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劝逝者家属捐献器官的“摆渡人”

2021年06月04日 1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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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现在无论我做什么,他都没有救治希望了,是吗?”

“是的,他瞳孔已经没有反射。”

湖南省儿童医院ICU病房的谈话室里,一位父亲正在反复确认自己的孩子是否还有生存可能。

他的一岁零八个月的孩子患有常染色体隐性遗传病,感冒后突然发病,辗转几家医院后来到长沙,病情危重,已进入脑死亡状态。

和这位父亲谈话的郭勇,是中南大学湘雅二医院器官获取中心(OPO)的负责人。他是一名器官捐献协调员,负责在病人进入脑死亡状态后,与家属沟通器官捐献意愿。

2010年开始,移植器官需要公众自愿捐献,器官捐献协调员也应运而生。协调员需要在家属悲痛情绪还未缓和之时,与他们沟通,希望能通过无偿捐献器官救助更多患者。

不是每一次协调都能成功。

协调员郭勇平日里会定期走访医院,找寻潜在捐献者。

十年来,他们接触了4000余例潜在捐献者,最后成功的只有20%。

器官捐献协调员“摆渡”在生死之间,为死者悲痛惋惜的同时,也为生者带去最后的希望。

破局

从业头三年,郭勇面对的不仅是病人家属的抗拒,扑面而来的,还有行业内对器官捐献的误解。

他形容:要将“器官捐献”这个思想植入到对方脑袋里,这个过程太艰难。这不符合中国人对死亡的概念要求。

2010年,国内开始鼓励公众自愿捐献器官。2011年,还在读研究生的郭勇进入移植科,从事器官捐献协调工作。

一开始团队只有三人。他们需要去全省医院寻找潜在捐献者,这些人通常为脑死亡但心跳还未停止的重病患者。

在病人心跳停止前,团队成员要与直系家属谈成捐献意愿,达成自愿捐献的效果。接触家属需医生同意,但医生们害怕医患纠纷,会有所顾虑。

大多数情况下,器官捐献需要在当地医院获取器官,刚开始很多医院不愿意提供手术室。

手术室是治病救人的地方,而捐献者要在手术台上被停掉呼吸机,心跳停止,医生觉得不吉利。

“其实器官捐献也是治病救人,但最开始的时候并不能被接受。”

2011年,郭勇和团队一共只做成了1例捐献。行业内的阻力可以靠专业知识和制度支撑解决,让病人家属同意捐献才是最难的一步。

“有的捐献你提都不要提,提了以后马上有人反应激烈,甚至要和你动手。”

想到刚从业时,家属听到“器官捐献”的激烈反应,郭勇现在还觉得尴尬和后怕。

“早期,大多数家属都没有听过‘器官捐献’,几乎没有人同意,这种态度还算是温和的。言辞比较激烈的,会直接说‘这种事绝对不可以,简直太奇葩了’。”

郭勇印象很深的一次,是在湘雅附二的急诊科里,他和家属提起病人已经脑死亡,没有救治希望。对方指着他骂:

“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们家没有一个人会同意,你赶紧给我滚!”

这几乎是一种协调常态。

最艰难的三年过去后,随着国内对器官捐献宣传力度的加大,后来的病人家属即使不同意,也学会了礼貌地拒绝。这是观念进步的表现。

郭勇发现,大多数家属不同意是因为仍然受传统观念影响。

首先,大多数家属不愿意公开这件事,他们觉得自己会遭到身边人的误解,认为他们把器官卖了,没有尽到救治的义务。器官捐献是无偿的,但很难让每个人都相信。

其次,受中国传统观念影响,大多数人认为遗体要完整,入土为安。

遇到不愿意公开的家属,郭勇会告诉他们,除了直系亲属,对其他人会进行保密。对传统观念的影响难以抵抗,郭勇会一遍遍告诉家属:

“器官捐献是做好事,是行大善积大德。”

如果最终家属还是不同意,郭勇会尊重他们的意愿。


(医护人员在向器官捐献者的遗体鞠躬)

郭勇曾经遇到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家属。他本人献过血,捐过造血干细胞,也受过高等教育,明白器官移植是件好事。

但当他妈妈已经在弥留之际时,他仍然无法对郭勇说出“同意捐献”。

他说,这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或者兄弟姐妹身上都可以,但他与母亲的感情太深,实在不能接受。最终,这例捐献没能完成。

从事器官捐献协调十年,郭勇听到家属不同意捐献的心情逐渐变化。

最开始,每一例潜在捐献案例的失败都会让他深深惋惜,到后来,他开始理解了这些病人家属的心境,也学会尊重每一位家属的选择。

从业多年,郭勇总结了一些协调过程中的技巧。在与家属谈话前,郭勇会了解其家庭构成,选择更容易接受器官捐献的亲属进行第一轮捐献宣传,成败通常都在于这位亲属是否愿意传达给其他直系亲属。

很少有家属可以当场作出决定,器官协调员经常在等待中。几小时到一天是常态,郭勇等待过一周甚至半个月。

等得最久的是一个在邵阳偏远县城的案例。当时长沙至潜在捐献者所在医院没有通高速,团队驾车四百多公里到达后,家属说需要考虑一下,让他们再等一天。

等待无果后,当他们返回长沙,家属表示考虑好了,郭勇又驾车过去,但到了当地家属又犹豫了。

反反复复往返四回,最终,家属还是没同意。

条件

器官捐献协调之路是一个提出问题、解决问题的过程。

除了少数主动提出捐献的家属,几乎每位家属都会有所顾虑、疑惑和抗拒。

协调中,家属会提出各种条件,解决这些问题是郭勇的工作重心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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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字同意后,家属与捐献者做最后一次告别)

郭勇印象深刻的,是一个12岁的小女孩鑫鑫,脑瘤患者。

当时他正在外地出差,接到鑫鑫父亲的电话,表示想要器官捐献,他和助手立刻驱车赶往。

他们赶到时,鑫鑫躺在床上,气息微弱,还能讲话。她在病房里当着父母的面和郭勇说,自己愿意捐献器官。

郭勇感到揪心,但职业素养让他立马开始协调,邀其父亲在走廊上谈话,了解其家庭情况。

“快来呀,快来呀!”

谈话中,郭勇听见鑫鑫妈妈撕心裂肺的叫喊。鑫鑫疑似脑瘤破裂,医生正在进行胸外按压,一番抢救后,鑫鑫心跳恢复了,但瞳孔却失去了反射。

父亲后悔莫及,觉得自己害了女儿,因为女儿提出想捐献器官联系了郭勇,却在走开一时后没能见到女儿最后一面。父亲不再同意捐献。

郭勇无奈,也不能强迫他,器官捐献需遵循自愿原则。他提出,抢救费用由他来负担,毕竟是为了保住她的器官才产生高昂的抢救费用。

父亲思虑再三,最后同意捐献,但提出了一个条件:必须要有省级电视媒体的报道,最好是湖南卫视。

郭勇尝试联系媒体,但得知要第二天一早才能赶到,时间来不及,鑫鑫病情无法支撑到天亮。

他问这位父亲,为什么一定坚持要媒体报道。那个男人表示:

“湖南卫视收视率最高,我女儿这么漂亮,这么听话,这么懂事,不值得全省的小孩学习吗?”

郭勇一时语滞。鑫鑫确实值得小孩们学习,但这个超出了郭勇的能力范围,并且在时间上来不及。

那一次,郭勇和鑫鑫父亲在病房外等到天亮,直到这个女孩生命体征越来越弱,眼看着就要送往殡仪馆了,郭勇无奈说:“那就算了吧,你的要求合情合理,但是我们做不到,我们走了。”

鑫鑫父亲拉住他:“我其实就想让我女儿最后还留个名,证明她曾经来过这个世界。既然留不了,就算了吧。”最后,鑫鑫父亲同意了捐献。

郭勇还记得一位在足浴店工作的患者,来长沙打工是为了赚钱做试管婴儿。

深夜大雨,她被一辆汽车撞飞,车主肇事逃逸。

死者妈妈只提出一个条件:希望可以找到肇事者。郭勇一边联系交警部门积极寻找,一边协调器官捐献。

事情进展顺利,肇事者在第二天下午就找到了。没想到家属却向郭勇嚎啕大哭。她说她后悔了,没想到能这么快找到,希望郭勇把女儿的器官还回来,随遗体火化。

可器官已经在当天上午移植到了受体身体中。

这些经历让郭勇感到无奈。他深感器官捐献的观念还没有完全普及,一些患者家属会将器官捐献当作交换条件。

曾经也有患者家属以同意捐献为由,让他帮忙解决工作、申请安置房或是让自己的儿子享受烈士待遇。

“器官捐献原本是一件公益的事情,最后却变了味道。”

很多家属希望可以知道亲人的器官继续活在何处。但根据器官捐献的双盲原则,供体和受体不能知道对方身份。

“如果他要求,只要能看看捐献给了谁就同意这个事,我们通常只能放弃。”

也有些条件让郭勇感到温暖。

一位捐献者的女儿说,妈妈生前爱美,希望可以在器官取出后,用酒精擦拭全身,穿上妈妈最漂亮的衣服,为她化妆,涂上红色指甲油。

她说,知道妈妈不喜欢邋邋遢遢离开这个世界,希望妈妈走得体面。

新生

从业多年,郭勇不仅见证了病人离世时的悲痛,也见证了患者新生。

一位女医生在自己孩子两岁时,发现孩子不对劲,尿液味道重,检查发现是尿毒症。

女医生又检查了另一个孩子,也得出尿毒症结果。一个家庭同时出现两个尿毒症的孩子,经济压力陡然增加,治疗希望渺茫。

孩子一直到小学五年级才等到合适的肾源,做了肾移植。

郭勇记得,那个孩子移植前很瘦小,1米2左右,比同龄孩子矮一截,也因此很自卑。移植做完后,孩子一年内长了十公分,成绩也进步明显。

省红十字会和省人体器官捐献管理中心建了一座爱心陵园,用来存放捐献者的骨灰,并为他们立碑。

每年清明节,一些移植病人会到陵园给前来扫墓的捐献者家属送水和食物,这是他们能表达感激的少数途径之一。

协调团队成立时的三人如今只剩郭勇一人。关于坚持下来的理由,郭勇觉得是“工作需要”。

“没有捐献就没有移植,要想救人,必须要有人来做。”

昔日战友岗位调整了,新人在源源不断加入。目前,协调中心共有八位协调员,一位专职司机和一位联络员。

2011年至今,中心一共完成了792例器官捐献的案例,每一例捐献平均捐献三个器官,一个肝脏两个肾脏,40%的案例捐献角膜,使2500人重获新生,近1000人重见光明。

目前,中心等待肝脏的病人仍有三四十个,而其中只有三分之一的人可以等到合适的肝源,大多数人只能在等待中离世。

每年,中心等待肾脏的病人超过3000人,但全年只能完成200人的肾脏移植,其他人仍在苦苦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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