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个村庄消失,请不必忧伤

作者 | 《财经》新媒体主笔 十年砍柴 编辑 | 王小贝  

2021年08月24日 13:14  

本文1968字,约3分钟

昨天,我看到一条我老家的新闻。这条新闻说起来不怎么光彩。

据《武汉晨报》报道,在湖南邵阳县罗城乡行政管理综合群内,罗城乡中心学校易先生发言称,每个年级的学生都有可能被邵阳县其他乡镇的学校挖走,因此不能坐以待毙。易某要求各校务必按中心学校招生奖罚制度,采取“保、拉、吸、抢”的政策,打好“招生保卫战”。随后进一步说:“传我命令:凡属外乡镇来我乡抢生源的,各位可以见人打人、见车翻车。所有事故责任由我一人承担。”

罗城乡中心学校是一个管理机构,管理该乡辖区内所有学校,相当于以前的乡镇文教办或联校。邵阳县教育局一位工作人员对记者说,不排除易校长有开玩笑的可能。易校长自称正在反思自己的言论,“确实有些简单粗暴,我也在深刻检讨。”

对“见人打人、见车翻车”的说法,我的理解是出于一时意气,真的这么做就涉嫌犯罪了,群内其他人也不会遵照执行。但这件事显露出今天中国乡镇一个不容回避的现实:乡村空心化,乡镇学校生源在逐年减少。保卫本地的生源就是保卫自己的职权,保卫自己的地盘。说白了这是火药味十足的利益之争。

罗城乡是邵阳县一个小乡镇,人口只有2万多,全部初中生加小学生1000人左右(该乡只有小学校和初中校)。易校长在群内特别提到塘渡口和五峰铺的学校来抢学生,塘渡口镇是邵阳县城,五峰铺镇是邵阳县南部的大镇(清代是邵阳四大名镇之一),其学校的规模、教学质量应该胜过罗城乡的初中和小学,对罗城乡的家长和学生的吸引力毋庸置疑。对易校长的担忧和焦虑我也能理解,基础教育的经费以县为单位进行配置、管理,对各乡镇如何配置资源、划拨经费依据的是该乡镇的在校学生,如果学生锐减,那么教师人数和经费也会随之减少。这样下去,乡中心学校校长的地位也会快速打折。就像民国初年的混战时期,大大小小的军头,其实力就看他有多少兵,多少枪,而不是头顶着“司令”还是“师长”“旅长”之类的头衔。

就在十几年前,像罗城乡这样小乡镇的学龄儿童想进县城和大镇的学校读书,那是要送礼、找关系才行。因为县城和大镇无论初中还是小学,学位是稀缺资源,每个教室的学生挤得满满的。资源稀缺,那么分配起来必须优先考虑本乡镇户籍的孩子,其他乡镇的孩子如果随便可以来读书,等于侵占本地孩子的资源。这些年形势大变,县城和大镇的学校因为规模大,教师多,已经呈现“吃不饱”的状态,需要抢别的乡镇生源才能填充。于是遂有小学、初中阶段的生源争夺大战。这画风转变之快,和人口政策的变化是同频共振的。十几年前控制人口增长还是中国乡镇干部很重要的工作,计划生育政策执行之严格,可谓不堪回首,一转眼就到了采取各种措施来鼓励生二胎、生三胎,以应对人口老龄化。

中国广大乡镇学校生源减少,除了出生率下降导致新生儿减少这个原因外,还有一个原因是城市化,农村人口大量进城,学龄儿童也随之进城就读。中国的人口流动有两大趋势,一是中西部人口向东部和南部沿海流动,中小城市的人口向一线、二线城市流动。还有一个趋势是在一个县域内,乡村人口向县城流动。不是所有的农业人口都能去一、二线城市,大多数选择去县城或较大的集镇买房,中国县城的房价由这类人支撑着。许多村民进县城或大集镇买房,一个重要的目的是让孩子享受更好的教育资源。

中国近二、三十年基础教育资源,由乡村向城镇集中的趋势可看得清清楚楚。三十年前农村几乎村村有小学,后来生源减少,一个乡镇只保留一所初中和一所中心小学(有些大的乡镇还有少数村小),而到今天,像罗城乡这样的小乡镇,持续下去恐怕连乡初中和乡中心小学也难保住了。

对易校长之忧可以理解,但对他那种作为不应该支持。无论何种教育政策,第一利益主体应该是学生,其次才是教师和教育行政官员。罗城乡的户籍人口去邵阳市或长沙市打工,他们的孩子都可以随父母在这些城市就读,那么,为什么不能在本县内选择小学和初中就读?尊重孩子和家长的选择自由,便是对其权利最大的尊重。易校长没任何理由为了自己的官帽强留罗城乡的孩子在本乡读书呀。

罗城乡的故事正在中国广大乡村发生着,这不是件坏事。城市化规模不断扩大的结果必然是居住在乡村的人口减少,而乡村人口减少必然导致乡村学校的减少。在不久的将来,中国将会有成千上万个村庄以及附丽于这些村庄的学校消失,这是中国城市化之路必须要经历的。教育行政部门当然要对尚留在乡村的学生采取兜底的教育权利保障措施——将来可能会出现不少只有十几名甚至几名学生的小学,而更多的学生集中到城市,教育资源配置的效率会更高。

当一个个村庄在中国大地上消失,当你就读的小学或中学因生源不足而遭废弃,请不必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