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视外地人表象之下的财富密码

作者 | 财经》新媒体主笔 十年砍柴 编辑 | 王小贝  

2021年06月10日 1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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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63岁的闻大妈被行政拘留了,原因是她在公共场所多次用歧视性语言辱骂他人。

这事儿在5月下旬就发生了,被人录下的视频这两天发表在网络上,于是大妈出名了,群情激愤,警方出手。视频中的闻大妈嫌一位年轻女子在公共汽车上对她让座不及时,立刻开骂,说对方一看就是外地人,然后强调自己是北京人,而且是二环以里的地道北京人。被骂的女子反唇相讥说大妈为什么不住到故宫里面。这大妈指着自己的额头说了句:“你呢,臭外地的。我还真是正黄旗人,有通天纹,你看看,你有吗?”这话引起了网上的群嘲,不少人对她被拘留拍手称快。

闻大妈那番歧视外地人的言论让人觉得气愤而可笑,但我以为没必要为平息舆论把她给拘了。两千多万人口的北京市,有那么些优越感爆棚、对外地人不友好的“遗老遗少”不是什么稀奇事。一般人碰上了,最好的应对方式是不当回事,不与之争执。我已定居在北京28年了,其中有几年生活在东城区一个老北京聚集的大杂院里。我的总体感受是北京是一座颇具包容精神的都市,大多数老北京热情、豁达,对外地人友善。本来么,做过几朝古都的北京,1949年再一次成为国都时,常住人口420万,现如今增加了1800万人,哪有什么真正的土著?绝大多数是不同时代移民的后代。那位闻大妈若真是正黄旗的,她祖上也不过是三百多年前从关外进京。

对于闻大妈这样公然发表歧视外地人言论的个案,没必要太关注。我觉得对一座城市、一个地区所呈现的对外来人口的基本态度,倒是很值得研究的一个社会学课题。人们闲谈时,说到某地,往往会有该地“排外”或“不排外”的评论。这当然也没有什么量化的分析,更多是一种大多数外地人对该地的观感以及人云亦云的印象。但是,这类评价往往是靠谱的。

对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来的各地特别是一些特大城市略加考察,大体上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开放、包容的地区和城市,对外地人必定比较友善,而来此谋生、定居的外地人如潮水般涌入,该地区和城市在四十多年里经济发展迅速,社会各项事业有快速的进步。珠江三角洲就是个典型的例子。今年公布的全国第七次人口普查结果显示,广东常住人口1.26亿人,位列全国第一,比2010年增加 2170万人。增加的人口主要是外省的移民,而外省移民大多数定居在珠江三角洲的广州、深圳、东莞、佛山、珠海、中山等城市。在改革开放初期的1980年,广东省常住人口5230万(包括海南岛在内),比邻省湖南少50万人。现在的广东常住人口差不多是湖南的两倍。在改革开放以来的四十多年,劳动力如冬天的大雁一样纷纷南下,到珠江三角洲打拼的几代外地人有切身的感受——广东人不排外。许多年轻人来到这里后,很快就把岭南当故乡,在此生根发芽。深圳是一个平地而起的新城市,主要是外地人构成的,或许没有典型性,而广州作为一个古老的大城市,是粤文化的代表,与北方文化差别甚大,但广州的开放性不亚于深圳,说普通话的北方诸省份的人,走在说粤语的当地人中间,并不觉得被排斥、是异类。广东成为中国经济第一大省,一直是中国经济快速发展的领头羊,和其敞开怀抱欢迎外地人来工作、生活的气度大有关系。

再以中国第一大城市上海为例。在改革开放初期上世纪80年代,不少外省人对上海的感觉是当地市民歧视外地人,“乡下人”“小赤佬”是说外地人的口头禅。在本市亦有清晰的鄙视链,“上只角”的瞧不起“下只角”的。但如果对中国近现代史略有了解就应该知道,上海自第一次鸦片战争结束后开埠,她能在几十年内从一个县城成长为远东第一大都市,和这座城市的开放和包容息息相关。《南京条约》签订后,五口通商,上海的开放性比广州强得多,广州因为士绅与市民不接受洋人进广州城而产生冲突,导致第二次鸦片战争。那时候全国各省、府的人,不管是宁波人、无锡人、南通人,还是更遥远的山东人、湖北人、四川人,坐船到十六铺码头,一上岸如鱼入大海,成了上海人。不仅仅是中国人,洋人亦如此,所以才有哈同这样的犹太流浪汉在上海滩成为超级富豪的传奇。

一个很具开放性的城市为什么曾在几十年内被贴上“排外”的标签呢?我以为是计划经济因素使然。在计划经济时代,上海依然是全国工商业最强的城市,是全国各地人仰望的高地。但是,一百年来持续扩张的大上海突然收缩了,变得内敛而保守,城市建设几十年没有大的投入,市民生活必需品凭票供养,粮食、菜蔬按照计划由外地调运,而整个上海市的人口却在增加,这就导致人均占有资源比起以前不但没有增加,反而在减少,其中突出的例子就是计划经济时代上海市民普遍性的逼仄居住条件。在这样的情形下,涌进的外地人不是来创造增量,而是和原来的居民争夺有限的存量。那么排外、歧视外地人是必然的。在改革开放进行了一些年以后,特别是浦东开发,上海市进入发展的快车道,城市规模不断扩大,资金趋之若鹜地投入到这片热土,外地劳动力涌入到上海。这时候越来越多的外地人成为“新上海人”,他们在这座城市创造了巨大的财富,为这座城市增光添彩,而不是仅仅来占上海的“便宜”。现在,上海人歧视外地人似乎不再是个公共话题了。

且以人们常用的“公共汽车理论”来做比喻。如果一辆公共汽车定额40人,可一下子涌进80人,车门外还有人不断往上挤,那么先上车的人肯定希望快点关车门,对后上车的有抵触情绪。如果因为某线路乘客明显增加了,巴士公司及时投入新的车辆,1辆公车变成2辆、3辆,车厢比起以前更宽松了,老乘客便不会讨厌新乘客。

外省人大规模涌入广东是和改革开放同时发生的,这些人在广东创造的财富是看得见的。当地居民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前两年还在种香蕉、芒果的村民,其耕地被征用盖工厂,村民年底坐着分红,宅基地盖了几层楼出租给外地打工者,每月收入丰厚的房租,他们又怎么会排斥外地人呢?即使因为生活习惯、文化的差异有某些冲突,一个理性的房东为了利益,一般也会把内心的不快和厌恶深藏起来。

对一个地区、一个城市可以从经济的原因分析其开放的态度,对一个人亦可如此。再开放的城市依然会有土著居民歧视外地人,如那位正黄旗大妈。由于受教育程度、家庭环境、个人经历各不相同,会有一些人总是歧视外地人或者歧视某一特定地域居民。但总体而言,一个城市生活在底层、经济条件比较差的土著居民更容易歧视外地人。原因很简单,这类人在外地人涌入城市时没有得到好处,或者相比较而言得到的好处很少,甚至和以前相比有强烈的失落感。再以珠江三角洲为例,有土地可供征用、有自建房可出租、一拆迁就成为亿万富翁的当地居民,自然欢迎外地人和外地资本,而手中没有这些资源、也没有能力在新的经济组织中担任管理职位的土著居民,他们在当地经济突飞猛进中得到的好处很有限,却要承担外地人涌入本地带来的一些代价,他们会滋生不满,把恨意发泄到外地人身上。这个道理放到任何一个地方大概也适用,比如北京胡同的老居民,两间平房一家数口住了几十年,倒是也能忍受,甚至自得其乐。这些年城市建设大发展,房地产火爆。在北京房价较低的时候,有些大杂院里的居民也没能力买房。等到十几年过去了,房价飞涨,眼看着一些外地进京者早早住进大楼房,自己还在等着拆迁——拆迁的安置房却越来越偏僻。一坐地铁和公交,拥挤不堪,这类老居民心里肯定对外地人很不爽。我去过国内一些旅游城市,和当地居民交谈,也有此感。对外地游客蜂拥而入,得到好处的当地居民如开饭店的、做导游的或者在政府机关的,他们认为游客越多越好。而得不到好处或者不能明显感受到好处的当地居民,对外地人则是怨声载道,认为外地人涌入造成物价上涨、交通设施拥挤,还导致治安状况变差。

国与国之间也是这样的。大批移民涌入美国,给美国带来劳动力和科技创新能力,企业主和各大学自然很欢迎,可底层的蓝领工人则不然,华尔街的股票再怎么涨,他们得不到好处,反而认为移民在抢他们的饭碗,移民的孩子在抢他们孩子的学位。这也是处于底层的白人更排斥移民的原因,他们成了特朗普的拥趸。

一个城市或地区开放、包容,她欢迎且有能力容纳外地人,众多外来客参与创造更多的财富,那么其经济竞争力会增强。而创造的增量如何更公平地分配,不让众多的当地居民自认为被抛弃,这是促成土客和谐相处需要解决的更深层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