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量猎手在上海安福路

3月的一个周末，春秋旅游的导游举着小黄旗，跨过了划分武康路和安福路边界的斑马线，走进安福路。小喇叭里传出的声音立刻把周围正做直播的网红们吸引了过去，所有的手机镜头都对准了导游。

“安福路成旅游景点了哎！”有1.2万粉丝的网红“鹿哥”对着直播间大喊，“还是头一回看到有旅游团来这里参观啊！”

安福路是上海一条具有一百多年历史的老马路，与武康路毗邻，但近年来名气已经盖过了后者，成为上海新的顶流商业区。根据小红书发文数据统计，安福路的推文数已经超过1万余篇，而武康路的推文是8000多篇。

豪车、贵犬、网红、模特一度涌上安福路，穿着红黄蓝白黑各色的人游荡在街道上，不时配合着镜头摆出各样pose，喧闹声连绵不绝，汽车更是完全无法通行。

在居民们的抱怨下，3月17日起，上海市政正式管制安福路交通，原本停靠在道路边上的拉法跑车已经一辆都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禁止停车的路障，交警在两个路口不停穿梭，催促车辆赶紧通行。经常来这里拍照的艺叔感叹，“今天奇了怪了，都没人了。安福路不如前了。”

但即使这样，安福路依然拥挤不堪，特别是在武康路和安福路的交界地带，根本走不动道。

安福路已经成为了一个线下实体的巨型流量池，所有想火的人都涌向这里。

街拍：摄影师与模特的流量共谋

3月17日午后，马里昂巴咖啡店的高台门口，一对青年男女正站着抽烟。他们穿着一身黑色的皮衣，内搭一件X形的盔甲式内衣，似乎在等待什么。

不一会儿，一个手持摄像机的人首先发现了他们。青年男女听从拍摄者的指挥，在镜头前摆出特定的造型。正在这时，一群在其他地方摄影的人也涌到了青年男女跟前。

跟我交谈的刘哥指着这个场面跟我说：“你看吧，这就是安福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拍他们？但是只要有人拍，就会有人围上来蹭一蹭。万一这种穿搭在网上火了呢？”

武康路和安福路的交叉路口，是安福路最火的地方。

这里聚集着HARMAY话梅、永乐汇、BM、三顿半等大牌商铺，对面就是BEAST野兽派，门口包裹着花束的橱窗是游客最爱的拍照打卡地点，也是摄影师最爱蹲点的地方。

在安福路，每个摄影师都有自己的审美偏好。问起来时，也都有自己的一套方法论。

刘熙主要做的是短视频。当我碰见他时，他嘴里叼着烟，给同伴分享自己拍到的一条视频：屏幕上，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在镜头前前后左右摇晃。

今年五十来岁的刘熙是上海本地人，最早在南京路做物流采购，在人均三十多块钱工资的时候，他就赚到了一千多。追随股市的风潮，他一口气投入了二十多万，从三百多点追到了一千多点。现在他只想着玩玩手机视频摄影。

刘熙喜欢用一个翻盖的皮质手机壳包裹苹果7，在他的手机相册里，从头往下翻，全都是女生的视频。

“什么样的视频有流量，什么视频不行，这个都是有标准的，”刘熙说着给我打开了一个视频，视频里，他在背后跟着一对女生走，到了站牌边，其中一个女生回头看了一下刘熙，视频结束了，“你看，这一个五十几秒钟的视频，能用的就是最后女生回眸一瞥的画面，观众就爱看这个，而这个时长总共只有四五秒。”

刘熙拍出了一套经验，“我只拍美女，还不是普通的女性，而是选择一些有特色的女性，就是看她们穿着是不是有反差感。例如大冬天穿夏天的衣服，周围人都穿T恤时她又穿得很多，这样才有流量，晓得不？”他引以为豪的一个播放量达到775万的视频里，女生上身肉色隐形，下身搭皮裤，极具反差。

虽然有一些路人会厌倦这些突如其来的镜头，但是也有一些人会专门找到街拍摄影师，希望能借助他们的镜头让自己爆火。

交通管制后第一个周末，安福路上穿着奇装异服的人少了许多。

AIMee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一，一件不同颜色的布料混裁拼贴起来的衣服，头上还有一顶像天线一样的帽子。她一直在找人拍照，从下午两点多一直拍到五点多，找各色各样的摄影者。成果来得很快——晚上回家她翻看小红书，在首页上发现好多自己的照片。她有些惊讶，摄影师“云淡风轻”告诉她：大家都拍你，发你的照片，你不火才怪呢。

网上很多人将安福路看成“宛平南路600号”——上海市唯一一座精神病学科三甲医院分院，“云淡风轻”则说：老百姓也有走秀的权利啊，安福路就是老百姓的秀场！

比起摄影街拍，直播才是年轻人的玩具。

我遇到“浮云若明”的时候，他正在BM的门口端着手机拍摄，穿着一件银白色反光的羽绒服，蜷身在一角。

他告诉我，自己在上海的工地上班，一到周末就到安福路上拍照。“直播很赚钱，你的直播间只要人数超过1000人，就可以‘开船’。如果我能靠直播赚这些钱，就不上班了。”

一年前他开始知道安福路的盛况，就想加入直播的行列。起初因为华为荣耀手机直播条件达不到，所以一直没有开播，这周是他第一次直播。没有云台，没有解说。BM的人流量十分大，门口围着好几个主播，他就直接站在门口，但是粉丝量一直只有1个。

他后来说，有一些人跟着大主播拍，大主播去哪里，他就去哪里，这样可以蹭流量。于是就去找到了鹿哥，跟在鹿哥边上拍。鹿哥每天都直播，但在周六，从下午一点到五点，基本就出现在安福路上。

“浮云若明”跟在鹿哥后面，我在后面跟着他，过了十多分钟，他指着屏幕告诉我，“你看你看，现在有五六个人了！”但是没过一会，直播间里又只剩下他自己了，“我播一个小时就下播，就还有半小时”。

快闪：商家曝光的流量密码

普通人想火，商家也想火。

坐落在安福路上的利群地产中介说，在安福路上开店，就不是奔着销售量去的，而是为了流量曝光，“品牌方根本看不上这点钱”。而对于安福路上没有门店的品牌来说，想蹭流量就得另寻他招。比如年轻人喜欢的快闪。

在安福路上，可以说每天都有快闪活动。专门做快闪外场场地租赁的朱经理表示，目前安福路的快闪活动已经排到了6月份，而一场快闪活动一天的场地租金达到了7万元。

上海话剧院旁边，有一家名叫PROUVE的家具店，3月是他们联合瑞士家具品牌VITRO推出的“PROUVE限时法棍主题家具店”活动月，该品牌一把椅子的售价就上千元。周六日上午10点钟，安福路上还没有多少游客往来，店门口就排了很长的队伍，等待领取法棍面包。

法棍面包是这次快闪活动的赠品之一。主办方介绍，进入PROUVE参观VITRO家具作品之前，需要扫码关注PROUVE的企业微信，然后按照要求拍摄店内的入门餐桌场景、古董椅、休闲椅、EM餐桌、书桌等产品，发到小红书上，就可以获得法棍面包。

数据显示，3月以来，小红书上为VITRO家具提供了700多篇的博文曝光量。

在PROUVE家具店的斜对面200米的地方，一家名叫ABSOLUTE的花店同样在举行一场快闪活动。这是一家入口小但带后院的铺子，玫瑰花是这次快闪的重要元素：二楼的外墙上挂了一朵直径约一米的玫瑰花，似乎是在模仿武康路上的大蝴蝶结。同时，店内特地设置了由两千多朵格拉斯玫瑰组成的“瀑布”供人拍照。

活动由ABSOLUTE花店与立白大师香氛洗衣液联名举行，同样，进入内场需要扫码关注立白大师的企业微信号。在内场注册其淘宝会员，还可以领取一袋100毫升的体验装。店员介绍，这次活动只举办2天，周一就恢复日常了。

3月17日早上10点，一个穿着白色丝网长裙的模特就在摄影师的跟随下来到了花店门口，在大玫瑰花和品牌立牌边摆拍合影。

站在门口迎接宾客的男模告诉我，这家花店几乎每周都有快闪活动，他自己就来过三四次，例如迪奥的联名活动。

周边看门的老头告诉我：卖花能赚几个钱啊？花店举办一场快闪活动，一天的收费就达到5万元，而他们的月租金，大概也就是五六万元。

谁都搞不懂安福路为什么这么好赚钱，但总有人想去学学里面的门道。

陈叔是长乐路上一家饭店的大厨，每天下班以后都要来安福路站上两三个小时。他准备退休以后回到泗泾古镇老家开店做生意。他总是一个人站在马里昂巴咖啡店外的角落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来这里看了一年多了，他告诉我，他想学学他们是怎么做咖啡的。

他的思维有点跳跃。“有一些时尚的挎包，我如果用巧克力来做，是不是会火？”过了一阵子，他又指给我看一辆疾驰而过的橘黄色汽车说，“如果我用橘黄色做一个蛋糕，是不是会很受欢迎？”

“我岁数大了，拍不了抖音，我就是来学学怎么做出让大家喜欢的东西，”他笑了笑说，“这条街上都是钱，但是取款密码是什么，没有人知道。如果流量秘密谁都知道了，那大家都是富豪了。”

铺面：流量的尽头是房价

白天空闲时，琴子常常观察安福路的人流。理发店的地基低于路面，从理发店的玻璃窗往外看，行人的头已经撞上屋顶的贴合线了。

这是一家有30年历史的店铺，在安福路上独此一家。琴子说，最近有好多电视台的记者来采访，不为别的，就冲着这30年的老店名号。

听琴子说，三四年前安福路还很安静，后来因为服装店BM的落户，莫名其妙客流就多了起来。如今这里已经成为各种人尤其是年轻人的打卡地，“大概都是好奇的原因吧”。

后来，中老年摄影团在街上出没，疫情期间小红书又推出了“安福路在线”，进一步扩大了安福路在网上的知名度。

流量的尽头似乎是房价。从那以后，安福路的房价开始上涨。中介告诉我，在10年前，这里的房价是30万元一平方米，到了2019年左右，直接涨至60万元一平方米。

房价是安福路谣言重要组成部分。人们津津乐道着“安福路小公主”家里有十几套房子，感叹她只是因为在安福路上走了几次，现在已经身价百倍了。虽然这些言说早已被当事人否认。

前几天，网上更是爆出安福路7号正在考虑以4亿元的价格出售、每平方米单价为99.3万元的消息。上海中原地产分析师卢文曦表示，虽然老洋房一直有很高的价格，但是如果这套房子能够交易的话，那么一定刷新了单价的纪录。

除此以外，沿街商铺更是紧俏。

安福路全长八百多米，如今沿街的铺子已经租完了。中介介绍说，这些铺子每一年租金都按照5%～7%的幅度上涨。

但即使这样，房子永远等不到挂牌转让就已经内部消化了。房屋中介告诉我，很多房子还没有准备出手，已经有人处理掉了，一年内，真正到中介手上的沿街铺子只有两三套。即使是在疫情期间，也不见有店铺在门口贴出转让的公告。

如此昂贵的地段，居民们的生活只有到晚上才恢复正常，喧嚣过后的安福路得享暂时的安宁。

晚上8点，居民们陆陆续续出来散步，而狗狗始终是邻居社交的焦点。在马里昂巴，一到晚上，就汇集了上海本地人，罗叔开着蓝色的拉法跑车来遛狗，他的狗叫做理查德，是一只香肠犬。他说，多的时候，一晚上马里昂巴里就有二十多条狗狗。

黎明和王进是两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她俩围坐在马里昂巴的门前空地上，为第二天到宁波旅游做攻略。但是罗叔建议她们去温州玩，“宁波都是人，温州的雁荡山人少，特别好玩。”

在街道上，穿着上海市政工作服的工人穿行在安福路上铺水管、抹水泥。琴子说，这条路原先是水泥路，最近才改为柏油路的。

夜半3点，在安福路口，一家名叫Garden的酒吧餐厅的墙沿上，还亮着昏黄的装饰灯，梳着波浪头的老板娘从背后搂抱着丈夫，安静地坐在落地窗前，静静地看着窗外的街道，没有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