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柴说丨超越功利视角来看“春运母亲”

文 |《财经》新媒体主笔 十年砍柴 编辑 | 王小贝  

2021年02月03日 1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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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木玉布木从小生活在贫穷、封闭的大凉山彝族社会里,特定的文化就像一张无处不在的网,对她的生活具有强大的作用。

2010年1月30日,时值当年春运第一天。新华社记者在南昌火车站拍摄的一张照片流传甚广:一位年轻的母亲被背上小山似的行囊压弯了腰,她左手挽着的一个双肩包就要贴近地面,右臂紧紧地抱住一位婴儿。

2010年1月30日,巴木玉布木背着大包、抱着孩子在南昌火车站匆忙赶车。(新华社记者 周科/摄)

11年过去了,这位年轻的母亲被找了出来,她叫巴木玉布木,32岁,彝族人,家住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越西县瓦岩村桃园村。她现在生活状况让人感到温馨而又有一丝哀伤。她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长女已经14岁了,学习成绩很好,照片中她抱着的那个婴儿是第二个女儿,回到故乡后不幸病亡,她生育的第三个孩子也夭折了。在老家桃园村,她和丈夫靠种植15亩烟叶脱贫,家里盖了新房。

1月22日,新华社记者周科(后左)和巴木玉布木及其孩子们的合影。李思佳摄

照片中的巴木玉布木和其现状感动了许多人,网友纷纷感叹这是一个坚强、勤劳、乐观的中国母亲的精准写照。但网上也不是没有批评之声,有网友说巴木玉布木18岁就生下了长女,才32岁就生了6个孩子,其中2个夭折。这是越穷越生的典型,为什么要把美好的年华消耗在不断生娃、带娃中?为什么要在贫困中生养这么多孩子?而反对这种论调的网友则认为,在人口已经老龄化的当下,一位年轻的女性愿意生养这么多孩子正是对社会的贡献。而且正因为贫穷,没有养老金,才需要生更多的孩子,给自己带来安全感。

这两种截然相反的论调都有道理,无所谓谁对谁错。看待同一事物,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立场,呈现的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网友诸如此类对巴木玉布木的许多评价,都是基于个人立场的功利视角。多生育孩子,抚养成本大,影响父母的生活水准,这是一种功利的考量;同样,认为多生娃是培养更多年轻的劳动力,对社会有益,是“养儿防老”之举,仍然是功利的考量。以这样的功利视角评价一个人一件事,由于评价者从自己的价值观、知识结构、生活环境、人生经验出发,往往显得高高在上,容易给人“站着说话不腰疼”或“何不食肉糜”的感觉。

我以为只有超越功利视角,回到具体的时代场景和文化环境中,才能认识到巴木玉布木这位平凡的母亲令人尊敬之处,以及她在中国乡村特别是中西部欠发达地区乡村现代化转型中的标本价值。

假设有一位在北上广深或者成都、重庆等大都市长大、和巴木玉布木同龄的白领女性,很可能还未婚,正享受着快乐的单身生活,闲暇时上网观剧,节假日和闺蜜一起出游、聚餐,生活多惬意,和巴木玉布木的生活基本处于平行世界。她对从18岁开始就做妈妈的日常当然很难理解。

法国社会学家爱米尔·涂尔干(Émile Durkheim)的学术思想有一个核心概念:“社会事实”。他说:“一切行为方式,不论它是固定的还是不固定的,凡是能从外部给予个人以约束的,或者换一句话说,普遍存在于该社会各处并具有其固定存在的,不管其表现如何,都叫社会事实。”“社会事实”具有三大特性,即外在性(外在于人)、强制性(对人有强制性)和普遍性(普遍存在于社会之中)。一个人被一块大石头挡住了,他会绕道而走,这实实在在的物,可以影响人的选择。道德观念、官方政策、法律、宗教、习惯、风俗、时尚、舆论等等,看不见摸不着,但对大多数人具有外在的强制性,具有和实在的物一样的作用。

巴木玉布木从小生活在贫穷、封闭的大凉山彝族社会里,特定的文化就像一张无处不在的网,对她的生活具有强大的作用。她没有读书,长大十七八岁就出嫁,嫁到婆家后就不断地生娃。在都市的同年人看来不可思议,可能会问一句“为什么不反抗这样的命运”,而在巴木玉布木生活的那个环境里,这样的人生道路实在太寻常了。

和巴木玉布木的幸运相比,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一位叫拉姆的女性的结局非常悲惨。这两位女子生活的环境、所处的地域文化相近,她们从小就被当地存在多年的“社会事实”左右着、塑造着。拉姆嫁给了一位家暴频繁的丈夫,生育了孩子。不堪凌辱的拉姆后来和丈夫离婚,上网成了直播网红。要求复婚的前夫被拒绝后怀恨在心,倒汽油纵火烧死了拉姆。美丽、善良的拉姆为什么要屈从父母的安排,嫁给那样一位“人渣”呢?这就是“社会事实”的强制性在起作用呀,多数人很难反抗。中国大多数地区无论城乡,两百年前青年男女的婚姻仍然是遵循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套路。

当然,“社会事实”不是无所不能,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它还具有情境性、可创造性、可选择性和历史流变性。巴木玉布木和拉姆如果早早能进入离故乡遥远的城市,地域性强的“社会事实”对其就丧失强制力或者强制力大大减弱。对同样无形的强制性力量,多数人就范,也会有少数人选择反抗,历史上各个民族不乏逃婚和私奔的男女,拉姆也选择了反抗,和家暴丈夫离婚自己单过。在社会的不断变迁中,那些陈腐的、阻碍社会发展的“社会事实”会被摒弃、改造。

十一年前巴木玉布木走出大山,跑到数千里外的南昌打工,尽管没挣多少钱,但对她本人及家庭产生了巨大影响,放在大凉山的历史坐标轴上观察,颇具象征意义。由于政府的政策引导、教育的普及、交通条件的改善、外来信息的涌入,而最大的力量是市场经济无远弗届的渗透力,使大凉山这样封闭、落后的地区受到了冲击,开始艰难而巨大的转变。巴木玉布木一字不识,仍然能去外乡打工,并学得一口普通话,拉姆更是一下子进入到最时髦的产业——网络直播。尽管这个过程不可能一帆风顺,有些人甚至会为之付出惨烈的代价。但旧的“社会事实”正在失去存在的基础而不断崩塌,这是无可阻挡的历史潮流,新的社会规范性力量正在确立。巴木玉布木和她的儿女们正在拥抱这种变化。

我们有理由为巴木玉布木的幸运感到高兴,为她祝福,也伤悼、怀念拉姆这位不屈从于命运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