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危机的新解释
问: 如你刚才说的, 如果我们把社会主义体制和资本主义体制 看成两个互为镜像的极端现象, 运用软预算约束是否可以对许多社 会现象, 例如金融危机, 做出新的解释?
许成钢: 我的看法是 2008 年的全球金融危机, 它背后非常重要 的基本机制是软预算约束, 而我所知道的现代文献都没有清楚地指 出这一点。 为什么说背后主要的机制是软预算约束呢? 我们知道直 接触发 2008 年金融危机的是次贷危机。
什么是次贷? 次贷是由金融 机构以超高杠杆提供的购房抵押贷款。 而且它们在放贷时就知道, 如果房价下降, 许多接受这种贷款的个人都没有能力偿还, 因此称 为次贷。 当高杠杆的次贷成为普遍的社会现象时, 这个经济是不可 持续的, 会导致重大金融危机。
问题是, 为什么会产生次贷? 为什么以前没有, 现在才有呢? 这些是需要理解的重要问题。 我之所以把 2008 年金融危机视为软预算约束问题, 道理如下: 在传统的资本 主义体制里, 发放住房贷款的是银行。 银行发放的抵押贷款, 作为 抵押的房产要落在自己的资产负债表上。 关系到银行自身的安全, 自身面临破产威胁, 银行会关心抵押资产的性质, 关心借款人的还 贷能力、 借贷人的信用等。
这是传统资本主义经济中的硬预算约束 带来的结果。 但是, 从20世纪90年代以来, 产生了所谓的金融创新, 其核心内容就是放贷人可以把他的抵押资产打包后以金融产品 出售。 而买了这些金融产品的人可以再打包出售。 如此一层层交易 以后, 借款人和最终出资人之间的关系变得非常遥远, 使贷款人的 破产与出资人的破产之间, 似乎没有了关系。 这就动摇了资本主义 的根基———硬预算约束, 把资本主义经济中每个人面对的硬预算约 束变成了软预算约束。
这就是导致危机的根源。 概要地说, 科尔奈指出, 资本主义的性质是硬预算约束。 如果破坏了硬预算约束, 无 论软预算约束是来自政府, 还是来自其他方面, 只要是软预算约 束, 资本主义就不能够稳定地运行。 金融危机是表现形式之一。
一些从心理因素, 如贪婪等, 或者单纯从金融监管, 从货币政策讨论 2008 年金融危机的说法, 都没有抓住问题的要害。
问: 科尔奈 2013 年的新书①又一次挑战主流经济学。 他描述资本主义制度总是供过于求, 虽然这会有很多浪费, 同时它也是社会 进步的一个基本驱动力。 你对此怎么看呢?
许成钢: 这部著作是他的 《资本主义体制》 那本大著作的缩写本。 这部著作与他的 《社会主义体制》 合在一起, 是对世界基本制 度的一个整体贡献。 从另一个角度讲, 我们刚才已经提到, 反均衡 理论表达得很抽象, 而 《社会主义体制》 和 《资本主义体制》 这两 部著作都是应用反均衡理论的具体结果。 如他所描述的, 在资本主 义体制下, 基本特征是过剩, 而在社会主义体制下, 基本特征是短 缺, 过剩和短缺都是和均衡相冲突的, 即这都是他的反均衡理论的 具体表达。
在这个基础上, 经典的社会主义体制和典型的资本主义体制, 它们的发展动力分别是什么呢? 在经典的社会主义社会里, 发展动 力是短缺。
中央计划每一天都是紧紧盯着短缺, 要把短缺给补上。 而资本主义的发展是动态的, 是熊彼特的创造性破坏, 这个机制背后的基本动力是过剩 ( surplus)。 熊彼特本人没有把这个机制讲清 楚, 但科尔奈把它说清楚了。
当企业面对市场大规模的过剩时, 它们怎么生存? 一方面是硬预算约束, 意味着过剩多了就要亏损, 要破产; 另一方面为了生存, 就要革新、 创新, 突破原来形成的均衡。 创造新产品, 由此获得垄断权, 才可以从中获得巨大利润。
但是, 一旦有新产品出来, 所有大量生产的旧产品就很快变成过剩。 所以, 一方面过剩是创新的动力, 另一方面过剩是创新的产物。 科尔奈的这一分析非常精辟。 这个概念性的讨论, 为新一代经济学家提供了非常重要的启发。 这部著作2013 年由牛津出版社出版, 在年轻经济学家中还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
如果年轻的经济学家受到启发, 把它写成理论模型, 进行经验验证 (empirical test), 就很可能在经济学上做出进一步的重大突破。
问: 你觉得科尔奈从学术上对你有什么直接影响? 面对经济学问题, 从方法论到具体问题, 你得到了怎样最直接的启发?
许成钢: 主要在两个方面, 第一个方面是普遍性的, 第二个方面是具体的。在普遍性方面, 是打破了狭窄的学科划分的界线。 在非常多最优秀的学者中, 科尔奈最强力地在努力打破这种人为划定的界线。他总是强调, 所谓的纯经济现象, 绝大多数都不是纯经济现象。他对我的具体研究方向影响最大的是软预算约束理论。
这个理论实际上是一个普遍的基本现象, 它产生的根源是基本的社会制度, 后果是普遍性的。 你越多越仔细地探索, 就越发现我们对它的 认识还差得很远, 虽然它的影响非常深远、 非常广泛。除了已经发表的一些工作外, 我还有一些受科尔奈影响但尚未完成的我认为重要的工作。我曾经研究软预算约束对经济增长的影响, 研究软预算约束如何影响研究与开发, 影响创新, 从而影响经济的长期增长。虽然已经有了相当的积累, 但距离想要达到的目标还有很大差距, 大量研究还有待继续。
另外, 对于软预算约束和金 融危机的关系, 我也做了一些研究。 刚才讲到对 2008 年金融危机的解释, 我这个想法并没能来得及变成一个正式的理论模型, 也没来得及做系统的经验验证, 但我相信从大量观察里得来的直觉是对的。
科尔奈思想在中国的应用
问: 科尔奈一生致力于研究社会主义体制, 现在中国是最大的社会主义国家, 也面对一系列经济发展的问题, 你觉得把科尔奈的学术具体应用在中国, 来解释中国现象, 对中国下一步的发展有什么样的重要启示? 尤其是对现在中国几个大的国家政策, 如“一带一路”、 创新和国有企业改革。
许成钢: 如果讨论科尔奈思想在中国的应用, 实际上早在20世纪80年代, 科尔奈在中国的经济改革和政策设计方面, 就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在80年代和 90 年代, 甚至高层领导人都知道科尔奈的基本理论要点是什么。 这使中国曾经在治理软预算约束方面取得了很大成就, 为中国经济一度的高速发展奠定了基础。
但很不幸的是, 进入21世纪以来, 活跃在中国政策制定领域的学者和政策制定者, 抛弃了对软预算约束问题的关注。 其后果之一, 就是以前曾经得到了相当控制的软预算约束问题, 在最近十几年里以新形式迅速重新泛滥。
所谓国企改革, 其核心问题就是解决软预算约束问题。从理论上、从政策制定上讲, 过去能够取得的成绩都是在这个方向上取得的。今天国企的问题又变得极端严重, 主要就在于软预算约 束问题的死灰复燃。
今天所谓的僵尸企业, 根本原因就是软预算约束问题使资不抵债的国有企业不破产, 僵尸企业这个词表达了软预算约束带来的巨大后果。 第二个后果就是巨大的过剩产能, 第三个就是债台高筑而且还在加剧。
所有这些现象背后的原因, 就是长期忽视了软预算约束问题, 忽视了造成软预算约束的制度背景。 在这个制度下, 不断产生新的 软预算约束形式。 甚至金融市场中的上市企业, 多数也是软预算约 束的。本来金融市场的基础是硬预算约束, 也就是说, 任何企业业绩不够好的时候, 人们就会在金融市场上抛售其股票。 被抛售的企业就会破产或者被并购, 这就是硬预算约束的表现。
但是, 在中国的金融市场上, 并不是这样的情形。大量国有上市企业, 在业绩不佳甚至资不抵债时, 得到各种各样的软预算约束式注资。这不仅扭曲了企业的激励机制, 也扭曲了市场的基本信息和激励机制。股民会猜测政府的反应, 甚至会认为当一个重要的资不抵债的企业出现最坏情况的时候, 反而有可能是转折点。 这就是为什么中国的金融市场和基本面之间没有清楚的关系。 软预算约束理论是解释中国金融市场不能有效运行的基础。
中国金融市场的这种不正常有两个制度背景: 一是法治不健全, 二是软预算约束。 只要金融市场充满了软预算约束, 它就不是经济学和金融学通常讨论的金融市场。
最令人遗憾的是, 现在中国经济学界关注科尔奈理论的学者比以前少得多, 尤其是留学归来的年轻学者。 这是一件可悲的事情。 因为离开科尔奈的理论, 套用适用于发达国家的理论, 从文献里抄两个流行的工具分析中国, 经常文不对题, 误入歧途。 这样的研究, 往往从起点上就已经走错了方向。
在此基础上展开, 不仅在理论上误导别人, 应用到政策上就误导了政策。 还有一种错误的观念是, 软预算约束理论是过去针对改革中的 计划经济提出的, 现在已经过时了。其实, 今天绝大多数的经济学 理论, 追寻它的原始概念, 都比软预算约束早得多。 而软预算约束这个概念能正确抓住中国存在的大量基本问题。
问: 中国这些年, 在商品市场上存在大量过剩, 在金融领域存在大量软预算约束问题, 怎么去研究和解释这两者的并存?
许成钢: 这是经济学面临的挑战, 是需要经济学创新的地方。 科尔奈提出的理论讨论的是国有制的社会主义经济, 或改革的社会主义经济。 在这样的社会主义体制里, 软预算约束带来短缺。
但现在中国的经济主体是私有的, 国有企业依仗它的软预算约束, 通过垄断地位和扩大规模, 挤压私有企业生产出来的利润。它们的软预算约束给经济造成了巨大的过剩。这是我对这个观察的粗浅解释。 要把这个观察变成严格的理论, 构建理论模型和经验验证模型, 是一个很大的挑战。
但是, 任何朝着这个方向构建的理论和验证都可能推动经济学的大发展, 因为它不仅仅在经济学上是新的, 而且在政策上会指导中国的经济改革。最后作为小结, 我想说, 科尔奈不仅在基础经济学研究方面有特别重要的贡献, 在解释社会主义体制以及资本主义体制的许多重大问题上, 也有特别强的实际应用和政策方面的重要贡献。 他在学术界的影响, 会像熊彼特、 兰格、 哈耶克那样, 源远流长。
（本文选编自《探索的历程》中信出版集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