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是逆转气候变化的唯一途径

《财经》杂志 文/彭宁科  

2022年12月05日 1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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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需要步子更快规模更广的能源转型,只有加速全球化才能做到这一点

 

逆转气候变化的主力军是绿色能源。图/视觉中国

 

人类已经开始尝到气候变化带来的苦果,如果不能尽快逆转气候变化,洪水滔天的前途不堪设想。2015年巴黎协定设定的控制升温1.5度的目标已经与我们渐行渐远,现在,为了保住2度目标,世界需要步子更快规模更广的能源转型,而全球化是实现这个目标的唯一途径。

逆转气候变化,技术并不复杂,及时在全球基本实现能源转型即可,即从化石能源为主转向绿色可再生能源为主。这一转型既是新体系的建立,也是旧体系的衰亡,过程中少不了狂风暴雨,这个一破一立的过程,只有在继续推进全球化的前提下才能顺利进行。

 

全球化才能让化石能源平稳落幕

从京都议定书结束到2015年巴黎气候峰会达成新协议,各国先后出台了向低碳能源转型的初步计划和方案。煤炭,首先成为减排的对象。

从2015年到2019年,美国前四大煤炭公司先后宣布申请破产保护,2015年是阿尔法Alpha Natural,2016年是博地Peabody和阿奇煤炭Arch Coal,2019年是Cloud Peak Energy。2021年全球一次能源消费中煤炭占27%,折合53亿吨标煤,其中美国消费3.5吨,欧洲消费3.3亿吨,中国消费28.7亿吨,印度消费6.7亿吨。中国和印度总和占三分之二,煤炭在欧美发达国家一次能源结构中占比已经不足15%,但仍是发展中国家的主力能源。

煤炭是温室气体排放最多的化石能源,理应被尽早淘汰。发达国家有财政和技术实力实现去煤炭化,但不愿倾力帮助发展中国家去煤,这是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是对发展中国家的不公平。

对石油的限制直到最近才开始,标志就是多国出台禁止燃油车时间表。中国海南省也已经宣布将在2030年禁止燃油车。石油的真正兴起始于20世纪20年代福特公司用流水线生产能够进入寻常百姓家的汽车,美国从此变成车轮上的民族,引领和改变了人类的生活方式。2021年,全球一次能源消费中石油占31%,共42亿吨,其中美国消费8亿吨,欧洲消费6.3亿吨,中国消费7亿吨,印度消费2亿吨。全球进入石油时代已经100年,目前消费分布相对比较均衡。但要想逆转气候变化,石油时代迟早也要落幕。

化石能源肯定不会迅速退场,天然气甚至还有超过10年的灿烂时光。天然气目前探明储量可供开采48年(储采比48),就算不再大规模勘探新储量(其实不可能),也完全可以平稳支撑10年到20年的能源转型过渡期,其间还可以实现价格稳中有降。2021年,全球一次能源消费中天然气占比24.5%,约为4万亿立方米,其中美国消费8267亿立方米,欧洲5710亿立方米,俄罗斯4750亿立方米,中国3787亿立方米,伊朗2410亿立方米,沙特1170亿立方米,日本1036亿立方米,印度622亿立方米。

天然气作为最清洁的化石能源,目前主要被产气国和发达国家消费了。接下来,发展中国家需要更多的弃煤改气,而全球天然气市场的结构性变化有助于这一目标。

欧盟最近出台的能源再造计划(RePower EU)打算大幅消减天然气消费,到2030年把天然气消费从今年的4120亿立方米(欧盟27国)消减40%,降到1600亿-1700亿立方米。目前国际天然气市场产销基本平衡,4万亿立方米左右,欧盟减少的量正好可以被发展中大国去煤化的需求消化。如果再加上新增储量,价格稳中有降是完全可能的。

这样的天然气市场再平衡,对逆转气候变化有重大积极影响。但若没有一个全球化的环境,这样的供需再平衡很难顺利实现。

 

提速绿色能源需要全球化继续深入

逆转气候变化的主力军是绿色能源。太阳能光伏技术从最初的多晶硅单晶硅电池片,发展到第二代的单晶硅P型PERC电池,到今天的N型异质结电池,太阳热技术从实验室走到了示范项目,制氢的碱性电解槽规模从小到大,质子交换膜燃料电池和固体氧化物燃料电池技术从实验室走到了实操阶段,液氢的处理技术从火箭发动机走到了普通储氢装置,这些尖端技术一直需要规模化和商业化,它们的理想落脚点是中国这样的发展中大国。换句话说,欧美的技术和发展中国家的项目有巨大合作空间。笔者一直致力于这样的跨国合作,它曾经是主要经济体间的主要合作议题,也曾经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

遗憾的是,从2016年开始,由于逆全球化的民粹运动在多国抬头,全球能源技术的合作遭遇了重大障碍。笔者认为,地球之所以现在走在不可持续的发展之路上,这是核心原因。

面对越来越可怕的气候灾难,人类没有理由拒绝全球化。我们还是以欧盟能源再造计划为例。2030年之前,在欧盟增加1500万吨绿氢(自产500万吨,进口1000万吨),新增1236GW的可再生电力。这都首先需要光伏板或者风机,需要电解槽装置。世界上哪个地方能在八年内满足这个需求,同时又能保证价格有经济性呢?只有中国有这个能力。中欧在绿色能源领域有巨大合作潜力。中欧双方亟须排除政治障碍,让2020年底达成的《中欧全面投资协定》发挥作用,而不是让其成为政治角力的筹码。中美之间也是一样,应该排除万难,让清洁能源的合作更上一层楼。

欧盟和非洲之间也一样,撒哈拉沙漠是最理想的太阳能基地。有了绿电,既可以制氢,用已有的天然气管道输送到欧洲,也可以架设高压输电网,跨海跨州输电,形成全球能源互联网。澳大利亚和中东也是一样,今天能出口天然气,明天可以出口绿氢。但这样的绿色能源合作,前提是达成更深度的全球化。

 

竞争是全球化的应有之义

能源转型非一日之功,绿色技术之间的竞争也是必然的。

首先在技术研发的阶段,资本之间有竞争,不同的技术之间也有竞争。美国的风险投资一直对投资中国的创业家非常有兴趣,美国的新技术同样也不排斥中国的资本。这样互相投资的最大魅力就是,技术能在最能干的企业家手中尽快得到检验,化为生产力;进而找到广袤的市场,成为改变社会促进经济发展的动力。

这中间的每一步都是激烈的竞争,许多资本投资失败了,许多技术被淘汰了,许多企业破产了。尽管个体是痛苦的,但是总体的技术和经济都在向前发展,世界是受益的。逆转气候变化的成功取决于无数这样的案例,无论他们本身是竞争的赢家还是输家。

这样的竞争,没有全球化是难以想象的。这其实还是亚·当斯密所说的比较优势原理,那些幻想重新脱钩隔离市场,完全靠自己的知识技术和市场重新夺回制高点,是不懂经济学的,是会给世界带来灾难的。

这样的竞争,在全球化市场中和像在中国这样的国内大市场中都是一样的。中国现在强调国内统一大市场也是为了更好的鼓励竞争。双碳目标的确立,成为激发各地政府各个行业追求绿色发展的巨大动力。行业之间有竞争,都要低碳绿色;地区之间有竞争,都要先达标。中国自己的绿色技术虽有优势,但还远远不能满足庞大且多样的国内市场需求。欧洲、美国、日本的大量新技术在中国能立刻找到市场。我一直认为,应对逆全球化的民粹势力,最好的办法就是更加深入地拥抱全球化。

 

发展中国家需要能源全球化

自从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以来,政府再次在经济中扮演了重大角色,背后的指导方针就是凯恩斯经济思想。凯恩斯认为,经济发展缺乏动力的时候政府要适时介入,引导潜在消费倾向,创造有效需求,以维持经济增长。

从这个观点来看全球能源转型,真是太清楚不过了。减排的紧急需求在哪里,重大需求在哪里?在主要经济体。主要经济体当中又以发展中国家为最紧急和最重大。美国和欧洲的很多企业不光有技术,而且手握大把现金。而发展中国家包括中国、印度等金砖国家的减排需求就是最好、最大的市场。发达国家的政府需要摒弃政治偏见,为有能力、有意愿的企业到发展中国家开展业务扫清障碍,如此,全球能源转型的动力就会源源不断。

发展中国家能源转型有进展,不光是排放会降低,环境也会得到明显改善。环境优美了,随之而来的其他新型服务业也会如雨后春笋。而发达国家的技术企业和资本有了越来越多的生意和利润,它们自然会通过税收、就业反哺到母国的发展。

反对全球化的人说没看到这些好处,那是因为能源技术的全球化应用推广还没有大规模开展。狭隘的民粹主义者总是夸大全球化带来的不平衡,而低估全球化的益处,但气候变化是没有国界,不可能竖起篱笆就能独善其身。如果发展中经济体无法实现能源转型,气候变化的灾难就不会逆转。

 

国际碳价是全球化的新标志

逆转气候变化,政府可以起到重大引导作用,但是最终仍然必须靠市场的力量。让能源转型变成一个全球化市场,媒介就是透明的全球碳价。为了控制排放,排放量就必须有个总额和配额,这个配额就得有个价格。欧盟在这个方面又一次走在全球前列,欧盟的碳交易价格具有全球代表性,值得祝贺。中国的碳交易市场也在加速发展中。

但是,目前的碳市场还局限在一国之内,或一个区域市场(如欧盟)之内,为了让能源转型有个全球化的市场,主要的碳市场就必须融通,从而催生国际碳价。实现这个目标,技术方案不难,难的是政治意愿。然而,如果没有全球化的碳市场,能源的绿色转型就将继续步履蹒跚,逆转气候变化的前景就将继续暗淡下去。

2015年巴黎气候大会获得了成功,但是这个成功很有限,大家仅仅达成了一个共同的意愿,随后还出现了反复。2021年格拉斯哥峰会也是基本成功的,但是最重要的问题仍然没有找到答案。刚刚在埃及沙姆沙伊赫闭幕的2022年气候峰会取得了一项具体成果,就是发达国家同意设立补偿基金,用于帮助受气候损害最严重的发展中国家。我希望以后的每次会议都能继续解决问题,一步步把意愿变成行动。

 

能源市场本来就是全球化的标志

无论是过去鼎盛的煤炭市场,原油市场,成品油市场还是今天的液化天然气市场,都是全球化的典型代表。与之配套的海运业、造船业、炼油业、发电设备制造业等,也都是全球化竞争的代表产业。这样的全球贸易,最高效率的配置了资源;这样的竞争,最大程度的促进了技术的发展。我们就生活在这个被彭慕兰(Kenneth Pomerenze)和托皮克(Steven Topik)称作“贸易打造的世界”之中。在这样的世界中,追求能源来源的多样化和供应链的安全,追求出口市场的多元化和稳定都是尊重经济规律的表现。反之,用能源做政治武器,是对经济规律的无知,一味追求绝对的能源独立,同样是对经济规律的漠视。

很多人一直担心全球化会导致资源匮乏,过去担心煤炭,后来担心石油,担心天然气,担心铁矿石,现在又担心稀土,担心锂矿资源。这真是杞人忧天!尽管经济学有李嘉图的稀缺性原则,但是稀缺的东西是变化的。能源需求特别是平均个人能源消耗,在人均GDP(国内生产总值)达到1.5万美元左右的时候,增速会明显下降,超过2.5万美元时,数量会开始下降,并不会持续增长。何况现在的太阳能技术非常成熟,光芒万丈的太阳是地球的最终能源提供者,太阳能是取之不竭的。

过去的能源市场全球化促进了火车时代、汽车时代、航空时代的发展,把人类的生活水平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今天的能源市场全球化,是要确保整个地球都能实现能源转型,逐步淘汰化石能源,走向可再生能源时代,让明天的生活更美好。

历史非常清楚,全球能源市场特别是能源投资贸易能够健康发展的时候,全球经济就能持续发展;如果能源贸易受阻,经济增长就会缓慢和停滞。1973年阿拉伯世界对西方世界发动了石油禁运,史称第一次石油危机,结果只能用多败俱伤来形容,世界经济从此陷入了长达十年的滞胀。

现在,全球经济正面临严重的衰退风险,此时着手打造一个全球化的能源转型市场恰是事半功倍之举,既能为全球经济增长提供强劲新动能,又能为逆转全球气候灾难提供市场化的解决之道。

(作者为资深能源从业者,在多家跨国能源化工企业担任高管;编辑:马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