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哈冲突面前,欧洲社会要分化了?

作者 | 《财经》特约撰稿人 魏城 发自伦敦 编辑 | 郝洲  

2023年10月26日 19:13  

本文5401字,约8分钟

几乎所有欧洲国家都未能幸免于这次中东火药桶爆炸的冲击波;在新一轮以哈冲突爆发之后,英国发生的针对犹太人的仇恨犯罪增加了1350%,针对穆斯林的仇恨犯罪上升了140%

自从哈马斯10月7日突袭以色列之后,以哈之间的流血冲突已经持续了两个多星期。这场冲突不仅让那块土地上两个民族的挑衅者、复仇者和无辜者们血肉横飞,也在全球许多国家的政界、知识界和民间舆论中造成了严重的撕裂。

欧洲也不例外。欧洲理事会主席夏尔·米歇尔说,新一轮以哈冲突也“在欧洲人中间制造了许多争执、分裂和两极化现象”。

旧疤未愈,又添新伤

这轮以哈冲突之所以在欧洲造成如此大的争议和撕裂,是因为欧洲与以色列建国以来的巴以冲突有着极为复杂的关联和纠葛,此外,在历史上,基督教也与伊斯兰教和犹太教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恨情仇关系。

基督教占主导的欧洲,与伊斯兰教占主导的阿拉伯世界以及后来的奥斯曼帝国,曾经有过无数的战争、征服和仇杀,而基督教和犹太教的关系就更为复杂:基督教是从犹太教中生长出来的新宗教,但基督徒认为,背叛和迫害耶稣的就是犹太人,这也是欧洲历史上许多排犹运动的宗教原因,纳粹德国对犹太人的大屠杀则是欧洲排犹运动走向极致的恐怖顶点。

恰恰因为如此,许多欧洲人,尤其是德国人,心中都有着某种对犹太人的负罪感,这让他们在巴以冲突中对以色列有着更多的同情,尤其在这一轮以哈冲突中更是如此,因为哈马斯是首先发动袭击的一方,袭击中的以色列受害者多为平民,包括无助的婴儿和老人。然而,从哈以的军事力量对比来看,以色列又处于明显的强势,随着以色列报复性空袭造成的巴勒斯坦一方平民受害者越来越多,欧洲舆论的天平,至少是民间的情绪,开始渐渐朝着相反的方向倾斜。

欧盟27个成员国的领导人也无法以一个声音说话,无法就如何应对以哈冲突协调立场、达成一致。哈马斯对以色列发动袭击后不久,欧盟委员会中负责欧盟扩大事务的专员奥利维尔·瓦尔赫里马上就单方面宣布,欧盟将削减对巴勒斯坦民族权力机构的援助,此举不仅引发了欧盟诸位专员之间的争执、促使70多名欧洲议会议员联名要求瓦尔赫里辞职,也让欧盟成员国内部的分歧暴露于外:一些欧盟成员国公开批评了瓦尔赫里的这个决定。后来,欧盟委员会不得不公开撤销了瓦尔赫里的决定。

更严重的是,巴以这个中东“火药桶”新一轮大爆炸的余波,也重新炸开了欧洲社会不同社区之间尚未愈合的老伤疤,甚至还炸出了许多新伤。

欧洲有着很大的犹太人社区和穆斯林社区,尽管欧洲历史上无数的排犹运动、尤其是纳粹德国针对犹太人的大屠杀,急剧地减少了欧洲犹太人的人数,但欧洲目前仍然生活着许多犹太人。相比起欧洲犹太人,欧洲的穆斯林人口规模更为庞大, 4400万穆斯林约占整个欧洲人口的5%。如果不算那些穆斯林占人口多数的南欧国家,如阿尔巴尼亚和波黑,也不算那些有着较大比例的穆斯林原居民的东欧国家,如俄罗斯,只考虑那些吸收了穆斯林移民的西欧国家,那么,法国、德国和英国是穆斯林人口最多的西欧国家:截至2016年,法国穆斯林高达572万人,占法国人口的8.8%,德国穆斯林有495万人,占比为6.1%,英国穆斯林也有413万人,占比为6.3%。

法国:马克龙在“走钢丝”

法国的穆斯林大多数都是北非阿拉伯移民的后代,长期以来,他们一直支持巴勒斯坦人的解放事业,他们往往通过自己在法国遭受白人歧视的经历,来感受巴勒斯坦人的痛苦和悲惨处境,正因为如此,目前以色列空袭加沙所造成的平民伤亡,在法国穆斯林社区引发了巨大的愤怒。

但对法国当局来说,几年前法国发生的伊斯兰主义恐怖袭击和三个月前因警察打死一位穆斯林青年而引发的暴力骚乱令人记忆犹新,心有余悸。法国犹太人社区也有自己的担忧。法国拥有全世界第三大和全欧洲最大的犹太人社区,近50万人,但这仍然比该国穆斯林人口的零头还少。哈马斯发动袭击之后的五天时间内,法国就出现了100多起反犹行为。与此同时,法国的许多穆斯林也担心,哈马斯的恐袭可能会助长法国主流社会的伊斯兰恐惧症,为那种把伊斯兰教和穆斯林移民与恐怖主义联系起来的极右翼言论推波助澜。

随着以哈冲突急剧升级,法国各地出现了多次支持巴勒斯坦的游行示威,此后,法国内政部长以担心反犹主义抬头为由,下令禁止所有支持巴勒斯坦的游行,但此举引发了穆斯林社区的强烈反弹。

禁令下达后,仍有大约3000人冒着被逮捕或被驱逐出境的风险,聚集在法国首都巴黎市中心的共和广场,高呼“以色列凶手”“马克龙同谋”等口号,并挥舞巴勒斯坦国旗。

为了驱散示威人群,巴黎警方使用了高压水枪和催泪瓦斯,并逮捕了一些人。

一位参加“挺巴”集会的示威者对媒体说:“我们生活在一个民主国家,一个我们有权表明立场并举行示威的国家。但一方的游行被禁止,另一方的游行却被允许,这是不公平的。”

由于担心这种社区撕裂会进一步恶化,法国总统马克龙10月12日向全国发表了讲话,呼吁法国保持团结:“我们不要在国际分歧之上再增加国内分歧。”他还说:“不要把巴勒斯坦事业和为恐怖主义寻找正当借口捆绑在一起,那些混淆两者区别的人,犯了道德、政治和战略三个层面的错误。”

显然,马克龙试图把支持巴勒斯坦事业和支持哈马斯区别开来,同时向法国的穆斯林社区和犹太社区喊话。但随着以色列的报复性攻击引发越来越严重的人道主义危机,马克龙这种“走钢丝”一般的平衡之举可能会变得越来越困难。

德国:难以解开的负罪感“心结”

德国政府和德国社会在这场以哈冲突中的立场更为尴尬、微妙,相比起马克龙,德国总理朔尔茨“走钢丝”的技巧,可能要求更高。

众所周知,纳粹德国屠杀了600万欧洲犹太人,自二战结束以来,这一直是多数德国人难以解开的负罪感“心结”。正因为这个原因,这一轮以哈冲突爆发后,德国总理朔尔茨是亲自访问以色列以示支持的不多的外国政府首脑之一,访问期间他还如此表示:“我们的责任源自纳粹对犹太人大屠杀的那一段历史,这使我们有义务支持以色列的存在和安全。”

然而,朔尔茨所面临的困难在于:并不是每一个德国人都这么认为。

如前所述,德国有近500万穆斯林移民,还有20多万犹太人。德国在二战结束之后吸收了大量的穆斯林移民,最初是帮助战后重建的土耳其移民,后来又有一波又一波规模相对较小的来自其他地区的穆斯林移民,最近一次大规模接纳穆斯林移民,则是在叙利亚战争期间默克尔政府所接受的逾百万叙利亚难民。出于对同属伊斯兰教的巴勒斯坦兄弟的同情,许多德国穆斯林移民在最新这一轮以哈冲突中的立场,自然是反以挺巴。

所以,这场以哈冲突的海外“战场”之一,就是在德国首都柏林的街头。10月17日夜间,柏林勃兰登堡门前发生了反以色列的游行示威活动。10月18日夜间,又有数百名示威者在未经批准的情况下,聚集在柏林东南部的土耳其人和阿拉伯人社区——新克尔恩区(Neukölln),高举巴勒斯坦旗帜,高呼反以色列口号,并与警方发生了冲突。

其实,以哈冲突爆发后,德国出现了几次立场不同的游行:有些游行支持以色列,有些游行支持巴勒斯坦。但德国官方后来拒绝了几次支持巴勒斯坦的游行申请,包括10月22日的反以游行申请,理由是:这类游行“煽动仇恨”的风险很高,也可能危及公共安全。

虽然德国政府表示,他们禁止的是“暴力的反犹抗议活动”,但一家德国报纸认为,这意味着站在巴勒斯坦一边的示威活动已几乎不可能得到当局的批准,即使是“和平示威”也不行。

然而,仍然有人不顾禁令,举行了反以挺巴的游行,这也导致了示威者与警方的冲突。

10月20日,朔尔茨接受媒体采访时,也抨击了德国首都柏林发生的“暴力的反犹抗议活动”,他甚至表示,“我们必须最终大规模地遣返那些无权住在德国的人”。西方媒体对此的解读是:朔尔茨逆转了他的前任默克尔接纳来自中东的穆斯林移民政策。

但一些德国人呼吁政府和同胞们卸下源于纳粹德国屠杀犹太人那段历史的心理包袱。值得注意的是,支持这个呼吁的,既有通常支持巴勒斯坦事业的德国极左翼团体,也有通常反对穆斯林移民的德国极右翼团体。

例如,在德国外交部门外举行的和平烛光集会中,数百名极左翼活动家用英语喊着这样的口号:“不要用德国的负罪感捆绑巴勒斯坦(Free Palestine from German guilt)。”而德国一些极右翼政客也呼吁德国抛弃“负罪感邪教”。最近的一项民意调查显示,在极右翼政党“德国另类选择党”的支持者中,78%不赞同“德国对以色列有着特别的义务”的说法。

英国:巴以冲突的始作俑者

英国似乎没有针对犹太人的负罪感“心结”。某些英国人甚至还会骄傲地告诉你,在纳粹德国迫害犹太人、屠杀犹太人的时候,英国却在给犹太难民提供避难所。

但这并不意味着,历史上英国就没有过排犹活动,这也不意味着,巴以冲突自始至终就没有英国人的责任。恰恰相反。就像印巴分治和随后的印巴战争一样,以色列建国和随后的阿以战争、巴以冲突,都是英国殖民统治种下的恶果,至少在这两个地区的战争和冲突的初期,每一次重大的历史事件背后,都有英国人的影子。

和法德两国一样,英国有着人数众多的穆斯林社区(2021年为380万,不含苏格兰地区)和犹太社区(2021年约为28万)。但和法德两国不一样的是,新一轮以哈冲突爆发后,英国并没有明令禁止所有支持巴勒斯坦的游行。

连续两个周末,英国首都伦敦市中心都有大规模的支持巴勒斯坦的游行。10月21日,大约10万人走上伦敦市中心的街头,表达对巴勒斯坦的支持,并要求以色列停止对加沙地带的空袭。示威者高举“解放巴勒斯坦”和“停止轰炸加沙”的标语牌,走过唐宁街首相府,最终聚集在国会广场。

但围绕着10月21日伦敦市中心的游行,仍然存在着许多争议。在这次游行中,部分示威者高喊着“从河流到大海,巴勒斯坦将获得自由(From the river to the sea, Palestine will be free)”的口号。英国的犹太人团体对这一口号提出了质疑,要求警方说明示威者高喊这一口号是否构成了犯罪。此前,英国内政大臣苏拉·布雷弗曼给这一口号贴上了“反犹”的标签,称之为呼吁“摧毁以色列”的口号。

这一口号的捍卫者却表示,这是长期以来一直使用的抗议口号,旨在呼吁为巴勒斯坦人民建立一个家园。需要指出的是,哈马斯和解放巴勒斯坦人民阵线(人阵)也经常使用这一口号,作为反以色列的战斗口号。

伦敦警察局表示,虽然在犹太教堂或犹太学校外高喊这一口号,或者直接对着某个犹太人高喊这一口号,可能违法,但“在规模更大的抗议中使用这一口号,如本周末出现的情况,就不会构成犯罪,也不会导致逮捕”。

此外,由伊斯兰极端组织伊扎布特(即伊斯兰解放党)10月21日在伦敦发起的另外一场抗议活动中,有人高呼“圣战!圣战!(jihad!jihad!)”的口号。相关视频被人放到社交媒体上,但伦敦警察局表示,反恐特警未能在这一视频中确认任何犯罪活动。

伦敦警方的做法引起了许多支持以色列的团体和一些政府要员的不满和批评。在压力之下,10月23日,保守党籍的英国内政大臣布雷弗曼传唤了伦敦警察总长马克·罗利,要求他解释警方针对这次游行的做法是否合适。

谈话结束后,马克·罗利表示,英国的仇恨犯罪法“可能需要重新起草”。

反对党英国工党的领袖斯塔默也呼吁保守党政府研究一下是否能够堵住“法律中的漏洞”,以便未来警方能够依法采取更强有力的措施。

但在被问及政府是否会授予警方更多权力以处理此类行为时,英国首相苏纳克的发言人表示,政府并没有修改相关法律的计划。

警方表示,在新一轮以哈冲突爆发之后,英国发生的针对犹太人的仇恨犯罪增加了1350%,针对穆斯林的仇恨犯罪上升了140%。

当然,以哈冲突在欧洲所波及的,并不仅仅限于法德英这三个拥有庞大穆斯林人口的西欧大国,其实,几乎所有欧洲国家都未能幸免于这次中东火药桶爆炸的冲击波。

值得一提的是,仅仅80年前,欧洲还处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熊熊战火之中。欧洲曾经是世界的火药桶、两次世界大战的发源地、种种冲突和战乱的输出地,即使在今天,欧洲也未能避免俄罗斯和乌克兰之间的冲突。但至少在欧盟内部,在西欧各国内部,几个世纪的战争和流血冲突,教会了不同国家、不同社区以合作代替仇杀,以妥协弥合分歧,它们应该为中东树立一个榜样,把自己从你死我活的厮杀走向互利共赢的合作的经验告诉巴以双方,而不应让巴以冤冤相报的仇恨传染到欧洲,彻底吞没、窒息西欧各国、各社区和平共存的妥协精神。

作者曾在英国多家知名媒体担任资深记者、编辑。作者微信公众号:魏城看天下