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罗奇:未来中国经济增长的背景、挑战及建议

来源 | 财经智库   

2023年05月06日 19:32  

本文3936字,约6分钟

5月6日,摩根士丹利首席经济学家、亚洲区前主席,耶鲁大学高级研究员斯蒂芬∙罗奇在2023清华五道口首席经济学家论坛上表示,过去45年,中国经济持续展示了强有力的增长趋势,但现在这个杯子已经空了,“我担心的是结构性挑战和潜在GDP的增长”。

他认为,基于两国间的错误叙述,中美关系问题已成为系统性问题。他建议双方从简单事情入手,重建信任;降低投资壁垒,就双边投资保护协定达成一致 ;建立中美秘书处进行协调研究等。

斯蒂芬∙罗奇  摩根士丹利首席经济学家、亚洲区前主席,耶鲁大学高级研究员

以下为斯蒂芬·罗奇在5月6日“2023清华五道口首席经济学家论坛”上的部分发言实录

今天想给大家讲一讲全球经济挑战的背景,尤其是对中国和美国的挑战,以及两国之间的冲突。

这种力量的交汇会非常困难,会带来巨大的挑战,很难应对,不仅是对中国和美国,对全球经济也会产生非常深刻的影响。今天我想非常简短地介绍一下极具挑战的全球宏观环境,以及对动荡的全球金融市场的影响。

首先,评论一下全球经济增长的脆弱状况。我想说一个重要的观点,是关于利率的走向,与此同时,我也想涉及货币政策在当前环境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近年来央行行长所犯的一系列错误,接下来我会讲一讲中国经济增长的前景,以及对全球经济的影响,最后的结尾是希望与大家分享我对中美冲突的一些分析和展望,很多内容出自我刚刚出版的新书《意外冲突》。

长期通货膨胀的时代已经结束

我们先从全球经济增长开始。

这张图展示的是全球50年经济起伏的情况,一方面非常复杂,另一方面,也非常简单,我希望大家关注两条水平线,第一条线是水平的黑线,3.5%这个位置,是全球经济过去65年的增长趋势线。

第二条线是红色的虚线,2.5%,这是一条阈值线,在这条线以下,全球经济一般来说就会陷入衰退,这两条线之间的灰色区域,即2.5和3.5之间的灰色区域,我将它称为警报区域,当全球经济增长陷入这个区域的时候,就非常脆弱,在美元冲击时就会缺少缓冲,反之,如果有缓冲的话全球经济就会强劲得多。所以当冲击到来的时候,比如在最近一段时间冲突越来越多,世界经济将会陷入到灰色的区域中,而且往往会缺少韧性,没有办法阻止衰退的进一步发生。

大家可以在这张图上看到,在大多数情况下,世界经济滑向灰色区域时,全球经济衰退就会发生,而且是在很短的一段时间之内就会发生。

这张图是2023年到2028年的预测,来自于最新的IMF世界经济展望,是几周前在IMF年度会议上公布的,预计平均只有3.0%,这是自从1991年开始最疲弱的5年预测增长值了。所以,接下来5年之中都会如此,非常疲软,尤其在失速警报区域中,根据分析,全球经济脆弱性会非常严重,尤其在面临冲击的时候,有可能会导致全球经济的衰退。

全球宏观的基本情况是,利率的长期衰退已经结束了,这是我们可以从这张图上得出的结论,它展示的是10年期的实际利率,包括美国国债收益率以及名义收益率,这是前瞻性通货膨胀预期的指标,是由克利夫兰美联储银行制作的。1982年的长期世界利率为8.4%,之后就开始大幅下降,10年之后,基本上已经降了一半,降到3.7%,之后利率进入到两个阶段,大缓和的两个阶段中。在第一个阶段,持续了大概20年的时间,从1992年到2011年中期,世界长期利率平均为2.4%,第二个阶段,持续了9年,从2011年疫情之前到2019年,世界平均利率为0.5%,当然在新冠振荡时期,实际长期利率为0,最近它开始反弹,目前为1.6%,位于下限以及上限之间。

我们必须立即回答的问题是,接下来利率会走向何方。我当然在这里并不会全部跟大家讲利率的问题,我想跟大家解释三个原因,为什么我觉得长期利率将会从这个地方开始向上走,大概回归到缓和的阈值上。

首先,全球的储蓄非常重要,对于利率下降来说,储蓄将会越来越多地被吸收,尤其是支出的增长,在今天的世界之中,我们在应对严重的安全威胁方面之初,在中国、在美国是如此,在欧洲是如此,在日本、韩国也是如此。

第二个原因是,我们将会从全球化转向去全球化。在未来几年,冲突将会继续下去。

第三个原因是,通货膨胀虽然上涨很多,但自从新冠疫情爆发以来现在开始下降了,而且还是非常急剧的下降,我们并不会回到旧的新冠疫情之前的通货膨胀轨迹上去,所以我的结论是,长期通货膨胀的时代已经结束。

在促进金融市场发展方面,央行所发挥的作用非常重要。我们处于历史上的非常不幸的政策失误期,这张图展示了很明显在通货膨胀急剧上升,短期利率作为美联储的基准,两者差距进一步增大。

美联储在最近几年之中犯了一系列错误,第一个错误,是错误地判断目前的通货膨胀是暂时的通货膨胀,当我70年代早期在美联储工作的时候,美联储就曾犯过同样的错误。

第二点,美联储在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时其实为时已晚,而且从认识到纠正又速度过快,极大地动摇了金融体系的稳定性,导致了硅谷银行危机,而且这场危机持续发酵,最终使得很多美国的大区域银行遭受危机。

美联储犯的严重错误,从监管角度来说,就是过于依赖压力测试。压力测试自从全球金融危机爆发以来曾经非常成功,但是,设计压力测试的时候,没有考虑到不断增加的利率,以及对企业进行评估。压力测试在过去多年一直关注的是利率下降,他们并没有足够的想象力,并没有足够的创造力去思考,如果利率上升的话应该怎么办。

中国经济面临结构性及潜在增长挑战

现在我们看一下中国。

过去25年中,我一直都对中国非常乐观,但是我现在对于中国经济增长还是比较谨慎的。

这张图是过去25年中国GDP的增长情况,在这段时期很明显,中国的经济增长占全球约三分之一。黑色实线在这张图上所展示的是非常急剧的下降,在5年平均值方面,平滑的实际GDP增长方面,5年平均增长在2007时候达到峰值,11.7%,但目前IMF预测,到2024年将降到4.7%。

就经济前景而言,中国今年的经济增长很强劲,中国政府设定的5%官方目标,将会很容易实现,甚至会超过6%,因为新冠疫情政策的转变,经济的复苏活动,以及政策的支持,对于房地产部门的支持,以及供应链的修复,再加上非常强劲的长期前景。

但是,在展望更长远的增长前景时,我觉得还是要谨慎的。现在已经跟过去45年不一样了。在过去45年中,中国经济持续展示了强大的、强有力的长期趋势,但现在,这个杯子已经空了,我担心的是结构性的挑战以及潜在GDP的增长。一方面,地缘政治冲突和美中关系,都让我感到谨慎。

另一方面,中国年龄人口在2010年达到峰值,如果还要继续保持强有力的增长唯一的方式就是要提高生产率。

但是,中国的TFP(全要素生产率)却朝另外一个方向发展,已经下降1.4%。自2011年以来,人口结构的挑战仍然没有结束,劳动年龄人口在未来10年中将会继续下降,但是,如果有可能抵消它的话,就是进一步改善TFP,可是在我看来这种可能性一直在降低。最近TFP的疲软反映出,在很大程度上中国的私人部门所面临的监管政策的挑战,尤其是平台经济所面临的挑战也是需要我们加以关注的。

这些挑战并不是中国独有的,我们在日本也看到过同样的情形。日本劳动年龄人口比中国早18年见顶,当时日本的TFP是窄幅波动,未能抵消劳动年龄人口收缩对日本经济的影响,因此日本经济陷入停滞,过去30年只增长了1%左右。

解决中美冲突的建议

最后,说到全球宏观。很多人对于中美冲突的影响都非常关切。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发布的全球经济展望报告提出,冲突将全球经济分化为两个阵营,以中国为首的和以美国为首的阵营,这导致外国直接投资的碎片化,根据测算,这种分化会使得全球的产出降低2%。

纳加德在最近一次演讲中也引用了欧洲央行的一份报告,研究的是供应链的冲击,这个冲击也是源自于冲突和去全球化,欧洲央行的报告强调的是对成本的影响会导致通胀更高,长期是1%。综合这两项研究,我们可以看到,未来全球经济可能出现滞胀,即较低的增长和更高的通胀。

中美冲突也是我最近书中分析的问题,我在书中提出,两国关系问题已经成为系统性问题,总体上是基于美国对中国的错误叙述和中国对美国的错误叙述。像这样的关系层面的问题,也需要关系性的解决方案。

美国的政治共识就是,美国有一个中国问题,我3月份到中国参加高层发展论坛的时候,也听到说中国的共识是,中国有一个美国问题,这两者我都不同意,我认为两国有一个共同关注,就是两国关系的问题。

我在书中提了三个建议来解决冲突。

第一个要重建信任。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更难,但是有一些小步骤,也是在议程上写出的,比如说重新开放领事馆,放宽签证限制,重新开放教育交流,放宽对非政府组织的限制来重建在公民社会层面的信任。也有一些比较困难的问题,比如气候变化、全球卫生和网络安全。这是一个很有雄心的议程,我的建议是,要从简单的开始,一步一步来。

第二点,要降低投资壁垒,就双边的投资保护协定达成一致。两国国家都曾非常积极地支持双边投资保护协定,2016年我们几乎就要达成了,我们需要重新回到谈判桌前结束这些谈判。

第三,现在的状况是,两国没有实质性的接触,因此,我提议建立一个中美秘书处,作为一个新的接触架构的核心,它需要是一个全职机构,位于瑞士、新加坡等中立国家,由中方和美方提供全职协同工作人员,他们可以进行协调研究,共享数据。中美秘书处有召集权专家解决困难问题,比如在新冠疫情爆发时,秘书处就能够承担解决问题的职能。秘书处也有能力监督并且关注合规,尤其是新协定的执行,形成透明的争端解决机制。

这就是我对世界的看法,以及解决两国冲突的方案,这个方案并不完美,但他至少是一个方案。全球经济的状况和中美冲突的状况也要求我们,不仅仅是要关注问题,还要思索解决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