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人均土豪的卡塔尔打工,底薪不到七千元

作者 | 《财经》记者 叶徐彤 陈敏 李莹 编辑 | 余乐  

2022年12月03日 19:00  

本文8404字,约12分钟

“这个地方还是看着国籍给工资的。”

世界杯开幕后,全球的目光聚集到波斯湾西南岸的石油富国卡塔尔。一时间,关于卡塔尔坐拥巨额财富、斥资2200亿美元迎接世界杯的各种资讯为人们津津乐道。

网络上,大家口口相传“卡塔尔人均工作三小时,是唯一没有穷人的国家”,许多人还梦想着去卡塔尔打工。

不过,至少对于“打工人”来说,这些传言并不是事实。多位在卡塔尔中资企业或当地企业工作的中国人告诉我们,他们的收入并不算高,工作时间也不短。

根据商务部对外投资和经济合作司报告,截至2022年9月,卡塔尔总人口265.8万,其中卡塔尔公民仅占约15%,剩下85%都是外籍人士。卡塔尔本国人力资源缺乏,本国人口主要在政府部门或国有企业供职,私营企业雇员、体力劳动者则几乎全部是外籍劳工。

卡塔尔本地人确实享有可观的财富和福利,但占人口大多数的外籍劳务人员贫富不均,许多底层外来劳工的收入折合人民币只有2000元左右。至于工作时间,大部分私营公司通常只单休一天,每天工作八九小时也是常态。此外,外籍居民也要面临不菲的生活成本。

我们采访了多位在卡塔尔工作的中国人,其中有参与了卡塔尔城市基础建设的中国企业员工;有通过中介劳务派遣公司应聘上本土企业的打工人;也有在当地经商多年的生意人。他们呈现了一个更真实的“打工人”所面对的卡塔尔。

见证卡塔尔变化的中国人

目前在卡塔尔的华人约有4000多人,绝大部分从事建筑工程、商贸等领域的工作。

自卡塔尔获得世界杯主办权以来,中国铁建、中国水电、葛洲坝集团、昌大建设集团、宇通集团和华为等多家中资企业来到卡塔尔,广泛承建了体育场馆、卢塞尔新城、战略蓄水池、太阳能光伏和通信等领域的基础设施项目。

许多跟随企业驻地卡塔尔的中国员工,见证并参与了卡塔尔筹办世界杯这些年的巨大变化。

阿拉伯语专业的刘建华在大四时得到一份实习机会,参与到一家中资企业在卡塔尔多哈的项目。2010年毕业时,她拿到两份Offer,一份是继续留在卡塔尔,另一份是外派迪拜的工作。

当时,卡塔尔的基础建设比较落后,同事们调侃,“整个国家都像农村一样”,在世界范围内的知名度也远比不上迪拜。刘建华的导师建议选择前者。相比于稳妥的迪拜,卡塔尔更具挑战性,但也可能会收获意想不到的结果。

就这样,刘建华留在了卡塔尔,至今已在那里生活了12年。她从一位青涩的大学毕业生为人母亲,目前自己做一些跨境服装批发生意,主要客户是埃及、沙特阿拉伯、约旦、苏丹等在卡塔尔的阿拉伯人。

六年前,26岁的于新宁被昌大建设集团外派到卡塔尔,这家建筑企业承担了本届世界杯卢塞尔体育场的部分地基基础和主体混凝土结构的施工。当时,卡塔尔全国上下像一个大工地,四处塔吊林立,机声隆隆。如今,高楼大厦、豪华酒店、体育场馆、博物馆一一建成,在距离首都多哈以北15公里处,占地38平方公里的卢塞尔新城拔地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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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强在世界杯开幕式现场所摄的吉祥物“拉伊卜” ;受访者供图

租房比纽约还贵,菜价比肉价高

虽然卡塔尔优厚的社会福利制度只面向本国公民,但外籍居民在卡塔尔也可以享受一定范围内的福利。比如外籍居民也可以享受公费医疗,每年只需缴纳100里亚尔办理医疗卡,每次看病仅需缴纳少许费用,药品及住院等费用绝大部分由政府承担。

在工资和正常的食宿之外,卡航会为小杨这些外籍员工提供一些额外的福利。比如每年会有一张往返机票,可以回国探亲;工作超过半年,就会有无限张五折机票;卡塔尔的很多地方对卡航员工提供一定的折扣;非周末时间去喜来登酒店游泳可以免费等等。

代丽荣的公司每年有21天到28天的带薪假,疫情之前,代丽荣每年都能回国探亲,公司负责报销往返机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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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强所摄的卡塔尔当地美食;受访者供图

尽管有一定的福利,对于普通打工人而言,卡塔尔生活成本还是较高。

根据相关数据,卡塔尔的生活成本在抽样的84个国家中排名第15位,在中东地区排名第2位。四口之家在卡塔尔生活,月均不含住房支出的生活支出超过1.1万里亚尔(约21462元);单身在卡塔尔生活,月均不含住房支出的生活支出超过3000里亚尔(约5853元)。

外国人来到卡塔尔务工,租房成了刚需。根据地段、房屋质量、装修状况不同,多哈一室一厅的公寓租金在4000-12000卡塔尔里亚尔(约8000元-2.3万元)之间,这样的租金水平在全世界都算昂贵。每逢大型活动前后,价格更是居高不下。

代丽荣曾接待过一位美国客户,对方听到报价后说:“你这个价格比纽约还贵。”代丽荣回复:“先生,对不起,这里是多哈,不是纽约。”

与租金水平相比,在卡塔尔买房并不算贵。按照规定,外籍人士只能在珍珠岛、西湾、卢塞尔新城等人口较少的高档地区购置永久产权房产。以人工填海而成的珍珠岛为例,因为景观较好,每平方米房价折合人民币3万-4万元,卢塞尔的价格则在2万人民币左右。

不过,多数外籍劳工还是会选择租房。代丽荣认为,有财力且打算长期在卡塔尔生活的人,比较适合在当地购房。但如果工作变动比较频繁或仅出于投资目的,卡塔尔的房产升值空间不大,甚至还得亏损出手。

虽然在卡塔尔食宿都由公司负责,阿强还是感受到了当地比较高的消费水平。作为厨师,阿强时常需要外出采购食材。在卡塔尔,菜比肉贵,随便一样菜算下来都合人民币50-70多元/kg,不免令习惯了国内菜价的他咋舌。

小杨举例,一小坨金针菇,都要十几卡,换算成人民币要30多块。在卡塔尔工作这一年多的时间,小杨并没有攒下多少钱。

阿强介绍说,卡塔尔是禁酒的国家,他们想喝酒时只能去一些五星级酒店的酒吧,里面一杯啤酒就要人民币50块左右。他们几个人随便聚一聚,吃点烤肉,喝点酒,四五个人就要花上一两千元人民币。

工作之余,阿强会和同事们偶尔出去吃饭喝酒,或是出海钓鱼、沙漠野营。偶尔的吃喝玩乐加上电话费,阿强每个月在卡塔尔的生活费大概在四五千元人民币。

阿强隔一段时间会把钱打给家里人,为了节省手续费,他每次都会攒够5000美金再给家里转账。在他的老家山西大同,妻子一个人照顾着两个孩子。

出国至今,阿强一次都没回过国。公司规定出去工作五个月,就可以回国休假一个月,他现在已经攒了三个月的假。阿强准备明年四月份回国,那时他就可以一次性休息四个月了。

卡塔尔的保守与开放

来卡塔尔生活,需要特别适应的是这儿的气候条件和宗教习俗。

“热得实在受不了”,是很多人抵达卡塔尔的第一感受。卡塔尔属于热带沙漠气候,夏季地表温度最高能到50摄氏度。初到卡塔尔时,作为一线的施工管理人员,于新宁经常要和工人呆在一起,去现场检查工作,“在外边走一圈,就能感觉到汗水顺着腿往下哗哗流。”

此外,由于本国居民大多信奉伊斯兰教,卡塔尔存在不少约束和禁忌。

伊斯兰教义规定,女性不能给除家庭成员以外的男性看见头发,因此在公共场合必须戴头巾包发。对于非穆斯林的外籍女性没有这一要求,但同样不能穿得过于“暴露”,比如裤子、裙子的长度不能在膝盖以上,不能露腰、不能穿无袖。刘建华记得,有一次她去政府部门办事,穿了一条长及小腿的裙子,在门口就被拦了下来,要求裙子必须盖到脚背才能放行。

代丽荣的一位前中国男同事曾经穿着短裤,光着上身就跑出屋外,“结果当地人拿着棍子就要去打他。”

小杨认识的一位突尼斯女孩,甚至因为穿着暴露被卡航开除,并被遣返回国。

在卡塔尔,外籍人士想喝酒有两种方式,一是去经营酒水的酒店,二是办理酒证,自行购买。阿强他们选择的就是第一种方式。对于小杨她们这群住在卡航员工宿舍的女生来说,是不被允许办理酒证的,有些男性同事独自在外居住,可以办理酒证,就能自己买酒。

于新宁建议在来卡塔尔前,要多了解卡塔尔的风土人情和生活习惯。比如当地穆斯林在斋月期间从太阳升起到太阳落山都不能吃东西喝水,作为外来人,这段时间在穆斯林面前就要回避吃饭喝水。在公共区域参加聚餐活动,也不要携带含酒精的饮料。

虽然到卡塔尔快两年了,但阿强他们很少跟当地人交流。“卡塔尔是穆斯林国家,这边的女同志是不能随便搭话的。男性基本都是土豪,咱是外来打工的,也说不上话。”阿强表示,虽然自己出国了,但日常来往的主要还是中国人,再或者就是印度、巴基斯坦等这些国家过来打工的人。

对于真实感受过卡塔尔生活的中国人来说,这里或许不是完美的梦想之地。

“如果不是跟着大公司,我不推荐来卡塔尔工作。”在代丽荣看来,卡塔尔天气热、娱乐活动少,而且“这个地方还是看着国籍给工资的。”

刘建华同样认为,如果跟着公司来卡塔尔,不是个坏的选择,但不建议在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单独前来。卡塔尔的生活成本较高,如果冒然来,没有好的项目,投入的钱可能会比较多。“除非你是爱冒险的人。”

前些天,小杨接受了深圳的一个工作机会,便从卡航辞职回了国。在国外多次旅游、买东西消费,再加上回国隔离一趟,小杨手里就只剩一万多元人民币。

不过,作为首个举办世界杯的穆斯林国家,卡塔尔也展示了开放的一面,存在独特的吸引力。

最近,卡塔尔的大街上随处可见各个国家球迷的身影,四处飘扬着32支队伍的国家旗帜。这个中东小国从未如此热闹过。

在阿强来到卡塔尔的第20个月,他等来了世界杯。开幕式的晚上,阿强和同事去了现场,在他给我们发过来的现场视频中,巨大的吉祥物“拉伊卜”飘在场馆上空,数万名球迷在欢呼呐喊。接下来的日子里,住在卢塞尔的阿强每天晚上都能听到球迷们欢腾的声音。

于新宁刚看完卡塔尔对阵荷兰的比赛,和超过六万名观众同时坐在巨大的体育馆里。虽然不是球迷,他也不由自主地热血沸腾,切身感受了一把世界杯的狂欢氛围。

他为参与到世界杯项目中感到荣幸,也由衷地替卡塔尔高兴。在他看来,卡塔尔这次借助世界杯的契机成功打造出了漂亮的国家名片。“以前很多人都不太了解卡塔尔,现在世界各个角落都知道它的存在了。”

于新宁认为,卡塔尔社会秩序稳定,治安良好,在中东地区是一个比较好的选择。

独自在卡塔尔漂泊18年,代丽荣有时也会遗憾“耽误了个人生活”,在卡塔尔想找一个合适的生活伴侣并不容易。“不过路既然走到了这一步,那么就按这一步往下走。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潇潇洒洒,自由自在。”

在代丽荣眼中,卡塔尔就像一个微型地球村,在这里,她能够与不同国家的人打交道,见识多样的民俗文化,看到世界丰富多彩的模样。假如时间回到20年前,代丽荣恐怕难以想象,自己会在现场观看卡塔尔世界杯的比赛,参与四年一度足球盛事的狂欢。

(应受访者要求,阿强,小杨,德华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