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构建更高水平的全民健身公共服务体系的意见》（下称《意见》），其中提到，研究推动在河北崇礼、吉林长白山（非红线区）、黑龙江亚布力、新疆阿勒泰等地建设冰雪丝路带；支持京张体育文化旅游带建设；支持新疆、吉林共同创建中国冰雪经济高质量发展试验区。
从2017年开始，中国城市和小城镇改革发展中心原主任李铁就曾提出一系列构想，结合中国冰雪运动和资源分布的特点，建议由吉林、黑龙江、河北、新疆、北京、辽宁、内蒙古四省两区一市建立跨区域协作机制，协同打造中国冰雪经济带。
近日，李铁接受《财经》记者专访，阐述了他对冰雪经济带的理解，并为相关战略构想如何真正落地提出建议。由于专访篇幅较长，分为两篇刊发，本文为第二篇。
在李铁看来，冬奥会的影响力是巨大的，只要中国经济稳定增长，滑雪人口肯定会稳步上升，但滑雪产业的发展需要培养期。因此，如何根据本地实际条件，真正通过提升公共服务和创造市场化的服务环境，形成全方位的消费供给，背后涉及的不仅只是建设滑雪场的问题。
《财经》：如何能真正让《意见》落地？
李铁：促进中国冰雪丝路带建设是一项中长期的目标和任务，一方面涉及到对中国未来北方地区冰雪产业发展的意义及潜力要有充分的认识；另一方面也要立足国情，借“后冬奥”红利实现稳步推进。
首先，要借鉴冰雪产业发达国家的经验。在各项自然资源条件都具备的前提下，人均收入达到一定的水平是冰雪运动普及的重要前提，对滑雪产业来说尤其如此。无论是欧洲、北美还是东亚国家，滑雪运动的参与人群基本上是中产阶级以上的人口。有文章介绍，加拿大的滑雪人口年均收入都在10万加元以上。对于参与滑雪运动的人来说，相关的消费支出是刚性的，其中包含服装、雪具等装备，还有门票和住宿的费用，前者少则几千，多则上万，后两者的费用每天也至少要几百元，有的高达上千元。对于儿童参与者，教练费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另外还有交通费用，路程越远，成本越高。因此，要想参与这项运动，相关的投入不是人人都能承受得起的，这决定了滑雪人群占总人口比重不可能很高。对于滑雪场投资者来说，这是需要慎重考虑的。
其次，要尊重市场规律，政府应该发挥好统筹规划作用。这涉及以下几个问题：一是不要盲目制定高标准，引进投资要循序渐进，而不是一上来就高大上，否则容易造成投资失败；二是企业的投资要审慎，要根据旅游人口实际流量的增长逐步追加投资，否则可能因无法收回投资成本，形成严重债务；三是要通过规划，客观分析参与冰雪产业旅游人口的增量变化，同时也要考虑到人们目前因疫情无法出国滑雪，而出现暂时高流量的情况。把长期趋势和短期的流量增加加以区别，才能合理地规划投资规模；四是政府和企业都不要盲目策划所谓的项目与房地产挂钩模式。滑雪产业发展需要培养期，需要形成品牌和信誉，进而才能带动流量增长。曾有人号称要用500亿元投资依托东北一座雪场建设特色小镇。看了策划方案之后，我提出了反对意见，因为没有高收入的超大城市作为依托，各种理想化的设计很难转化为现实。就连举办冬奥的崇礼，基础设施和各项服务设施投入也就300多亿元，我无法想象在一个经济发展水平相对缓慢的东北一座雪场，500亿投资最后怎么落实。虽然地方政府和企业都有积极性，而且政府也承诺给予许多优惠政策，但是这种盲目乐观的设计和规划，很有可能会导致项目难以为继。
再次，切忌一拥而上。在《意见》颁布后，一些具备滑雪自然条件的城市和地区，很可能会大量引进滑雪场投资。但需要意识到，滑雪场要想生存并发展得好，需要各方面综合因素和条件的支撑。东北的几家滑雪场开办最早，影响力也很大，为什么达不到理想的盈利效果呢？有人均收入水平提高速度偏慢的原因，也有与超大城市距离较远的关系，还有管理和服务水平相对滞后的问题。更重要的是特色不足，从冬季向夏秋两季延伸的旅游吸引力不强。
因此，如何根据本地实际条件，真正通过提升公共服务和创造市场化的服务环境，形成全方位的消费供给，背后涉及的不仅只是建设滑雪场的问题。
中国目前仍处于冰雪产业的上升期，但是也要考虑到经济增长放缓、疫情影响旅游人口流动等各种制约因素。所谓冬奥红利，目前更多地还是体现在冬奥举办地崇礼。但长远来看，冬奥对从北到南滑雪运动的开展和扩大爱好滑雪的人群，还是有着巨大的推动作用。
总体上看，冬奥会的影响力是巨大的，只要中国经济稳定增长，滑雪人口肯定会稳步上升，但是如何推动滑雪人群数量增长，选择滑雪场区位，都是未来冰雪产业重点要思考的方向，从新疆的可可托海、禾木，以及正在建设的吉林长白山仙霞岭等一些高山天然粉雪场等来看，特色化的服务，以及其他观光旅游、四季深度休闲度假游，包括民族风情游等都具备着良好的条件。
需要看到，《意见》已经提出了建设冰雪丝路带的战略设想，关键在于地方政府如何制定相应的措施，通过市场化的路径推进滑雪产业以及其他相关产业的发展。
《财经》：支持冰雪产业的发展，《意见》提出了战略方向，还需要哪些政策支撑？
李铁：一是制定促进冰雪产业旅游投资的政策措施。鼓励旅游酒店业和休闲度假业的投资，特别是创新性小镇开发投资和体育文化产业投资；鼓励中小投资者购买小块土地，开发经营各类服务业，改善冰雪丝路带相关地区旅游的经营环境和服务业态，并结合当地特产以及民族风情文化，形成海纳百川的新型旅游餐饮服务；鼓励兴建养生度假休闲和体育设施，使冰雪丝路带上具备条件的滑雪场成为有利于运动休闲和养生养老的重要旅游度假胜地。
二是把促进旅游发展纳入东北振兴计划和区域性发展规划。推进适应旅游业发展的基础设施项目申报，鼓励跨省交通基础设施项目联合申报；可以申请小型机场项目；林区的传统窄轨小火车可申请国家投资支持改造成旅游观光列车；国家可以把少数民族和边境贫困地区的旅游项目作为重点支持项目；可以鼓励集体经济组织和村落探索开发少数民族风情和冰雪旅游项目，国家政策性银行应该给予小额贷款支持；开展与欧洲、日本以及北美等国家的国际合作，引进涉及冬季旅游产业的工业企业，如冬季服装、冰雪体育运动设施，以及个人装备设施等制造。
《财经》：冰雪线路带横跨多个省区，你此前提出，需要建立跨区域协作机制，具体该怎么做？
李铁：这要从多个层面入手。
一是开展滑雪产业发展的地区间协作。建立吉林、黑龙江、辽宁、河北、北京、新疆和内蒙古的协调合作机制，共同制定促进滑雪产业发展的有关政策。
二是加快冰雪丝路带内基础设施和交通设施建设。围绕长白山冰雪经济开发带，建设长春、吉林和延边州，以及牡丹江、哈尔滨地区的滑雪和夏季旅游的环状高铁、高速旅游线路；在阿勒泰－乌鲁木齐冰雪旅游带，加快乌鲁木齐至阿勒泰地区的高速公路和航空网站建设等；加快北京－张家口冰雪经济新兴发展区的各项公共设施建设。
三是建立经济发达地区对冰雪丝路带的对口支援机制。发达地区在对口支援中要将冰雪产业合作作为重要任务；要通过发达地区的参与带动冰雪产业发展和消费升级；通过政府和市场的双重合作，引进发达地区资金参与滑雪产业投资建设；冰雪丝路带内各省区要制定有利于发达地区企业投资的招商引资政策，塑造有利于投资的营商环境；冰雪丝路带地区要支持发达地区的冰雪培训，包括利用室内滑雪场培养少年儿童的滑雪兴趣。鼓励经济发达地区的政府和企业建立高山和越野冰雪运动队，滑雪产业区可以提供人力和技术支持。
四是国家层面要制定冰雪丝路带的中长期发展规划和实施意见，冰雪丝路带相关省区和地方政府要编制冰雪产业发展规划和区域协作开发规划；要根据中国滑雪产业发展现状和预期，合理安排资源投入和政策支持。
五是在东北地区建立冰雪装备制造业基地和冬季服装研发生产基地。依托吉林、黑龙江的传统装备制造业优势和大学、研究机构等产学研人才优势，加快建立中国冰雪产业研发和制造体系；积极借鉴、引进国际品牌和技术，开放相关市场，鼓励各类国内外企业投资中国品牌的滑雪装备和设施制造业，投资冬季冰雪服装企业，争取及早形成中国的滑雪产业、装备制造业和冬季服装业的竞争优势。
六是建立支撑冰雪产业的人才培养体系。比如，利用吉林、黑龙江现有教育资源，在各大学和体育院校成立相关院系，在冰雪丝路带各省区设立各类冰雪技术学校，开展与雪场管理、设施管理、制造技术以及酒店管理、滑雪教练等的教育和培训。通过人才培养提高冰雪产业服务能力。
七是建议央视等其他体育视频媒体改变金牌主导的宣传方式，强化群众滑雪运动的宣传。在各类体育频道增加对滑雪运动最具有广泛影响力的高山滑雪、越野滑雪，以及极限滑雪的播出时间和内容，引导更多户外体育运动爱好者加入到滑雪运动的行列。有关部门可结合冬奥会引进一批与滑雪运动相关的电影和电视片，通过文化媒介的传播，形成更为广泛的推广和影响力。
八是支持冰雪丝路带的特色小镇建设。建议有关部门在土地指标、资金、水电、交通、互联网和通信等公共基础设施投入方面，对冰雪丝路带内的特色小镇建设加大支持力度；鼓励利用集体建设用地直接参与冰雪旅游和其他服务业的特色开发；引导和支持当地企业和集体经济组织、社会组织开展具有地方文化色彩的旅游创意活动，增加冰雪特色小镇的旅游吸引力。
《财经》：冰雪经济会对社会经济的发展起到什么作用？
李铁：到2021年底，中国滑雪场数量已经从本世纪初的几十家快速增长到近800家，冬奥会的成功举办刺激了北方各地投资建设滑雪场的热情，仅在河北崇礼一个小镇，就有7家成规模的滑雪场投入兴建。
中国滑雪场地周边的交通基础设施大幅改善。近年来，高铁、高速公路等交通基础设施快速发展，已经基本把大部分滑雪场地纳入都市圈和城市群两小时交通圈，使得城市滑雪消费人群可以乘用各种交通工具，在最短的时间内到达滑雪场地。
交通方式的改善也提升了投资者对滑雪产业的发展预期。比如，河北崇礼云顶集团的投资与张承高速的建设，吉林松花湖雪场建设与长吉高速路通车，长白山万达雪场建设与长白山机场建设等都有直接关系。在冬奥效应的推动下，吉林的长白山高铁线路、河北崇礼的京张高铁已经通车。在新疆阿勒泰地区，雪场建设也会带来机场的扩容。
各级政府对滑雪产业的支持力度也在持续加大。吉林、黑龙江等滑雪产业发展较早的省份，长期以来采取了一系列政策措施，支持滑雪产业的发展，近些年更是结合冬奥会的申办成功，推进旅游消费升级，出台了新的支持政策。
例如，吉林省2016年就出台了《吉林省委省政府关于做大做强冰雪产业的实施意见》。河北、北京等新兴的滑雪产业发展地区正充分利用举办冬奥会的有利时机，加大投资强度，采取各项政策措施，推进滑雪产业及相关产业的发展。新疆和延边州等作为后发之地，在开发新的天然粉雪资源过程中，也在加大政策支持，编制规划和发展战略。
《财经》：如何理解“冰天雪地也是金山银山”？
李铁：冰雪运动和产业的发展可以改变旅游人口流向。滑雪运动可以带动传统观光游向休闲体育运动度假等深度游转变，使得北方地区冬季健康养生的弱势变为优势。把传统的“北方－南方”季节性候鸟流动，转化为以北方成为全季节旅游目的地的单向流动，使沿海经济发达地区人口更多地参与到北方生态保护区的旅游开发建设中来，实现“南边挣钱，北边花”。还可以吸引各类投资者到冰雪资源地区进行投资。
冰雪运动和相关产业的发展，可以带动贫困山区脱贫致富。原来的国家级贫困县崇礼就是典型的成功案例。雪场建设和旅游酒店建设可以增加非农就业人口，并且带动旅游地产和餐饮业的发展。滑雪产业对贫困山区的带动作用并不仅体现在雪场一个点上，崇礼的冰雪运动开发，带动了周边十几个贫困县旅游业的发展。
开展冬季冰雪运动，有助于在北方地区实现健康中国的目标。北方寒温带地区是传统的心血管疾病高发地区，原因不在于气候寒冷，而在于生活习惯——冬天“猫冬”、懒于运动、饮食多盐多脂肪。在滑雪运动开展最为活跃的日本和北欧，气候条件类似，但是人均寿命很长，原因在于人们在冬季开展高山滑雪和越野滑雪等户外运动锻炼，提高了身体素质。
冰雪运动和产业的发展还能够推进特色小镇建设。近些年有关部门提倡发展体育特色小镇，事实上能够形成特色小镇的体育产业唯有冰雪运动一项，这是由滑雪的运动特点和资源条件决定的。滑雪运动可以充分利用高山森林景观资源和冰雪优势，其参与人员的广泛性、高消费、长期多次往返性以及全季节旅游的特点，可以带动雪场周边旅游经济发展，促进酒店、餐饮、旅游观光、文化娱乐休闲、影视、会议等产业，进而形成冰雪特色小镇。瑞士的达沃斯、法国的霞慕尼以及中国的北大壶、亚布力、崇礼等，都是基于滑雪产业形成的特色小镇。
在我看来，打造中国冰雪经济带，对于促进生态文明建设，带动区域协调发展，实现旅游消费升级，推动扶贫开发，特别是通过冰雪产业带动北方地区运动休闲度假旅游业发展，促进经济发达地区和寒温带生态优势地区的信息交流、产业互补，为西部大开发和东北全面振兴寻找新的经济增长点，具有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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