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特币挖矿迅速出海

《财经》杂志 文/《财经》记者 段旭 程曼祺 编辑 / 程曼祺  

2021年09月13日 10:52  

本文7200字,约10分钟

本来应该在五年内慢慢发生的事,现在被压缩在几个月内发生了

整个网络难以被完全按停,比特币矿业大迁徙也可能带来新的机会。图/IC

 

一筐筐大闸蟹,刚刚离开水面,就在美国马里兰州被装上飞机,运往中国深圳。在美国,它们是不受欢迎的“入侵生物”,但在中国,它们是极受欢迎的食材。

当飞机抵达深圳,它们被迅速卸下、装入冷柜,运往各大高级餐厅。机舱内的水渍和腥味还未散去,几百台被妥善包裹的比特币矿机又被装上飞机。和大闸蟹恰恰相反,这些矿机在中国不再有用武之地,却是当下美国加密货币淘金者最渴望的生产工具。

这是“比特币算力大迁徙”的其中一幕。

今年5月21日,随着国务院金融会议释放出“打击比特币挖矿和交易行为”的信号,中国各地方政府开始关停矿场、明禁挖矿,出海成为很多人的选择。

这场大迁徙来得急切而昂贵。

一些矿工为了更快运出矿机,不吝选择运费高昂的空运,而非以往运输电子产品时更常见且更便宜的海运。

矿机经销商鲁克告诉《财经》记者,他使用的专业矿机包机服务的报价达每公斤60元,有时甚至高达每公斤120元,这是目前空运均价的两倍,海运均价的约20倍。以一台裸机重14公斤的比特大陆“蚂蚁S19”矿机为例,单台运费接近800元。

鲁克认为这个价格“非常夸张”,但为了满足客户的急迫需求,他还是在7月到8月间,把数千台比特币矿机空运到了北美和南美。

急切的出海渴求背后是超额的利益。

一枚比特币的生产成本,以电价每度4角钱计算,现在稳定在1万美元左右。而从去年12月开始,比特币价格就没有下过2万美元,近六个月的均价则超过3万美元。

中国政策的变化还给全球其他地区的矿工送了一份额外礼包。

这是因为比特币挖矿实际上是在用机器“竞争解题”,率先给出正确答案并得到其他人验证的参与者,会得到网络自动奖励的相应数量比特币(比特币挖矿奖励每四年减半一次,在去年5月第三次减半后,单区块的奖励为6.25个比特币)。拥有越多矿机、总算力越大的矿工越有概率抢先答对。答题难度则和全网算力多少有关:挖矿的机器越多,答题越难,耗费的算力和电力——这是挖矿的主要成本——就越高。

而自2021年5月中国开始整治比特币挖矿以来,最多时有50%的算力退出挖矿网络。这意味着,每天仍有相同数量的比特币产生,但分享它们的矿工却只有之前一半。

一名矿工说,现在的矿机,只要能开着,那就是 “真正的印钞机”。

这种赚钱预期,也在吸引大量海外新玩家加入挖矿。

在鲁克的客户中,就有一位美国马里兰州的工厂主。在看到中国的挖矿禁令后,他立马意识到这是一个在美国本土挖矿的机会,并一次性向鲁克购买了数百台比特大陆最新型号矿机。

“这是十年一遇的行业大变局。”另一名原本在东南亚做跨境电商的华人也在近期加入挖矿行业。东南亚电价太贵,他正谋划去巴基斯坦看机会。

每个人都尽量争分夺秒。因为早落地一刻,就能赶在算力恢复之前赚取更多超额收益,并帮自己在全球挖矿新格局中争得更好的位置。

这场正在进行的比特币矿业大迁徙或者说全球算力分布的全新洗牌,展现了加密货币行业区别于以往商业活动的独特性:由于高度全球化和去中心化,整个网络难以被完全按停,且此消彼长下,也可能带来新的机会。

一位算力出海服务商如此评价此刻的情形:“国家政策生生造出了一个蓝海。”

 

算力洗牌

鲁克在5月底做起了矿机经销的新买卖,他对自己这桩生意的总结就四个字:莫名其妙。

尽管身处区块链行业,但他此前和矿工圈甚少接触。在他的印象里,比特币矿工多是财大气粗的 “土老板”,挖矿是一门 “笨生意”。

这种印象并非全是偏见。2012年底,中国的一位辍学博士张楠赓,即后来全球矿机第一股嘉楠科技创始人率先开发出了一台基于ASIC(专用集成电路)的专业矿机,比特币挖矿的算力竞争由此进入“热兵器”时代。此后,中国陆续产生了比特大陆、嘉楠科技、比特微(神马矿机)等头部矿机生产商,其总市占率目前超90%。

上游供应链优势叠加新疆、内蒙古和云贵川等地的丰富电力资源,中国在此后数年成为全球比特币挖矿中心,并形成了“矿机厂商、矿工、矿场、矿池”的行业生态。

其中,矿工一般指直接购买矿机,但不自己建设挖矿场地,也不负责运营维护的人;他们会向提供场地、电和运维服务的矿场购买托管服务;而矿池则是自营或联合多家矿场的大平台,类似京东或淘宝,一头接算力,一头触达众多矿工。矿场和矿池老板一般也有自有机器,会直接参与挖矿。

在这个生态里,矿机公司、矿场和矿池都从矿工身上赚钱;矿工则赚比特币价格和挖矿成本间的差价。

除开同时自己挖矿的矿场主和矿池主,狭义的矿工确实是行业里进入门槛最低的群体。这解释了矿工的人数庞大和鱼龙混杂,所谓鲁克印象中的“土老板”。

一位矿池销售人士称,他接触的矿老板形形色色,有“开工厂的、经营水电站的、卖电子产品的、开网吧的”。实际上,由于中国挖矿产业链发达,成为一名矿工的绝对投入并不高,只要花数千至数万元购买一台矿机,并有长期付电费的预算,就可以开始挖矿。关于中国到底有多少比特币矿工,并无数据统计,据一些从业者估算,在禁令发生前,中国矿工数量可能超过10万人。

于是,当5月底,几个有海外背景的朋友找到鲁克,希望他通过国内关系找到矿机购买渠道时,鲁克并未特别郑重对待。通过一个顺手发给中间人的99块红包,他很快联系上了一位比特大陆的矿机销售人员。

但搭上桥后细聊,鲁克发现友人背后的海外华人客户胃口不小。他们来自南美小国苏里南。这个大多数中国人不甚了解的国家,却有南美最大、最悠久的华人社区,还曾在上世纪80年代出过一名华裔总统。

据鲁克称,通过中间人的背书,他获得了南美华人客户的信任,并于6月收到了对方打来的上百万美元,委托他采购100多台矿机,并完成检验、清关、运输服务。7月收到第一批货后,苏里南的客户又决定分批追加数万台矿机,并在当地建设一个大型比特币矿场。按目前超过2万元/台的大客户批发价,这笔交易如真能完成,总值或可超数亿元人民币。

就这样,鲁克用99块钱,换到了一个数亿元的生意。

那些更早布局海外挖矿服务的人,则在禁令至今的四个月内,感受到了明显的需求提升。

曾在山西从事比特币挖矿的李伟,在2018年就因合规风险认为“挖矿在中国不能长久”,于是完全舍弃了中国生意,出海加拿大。

过去几年,李伟在加拿大的事业发展缓慢,只建立了两个数千机位的矿场。然而在5月之后,原有矿场里空余的机位被预定一空。李伟还在7月从四五个中国股东那里募资了一笔钱,计划用于建设一个最高可容纳1.5万台S19矿机的新矿场。

曾在2019年为俄罗斯矿场BitRiver在华招商公关的周雨最近收到了好几个矿工的咨询,问西伯利亚还有没有位置。

2019年,BitRiver曾在中国广泛招商,但转年就遇上疫情,希望看现场的中国矿工无法出国,大部分合作意向不了了之。而现在,俄罗斯传来的消息是:满了,全都满了,放的都是中国人的矿机。

一些国家此前就在有意吸引中国矿场。被多位受访者提及的热门出海目的地哈萨克斯坦,曾于2015年建设了一个名为阿斯塔纳国际金融中心的特区。按当地政策,落户于此的“数据中心”除每年流水1%的“使用费”外,无需缴纳任何税款。

多名与哈萨克斯坦有联系的矿工表示,最近三个月,那里的机位已被占满,新来者多来自中国。

从中亚的戈壁,到美国中部的沙漠,再到加拿大和西伯利亚的雪原,当中国矿工满世界寻找挖矿目的地时,全球算力新分布也在悄然形成。

虽然目前没有全局数据可呈现按地域划分的算力最新分布,但据公开可查的算力波动,比特币全网算力在7月中旬跌至低点,现已快速反弹。在国内已无大规模挖矿条件的情况下,新增算力中的相当部分可能分布在海外。多位受访者称,北美、中亚都是热门的矿机出海地,它们未来在全球算力分布中的占比可能提升。

矿工群体的处境也进一步分化。

一些人无奈退场,他们缺乏出海经验,在海外没有信得过的人;或因入场早、赚够钱,不想再折腾。另一些人则趁此机会加大投入或加速转移,希望在新格局中争取更大份额。

比如在俄罗斯矿场BitRiver的中国客户中,就有已进军矿场业的美股上市中国游戏公司第九城市。6月,第九城市先后收购了加拿大加密货币矿场Montcrypto 及Skychain,又与俄罗斯的BitRiver签署托管协议,还宣布将与哈萨克斯坦企业LGHSTR Ltd.在当地合作建设总容量20万负荷(负荷指矿场规格,1万负荷即矿场的最大耗电量能达到每小时1万度)的加密货币矿场。如果全部用来放S19等比特币大矿机,20万负荷约能容纳7万台机器。

同月,比特矿业(BIT Mining,前500彩票网)宣布已成功将首批320台矿机运抵哈萨克斯坦,后续2600台矿机也将在月底抵达。7月中旬,另一家美股上市公司比特数字(Bit Digital,前可牛金融)则宣布,正将1.45万台比特币矿机从中国转移到美国。

转运之外,增购矿机是另一种加码手段。据不完全统计,7月以来,来自加拿大、美国、澳大利亚的Hive Blockchain等四家海外挖矿公司已累计新购买了3.1万台比特币矿机。

也有一些没有出海经验,但又不想退场的矿工,他们能依靠的是继续搏下去的胆量。

在采访中,最出人意料的矿主是一个中国南方的村落,整村人此前集资买了10万台矿机,放在新疆挖矿。禁令之后,族中一位长辈代表村子广泛接触了各家出海服务商,并最终与其中一家签订了合同。

据为其服务的人士描述,这位老者在询问出海流程时非常谨慎,把物流、清关、转运过程和到地后的矿机安排等细节问了个遍。另一方面,处在具有下南洋传统的地区,这个村子也有不小的出海决心:9月中旬,装载其第一批1000台矿机的货船即将从中国驶向北美。如这一趟跑通,他们计划把10万台矿机全部运送出国。

 

难度升级

帮助矿机出国的关键角色是一票专业服务者,他们现在要完成三大任务:把矿场建起来,把矿机运出去,让机器落地转起来。这在矿业本不算新鲜工作,但由于涉及跨国环节,所有流程都在变贵、变难。

在中国传出打击比特币挖矿后的一个月,6月下旬,在比特大陆于成都召开的一场出海为主题的大客户沟通会中,他们称自己已在海外拿到大量电力资源,并鼓励矿工大客户和他们一同出海建场。

据《财经》记者了解,比特大陆在北美建一座1万负荷矿场的报价是2800万元。而此前,在国内建设相同负荷矿场的价格在100万-300万元。

一位参与此次沟通会的人士称,贵有贵的道理,因为比特大陆是“高举高打”,选最好的供应商、最贵的设备。

以建设矿场必备的变压器为例,一位正在筹备在美国建设矿场的人士表示,现在美国直接采购变压器,单台价格约40万元。建设一座1万负荷矿场需4台变压器,仅此一项开支就达160万元,而国内厂家的变压器报价则在10万元上下。

行业巨头试图打造标杆出海项目的同时,也有新入场的玩家认为,自己能提供更专业、快速、价格合理的选择。

去年底曾接受比特大陆前董事长吴忌寒投资的中国区块链创业公司Bertex在6月开辟了算力出海业务。8月,Bertex合伙人,此前曾在 IT 咨询机构Frost & Sullivan任职数年,后在某央企担任进出口贸易相关职务的孙驹已飞往美国,对接当地矿场建设;Bertex创始人冉剑峰则留在国内,对接矿工的出海需求和安排矿机运输。

据孙驹称,建矿场、房子和地简单,难的是电和变压器。

但即使是低难度的建房子,当地点是美国时,也有不少复杂的程序。孙驹举例,除常规工程外,矿场基建包括风扇、水帘(一种散热装置)、电力工程、网络和机架,这些不同施工环节,在美国需要不同的资质,对应不同的团队,很难像国内那样,找一个有经验的工头“全包圆”。这意味着矿场建设者得自己找人,协调好工期,安排好进场顺序。

至于搞定电,则需要更多技巧,这包括知识层面的:最基础的是要了解美国的电力制式和标准——一位美国矿工称,当地有华人老板在近期买了厂房建好矿场,把中国矿机和变压器拉来后才发现电压不符、用不了,他忽略了美国的工业用电标准是277/480伏,而国内是220/380伏;这也包括做事方式:如何用美国人能接受的方法获得更多便利信息——比如问出在哪儿能更快买到符合标准的变压器,而不用公事公办排队等上14个月。

“这不是人在美国待多少年就能自然做成的事,关键是得有在美国的商业经验。”孙驹说。

在运输上,冉剑峰称Bertex能提供周到的服务。为缓解矿工对矿机出海的不安,他们甚至在整个运输过程中提供视频监控服务,他们也正与一家保险机构洽谈专门针对矿机运输意外的理赔服务。Bertex同时称,他们有合法渠道可帮矿工免去美国从中国进口计算机电子产品时占货值25%的惩罚性关税,甚至可实现矿机回流。孙驹解释,如果有在制造业做过跨国工厂建设,其实不难发现其中的方法。

冉剑峰说,以他的经验看,在吸引矿工出海时,单一的低电价不足以成为最大竞争力,矿工在意的是综合服务,包括 “整体流程把控、硬件安全、物流服务、设备保障、周期管控等等”。

正因为出海让矿场服务难度升级,有咨询和进出口贸易背景的孙驹和冉剑峰认为,现在是自己入局的机会。

从2009年底第一个比特币区块诞生以来,比特币挖矿已从一项极客用业余时间和现成可得的CPU就能鼓捣的小众活动,发展成了分工明确、流程精细、参与者众,且诞生了不少上市公司的大型跨国商业合作。

这种演化进程,可能是12年前的冬天,在芬兰赫尔辛基一台服务器上完成全球第一次比特币挖矿的中本聪未曾设想的局面。

 

成于全球化、回到全球化

把观察范围拉长,即使没有政策转向,比特币算力近年也在慢慢离开中国。

在于2017年达到75%以上的高峰后,中国算力的全网占比一直在慢慢下降。据剑桥大学另类金融中心的数据,到2021年初,中国算力占比已降至65%,到4月的枯水期末尾则进一步降至46%,比去年同期下降近20%。

作为高度全球化的加密货币行业基石,比特币挖矿在中国的来和去,都反映着国际政经走向和全球分工的变化。

2018年之前,当市场逻辑是跨国经济活动的主导因素时,中国凭完备、快速的供应链成为全球矿机生产中心,这一地位保持至今。

这是过去十几年中,在手机、无人机和扫地机器人等新兴硬件领域多次重复的故事——依靠制造业的供应链优势和工程师红利,北京的研发人员和深圳流水线上的工人可以通力配合,快速规模化量产一种新设备,以便宜合理的价格、灵敏的迭代能力,至少在出货量上做到全球领先。

接下来一段时间,随着中国矿机、矿场的出海,中国在挖矿行业的全球制造中心角色还会进一步丰富:广东、浙江、山东、江苏的工厂将有机会为海外矿场生产变压器,在热门出海目的地中,中国厂家的报价远低于发达地区的同行,质量靠谱程度又高于生产能力相对落后的地区。

中国的集装箱生产商也开始接到服务挖矿出海的订单。这是当前挖矿业的一种趋势,即直接把矿机堆到改造过的集装箱中挖矿,这能节省建设固定建筑的时间,从而让出海的矿机 “落地即挖”,更快开始运转。

但依靠矿机供应优势和便宜电价在中国聚集的挖矿活动,也带来一系列问题:禁令之前,中国是挖矿耗能最大的国家——根据剑桥大学另类金融中心的数据,2020年,中国在比特币挖矿上耗费的能源可能有788亿度电,接近4300万人口的北非产油国阿尔及利亚全年发电量。

部分观察者认为,中国政府打击挖矿,正是因为它耗能大、扰乱电网正常规划,可能阻碍碳达峰目标的达成。

另一方面,2018年至今,随国际环境改变,矿业已在自发离开中国,就连中国最具优势的矿机生产环节也有了出海倾向。

头部矿机厂商比特大陆已在2018年开设了马来西亚产线。一位接近比特大陆的人士表示,比特大陆正考虑扩大在马来西亚的产能,因矿机直接从马来西亚而非中国出口至美国可免去25%惩罚性关税。

中国矿机厂商的一位海外对手,在2016年停止运营的以色列矿机公司Spondoolies近期也有复活迹象。

今年8月,加拿大比特币基础设施公司Blockstream收购了Spondoolies的知识产权,并称明年三季度会推出Blockstream品牌矿机。

“本来以为矿机是一场早就结束的战争,没想到还会重来一遍。”一名从业者感慨。

由于过去的全球化逻辑,中国一度成为了世界矿业中心;而在更注重地缘政治和监管因素的全球互动新规则中,中国加密货币矿业又在慢慢失去往日地位。

加密货币挖矿的特殊性在于,它十分“顽强”或者说“难缠”。在这个分布式网络中,一旦挖矿节点扩散至一定范围,网络规模超过一定下限,除非全球联动,否则任何单一主体很难给整个行业按下中止键。当然,一个强有力的政府至少可以做到把一项不被欢迎的事业驱离出境。

某种意义上,挖矿的 “去中国化” 是中国政府和全球加密货币社区都乐于见到的局面。

前者得以更好维护金融稳定,实现功在千秋的碳达峰环保目标;后者则得到了他们一直想要的、一个更去中心化的比特币网络。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的“鲁克”“李伟”“周雨”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