来,纽约的疫情肯定更严重,但Jim Costello告诉我的纽约景象出乎我的意料。

他说,纽约还没有百分百地恢复正常,但街头比年初是热闹多了。餐厅和酒吧开放,但室内座位有限。停车场变成了供食客使用的户外座位,让纽约感觉更欧洲了。

由于疫情,越来越多的纽约人开始开车出行,这加剧了纽约的交通拥堵。Jim Costello举例说纽约的交通有多堵,他说他打优步到火车站Penn Station,通常20分钟的车程花了一个小时,差点误了火车。不仅机动车多,自行车也多。我知道很多美国城市近年来一直在推动自行车出行,但纽约从来没显示过很大的热情。疫情之下,自行车作为运动方式和出行方式自然变成流行,但纽约政府部门显然还是不喜欢自行车,JimCostello说纽约警察和相关部门都试图阻止人们骑自行车。

和车流滚滚相映衬的是街两边密集的办公楼,仍然空空如也。纽约的办公楼和公寓楼真的太多了,还有很多在开发建设的项目。曼哈顿8月份的公寓空置率首次升至5%以上,是14年来的最高空置率。大萧条时纽约公寓空置率用了两年时间升到最高,这次疫情仅用了6个月。

JimCostello专门研究美国商业房地产。他说,K形复苏不仅适用于美国经济,也适用于美国商业地产价格的走势,工业地产和公寓楼的价格持续上涨,而零售物业和酒店行业则继续下滑,写字楼的价格走势则居中。

媒体曾经大量报道早春疫情袭击纽约使大批人口外逃,事后证明在疫情期间搬入纽约的人要高于搬出纽约的人。我有个在北卡的朋友就是其中一个。她一直盼望着能在纽约生活,但却因纽约高企的房价而搁置计划。得知曼哈顿中城区第三季度有48%的租金打折,比去年上升了25.9个百分点,她立刻在脸书上写下几个字:纽约,我来了!

来到纽约的还有机构投资者。JimCostello指出,面对疫情大流行,机构投资者仍是美国商业房地产的净买家。2020年第二季度和第三季度,机构投资者的资本获得的美国商业房地产资产比出售的资产多出96亿美元。

高科技将引领居家工作的潮流,也让房屋买卖,租赁方式以及物业管理方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在人们嚷着逃离华尔街时,高科技巨头谷歌、亚马逊、苹果、脸书和微软则都在曼哈顿购买办公空间,对他们来讲,在疫情前他们就看好纽约而不断扩张和投资,现在的纽约更便宜了,成为他们进一步扩张的好时机。

现在超过五分之一的美国人大部分在家工作,是疫情前的两倍多。 穆迪分析首席经济学家Mark Zandi说,疫情带来的最大惊喜就是人们远程工作后,人们对住房偏好的根本性改变。实际上美国人现在搬家的速度比疫情前任何时候都要快。在Realtor和Zillow等房地产平台上,按属性浏览的网页几乎在美国各地都比去年同期增长了50%以上。

至于未来,高密度,高成本的城市如纽约将何去何从?JimCostello则相信虽然远程和线上都有可能,但是没有什么能代替面对面交流与活动的价值,科技巨头们已经暗示了未来的发展方向。

Mark Zandi则没那么乐观。他告诉我在他眼中,远程工作在疫情结束后可能会放缓,甚至有所回落,但重新回到以前是不可能了。大城市地区将仍然是充满生机的地方,但远程工作的趋势将使大城市没有了往日的荣光。

专栏:金焱看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